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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蕭 发表于 2014-2-10 14:11

第60章

  见识到明慧郡主的本事后,李廷恩对赵安说的话实在算不上太意外。
  
  赵安坐在从平叫来的马车里给李廷恩回话,“小的以前在军营里见过各种各样的伤势,绝不会看错。姚凤清右手腕骨已碎,就算是再好的御医,只怕也没那个本事将碎骨粘上。”
  
  “右手的腕骨。”李廷恩倚在马车壁上微笑道:“听说姚凤清本身亦是举子。”
  
  “是。”从平急忙在边上插了一句,“姚太师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唯有这位姚大公子在科举一道上有些建树,旁的都不成气候。姚大公子还有个庶出的堂兄,原本也被姚太师看重,只是不知何故三年前跑去做了道士。这回姚大公子右手被明慧郡主给废了,只怕姚太师不会善罢甘休。”
  
  善罢甘休必然不会,不过要想计较个清楚明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赵叔,姚凤清的腕骨已碎你能看出来,姚凤清自己能不能察觉。”
  
  听李廷恩这么问,赵安想了想,摇头道:“这种断筋断骨的毛病,咱们这些从军的比一般接骨的大夫更看得准。姚凤清读书人出身,他只怕会觉得自己是骨头脱了臼。”
  
  这个答案同样不出乎自己的意料。若姚凤清得知自己不仅是脱臼而是腕骨碎了,绝不会如此平静的垂头缩在笼中,而是一早就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甚至岑子健都不会放明慧郡主离开。
  
  “这一局,算是我输了。”李廷恩挑眉笑了笑,手掌在腿上拍了两下,重新倚在车壁上,闭眼道:“回去罢。”
  
  长福赶着马车,一路还要慢慢看坊市里的热闹景象。他见李廷恩没有催促,就更不着急。从春安坊回到朱雀坊,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擦黑的时候才回到石定生的官邸门口。
  
  在大门外焦急等待着的从总管一看到长福,就知道这是李廷恩回来了,急忙迎上来。
  
  “公子,老爷找您找的急。”
  
  李廷恩随着从总管往里走,约略也猜到是什么事,“今日的事老师都知道了。”
  
  “是。”从总管弯腰小声道:“公主府遣了人过来,说是给老爷赔罪。”说完从总管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的道:“姚太师府上传出消息,姚大公子的右手怕是再不能握笔了。”
  
  李廷恩早就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不会惊讶,他只是笑了笑,“姚家来人了?”
  
  从总管脸上就流露出几分尴尬之色,“跟在姚大公子身边的下人回去说当时公子您也在,姚太师就打发了次子来与咱们老爷探探消息。”
  
  “知道了。”李廷恩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一路无人般直入石定生的书房,将路上下人们艳羡的目光统统丢在脑后。
  
  石定生正和两个幕僚在商议事情,看到李廷恩进来,石定生并未停下说话,而是不顾幕僚们诧异的目光,随手一指让李廷恩就近在身边坐下,嘴里继续与幕僚说着话。
  
  “窦玮安身为台院侍御史,素有纠举弹劾朝廷百官的权责,此次弹劾孙朔这个尚书省左仆射,未必是剑指太后,亦有可能是出自本心。松江窦氏还算是名门。”一名幕僚眼尾扫了李廷恩一眼,旋即凝神对石定生道。
  
  另一名幕僚却不赞同这番话,“孙朔自任左仆射以来,夙兴夜寐,即便御史中丞温铎也对其颇有赞誉,唯有其外戚身份一直让人诟病。此番窦玮安以奢而定罪弹劾,并不能让百官臣服。窦玮安乃姚太师门生,他近日接连弹劾孙朔,袁术平等人,目的只怕还在太后。”说到这里,幕僚话锋一转,看着一直沉默的李廷恩道:“听闻公子今日与明慧郡主在街面上有了冲突。”
  
  李廷恩淡淡一笑道:“是。”
  
  幕僚随即追问,“短短数个时辰,市井百姓流言便纷纷而出,公子可否将当时情景与咱们说一说。”
  
  李廷恩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他话音刚落,神色凝重的石定生便道:“姚凤清的手当时就断了?”
  
  “赵叔是如此说的。”李廷恩欠身答了一句,“老师,可是明慧郡主矢口否认了此事?”
  
  “唉……姚家差人去问,结果让寿章长公主的女兵给打了出来。”石定生脸色一直未见好转,他摆了摆手,指着其中一个幕僚道:“叫他们与你说说罢。”
  
  被石定生指着的幕僚深知石定生对李廷恩的重视,也很清楚,凡是能传承上三百年的望族,族中杰出子弟无一不是广收门生,又在其中挑选天赋出众者加以精心栽培,比之待族内子侄更厚。如此才能结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以保证在族中子弟良莠不齐,根基不稳时能够有人扶持,平安度过每一次艰难的时候。很明显,此时的李廷恩便是石定生精心为永溪石氏所挑选出来的人才,因此幕僚半点不敢怠慢,一听石定生吩咐便主动开了口。
  
  “公子,半个多时辰前府中先后来了三拨人。”幕僚伸出三根指头微笑道:“打前的是寿章长公主府上的长史,说是明慧郡主年幼冒犯,特意来赔罪。其二来的便是姚太师的次子姚二老爷,姚二老爷一是来谢公子今日仗义执言加以援手,二么……”幕僚顿住话,话里带了点讽刺的意思,“姚二老爷的意思,是想亲自见见公子,问一问当时的情景。姚二老爷反复说了几次今日是姚大公子在鸣鹤楼设宴请从边军回来的岑世子饮酒才会撞上明慧郡主惹出大祸,把公子您都拖累了进去。好在岑世子无伤,姚二老爷就更担心公子是否也被明慧郡主伤了哪儿。最后来的,便是平国公府的人了,不过来人是顶着平国公府的名头,送礼的却是瑞安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说完,两名幕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将探视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细思过这番话,忍不住摇头失笑闭目养神的石定生道:“老师,今日我才明白,何谓女人心计。”
  
  石定生闻言掀了掀眼皮子,直起身道:“见识了罢,京城里处处都是坑,你啊,聪明绝顶,却照面就被人给陷了进去。”
  
  李廷恩右手在下巴上抚了抚,否认道:“今日之事,倒也并非都是祸,最后的结果,只怕不会如明慧郡主早先预料的一样。”
  
  “哦,说一说。”石定生就很兴奋的看着李廷恩。
  
  “老师。”李廷恩起身给石定生斟了杯茶,镇定的道:“明慧郡主今日所作所为,看起来不仅成功离间了岑子健与姚凤清,让平国公府与姚太师府上起了嫌隙,还将我给拉下了水,实则漏洞颇大。”察觉到两个幕僚目光熠熠,李廷恩觉得有点好笑。
  
  “千般算计,百般筹谋,可惜他们忘了平国公府与姚太师分别能在军中与士林清流里立足的缘由。一个靠忠义,一个靠仁理。今日明慧郡主是在大街上搭下这一台好戏,众目睽睽固然让姚凤清失去脸面又受了伤,岑子健完好无损。却忘了一件事,无论岑子健有没有将姚凤清给救出来,至少在百姓眼中,岑子健堂堂男儿丈夫,平国公府世子,大长公主嫡长孙,的确是跟在明慧郡主身后忍辱追了近一个时辰。姚家要名声,就不会为一个已成弃子的姚凤清与平国公府撕破脸,两家依旧会是至交。至于私底下,只要不影响大局,两家谁也不会在乎的。再说我,仗义执言,赶走了明慧郡主,就算有人觉得唯独姚凤清一人受了伤的事情有蹊跷,姚家依旧得对我感恩。”
  
  听完李廷恩这一番话,石定生眼神大亮,击掌赞道:“廷恩,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他拍了拍桌案,抚须笑道:“不错,不错。看样子今日你帮岑子健他们二人说话,也并非鲁莽行事,这样为师就放心了。少年人,最怕的就是气盛啊。”
  
  石定生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说的李廷恩了然而笑,两个幕僚却讪讪的垂了头。
  
  过了片刻,其中一名幕僚就补救道:“公子行事稳健,乃是大人的福气。想必公子也度好姚太师的心思了。”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事易时移,时移世易。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李廷恩见到幕僚脸上的神色变了变,没有再继续说难听的话,而是对石定生道:“老师,想来姚太师不会有意为难我这个没受伤的人。”
  
  说到伤字,石定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对姚凤清右手受伤这件事并不是不惋惜,总算与姚广恩相交多年。不过这次李廷恩没有受伤,岑子健没有受伤,唯有姚家的希望姚凤清受伤了,这件事便添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味道。姚家人心思如何,并不难猜测。好在石定生深知姚广恩的为人,最后能坐到太师的位置上,姚广恩必然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不担心姚广恩就此会站到太后一面为难李廷恩,担心的却是此次一击分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成效,后面的人会再出计谋。
  
  这一次自己的爱徒应对妥当了,下一次呢?
  
  石定生想了想嘱咐李廷恩道:“还有十几日就是会试,你别出门了。正好出了此事,对外头的人,为师自有话说!区区稚子,一箭算三家,为师倒要瞧瞧杜玉楼的本事。”
  
  听见杜玉楼三字,李廷恩诧异的挑了挑眉,“老师以为这次的事是杜玉楼?”
  
  “你以为会是寿章长公主还是太后?”石定生哼了一声,怒道:“太后秉性刚烈,寿章长公主行事跋扈。她们母女若要出手,绝不会让明慧郡主出面,姚凤清也不会只废了一只手。这次的事,十有j□j是杜玉楼的手笔,杜玉楼此人,表面看起来行事耿烈,实则手段毒辣阴狠。否则即便有太后撑腰,他也坐不稳左卫军都督这个位子。若为师没猜错,他只怕是得知了寿章长公主想要将明慧郡主下嫁给你的事情,唯恐到时说不动寿章长公主,干脆就断了你的前程。说到底,在杜玉楼眼中,毁了你的前程,为师还能再寻弟子,姚凤清却是姚家孙辈中唯一有指望在仕途上出人头地的子弟,他不会冒此奇险。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明慧郡主改了主意。可惜啊,算来算去,国戚出身的子弟,还是不能明白文臣武将能立足朝堂自有其行事准则。”说到这里,石定生顿了顿,困惑的道:“这事还有捉摸不透的地方,为师已叫人去打听消息了。”
  
  的确如此。姚凤清与岑子健也许可以是特意被人安排去往鸣鹤楼,做出一副巧合的样子,可自己却是心中一动,得知鸣鹤楼被王家买下才有意进去看看,想借一斑窥全豹的。按着老师的说法,若此事真是杜玉楼安排,他如何能够猜到自己哪一天出门,如何让自己走到春安坊,如何让从平特意在自己耳边说了那句话把自己引到鸣鹤楼中。
  
  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如此算无遗策!
  
  或许,事情并非是杜玉楼安排,仅仅只是明慧郡主在当时的局面下仓促做出的事情?
  
  被石定生一说,李廷恩只觉得一团迷雾笼罩在心中。他很难想象,明慧郡主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快速的反应,就算最后这个局并不完美,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刺埋下了,有时候一点微弱的失衡也是会影响全局的。
  
  想到进来是听见石定生与幕僚的对话,李廷恩心中忽然一动。他神情凝重的看着石定生道:“老师,孙朔孙大人可是武安郡君之夫?”
  
  石定生正在喝茶,倒被幕僚抢先答了,“公子记性不坏,孙朔正是靠着武安郡君才得以晋升左仆射。”
  
  “武安郡君是太后的亲侄女,袁术平乃太后姨侄,窦玮安却是姚太师的弟子。明慧郡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姚凤清偏偏是姚太师最得意的嫡长孙。”
  
  听见李廷恩的话,石定生放下茶盅,侧身道:“廷恩,你觉着这事不是杜玉楼。”原本石定生对自己的推测十分笃定,只因他手下的人还打听到在此事前杜玉楼的确回过一次公主府,并且翌日亲自去皇家围场找到了明慧郡主。就算猜测不出他们说了什么,石定生也大概能估算到杜玉楼绝不会赞同将胞妹许给自己的关门弟子。
  
  “也有道理。”喝了一口茶,石定生斟酌道:“寿章长公主只会在乎一双儿女前程,杜玉楼即便与生父杜如归关系不睦,却终归姓杜,是诚侯府的世子,身上担负的是诚侯府,他和寿章长公主所想绝不会相同。否则这些年母子二人不会渐行渐远,为师更不会想借杜玉楼之口打消寿章长公主的心思。可眼下将太后与此事联系起来,似乎又能说得通。”
  
  石定生与两个幕僚陷入沉思,李廷恩心中却在此时掀起疾风劲雨,有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窜上心头,他骇然的看着石定生急切道:“老师,姚太师今年寿数几何?”
  
  虽说不明所以,石定生还是回答了李廷恩的问题,“论年岁,姚广恩比我尚大五岁。”
  
  李廷恩眉梢紧蹙,“老师曾说过,姚太师十年前便有过中风之兆。”
  
  “没错。”一说到这个,石定生忍不住叹息,“姚广恩出身贫寒,一生起伏。无论仕途还是家事,都是如此。他原配难产早亡,先后迎娶过三位继室。直到第四个继室上头,才给他生出了嫡子,可惜前面还是有了两个庶子,为了不生乱家之兆,姚广恩忍痛将这两个庶子撵到宜州乡下居住,连族谱都没上,否则姚家不会只出了一个姚凤清。十年前,姚广恩天赋出众的嫡幼子与庶兄出门游河时,溺水而亡,年不过二十。姚广恩正是因此事暴怒中风。自那以后,姚广恩身体每况愈下,十年里,有三次病危请了大夫。就是这一次,姚凤清的事情,只怕姚广恩心中也是在硬撑着。”
  
  话至此处,石定生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惊讶的扶住桌案站起身,看着李廷恩道:“廷恩,你是疑心此事乃太后动的手,是冲着姚广恩来的。”
  
  “不。”李廷恩脸上一片阴沉,沉声道:“老师,我怀疑是皇上!”
  
  “皇上。”不仅是石定生,就是两名幕僚也悚然一惊。
  
  在大燕士人心中,无论太后如今威势如何,其实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乱政罢了。太后仅仅是借着皇上碍于孝道拿她无法才能一直摄政,实则谁也不会认为太后就真是这大燕天下的主人。女人再厉害,毕竟是女人,终有一日,皇上忍无可忍,还是会让太后退居后宫的。所以他们哪怕一面畏惧着太后的权势和残酷,一面根本不将太后看在眼里。然而大燕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万民之主。亲耳听闻李廷恩将罪魁祸首指向皇上,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一名幕僚激动的站起身道:“公子,您可不能乱说。姚太师乃朝廷中流砥柱,一直领着群臣反对太后保持朝政,皇上甚为倚重,他怎会对姚太师使出如此毒辣心机。”
  
  “对对对。”另一名幕僚也急忙附和,“太后对姚太师出手还可猜测,皇上怎会如此行事,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连石定生沉吟了一会儿,都不能认同李廷恩这天马行空的猜测,“廷恩,这些年为师致仕,太后步步紧逼,全靠姚广恩在朝中领着一干门生重臣对抗太后,才能保住皇上手中的一点权柄。说到底,为师当年逼于无奈致仕,在皇上心中,只怕如今还比不上姚广恩。皇上既然费尽心机将为师弄回京,就更不会将姚广恩这条臂膀斩断。”
  
  “老师。”面对三人的反驳,李廷恩反而镇定下来,他淡淡道了一句大实话,“姚太师年事已高,病势衰沉,就算没有姚凤清之事,他也撑不了多久。正因如此,皇上才会不惜以后位相换也要将老师迎回朝中。”
  
  “就算姚太师撑不了多久,他在一日,太后总更有几分顾忌,皇上何苦提早让太后逞心如意。”一个幕僚忍不住扬声冲李廷恩喊了一句。他实在是压不住了,先前还以为李廷恩颇有几分成算的他此时只觉得李廷恩说话做事全是异想天开。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沉静的解释道:“姚太师病重而死,则是天意。姚太师因嫡孙之病而亡,便为人力。天意与人力之间,我以为,皇上选择了人力。”
  
  “天意,人力。”两个幕僚琢磨了几下,还没完全弄明白。
  
  石定生喃喃自语了两遍李廷恩的话,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他艰难的扶住桌案,两腮松弛的肉轻轻抖动着,“天意,人力,天意,人力。”
  
  “老师。”看出石定生神色不对,李廷恩急忙上去扶住石定生,“老师,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不不不。”石定生坐下稳住身体后摆了摆手,衰弱的道:“为师教了皇上十年,对皇上的性子,为师比你们更清楚。这种事,皇上做得出。”说着他苦笑了两声,“唉,臣子老了,还能用这条命为皇上尽回忠,想必姚广恩那老家伙就算知道,也心甘情愿把这个苦头给嚼下去。总能给子孙在皇上面前求个善始善终。”
  
  听到这番话,李廷恩心里也有些说不清楚的滋味。即便位极人臣,终归是臣。说来说去,还是太后与皇上博弈之间的一颗棋子,天子要你生便生,天子要你死便死。如果最后依旧逃脱不了被人摆布,自己如今奋力往上爬的意义又在何处。
  
  “廷恩啊,你这份敏锐,已胜出为师多矣。”
  
  石定生一句话叫李廷恩回过了神,他俯身笑道:“老师谬赞,我也是心中一时之念罢了。”
  
  面对弟子的谦虚谨慎,石定生摇头失笑了两声,他心里有点失落,更有许多的欣慰,只是他有点弄不明白,“廷恩,你觉得杜玉楼是皇上的人?”
  
  “是。”李廷恩看石定生脸色好了许多,两个幕僚还一脸云雾缭绕的样子,就回到位子上坐下,缓缓道:“这还是老师提醒的我。老师说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虽是母子却渐行渐远,他们所想所顾忌的并不一样。我便丢开杜玉楼太后外孙与寿章长公主之子这一重身份,单看他身为诚侯世子,再连上老师对杜玉楼此人的评判,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哦?如何不同。”石定生感兴趣的看着李廷恩。
  
  “老师说过,太后年事已高,加之近年行事悖逆,又有永王叛乱,太后颓势早已显现,这一点京中无人不知。那些勋贵名门更是清楚,杜玉楼也不会不清楚。他身为诚侯世子,诚侯杜如归唯一的儿子,他绝不会甘心眼看着诚侯府这原本是世袭罔替的侯府在将来从有爵人家中被除名。五年前他被太后重用为左卫军都督,看似是坚定的站在了太后一边。可老师也说,此乃寿章长公主向太后举荐,并非杜玉楼自荐,也许杜玉楼心中并不甘愿。只是左卫军都督这个官职,同样也给他开了另一条路,他可以以此为凭借投效皇上,摒弃外甥的身份,而用世袭诚侯府世子的身份。”李廷恩说完话,看了看恍然大悟的两个幕僚,继续道:“除去外戚,皇上至今占尽臣心。在文臣清流中,皇上威势早已足够,皇上欠缺的,便是兵权,尤其是京中禁卫兵权。杜玉楼,是皇上最好的人选。”
  
  一个幕僚想了想就插言道:“公子,若杜玉楼是皇上暗中心腹,他为何早前还要在寿章长公主面前出言反对亲事,难不成是皇上那时候便有了吩咐?”
  
  “不,今日之事,最少在我这里,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他们一早打得主意就是姚凤清。在我这里,大抵只是明慧郡主擅自改变了杜玉楼的意思。至于杜玉楼是如何交代的明慧郡主,咱们就不得而知了。”李廷恩浅笑着饮了一口茶。
  
  石定生默然片刻,忽然拍案道:“他避忌婚事,是为了在太后面前表忠,在皇上面前避嫌!”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从总管急切的声音,“老爷,姚太师病情危急,太师府差人来说姚太师想见您一面。”静了片刻,从总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姚太师说,想请老爷将李公子给带上。”
  
  屋中三人顿时齐齐惊讶的看向李廷恩,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李廷恩在此时从位上起身,走到石定生身边,扶起他道:“老师,弟子服侍您更衣。”
  
  望着李廷恩沉静冷然的面容,石定生眼里涌动的全是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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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广恩全身无力的倚在枣红蜀锦绣葫芦藤软枕上,忽视面前跪了一地的儿孙,浑浊的双眼在看到石定生进门的时候猛然变得明亮起来,他伸出满是鸡皮的手,唇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柏寒。”看到如此虚弱苍老的姚广恩,石定生心中大恸。以前的姚广恩,即便年事已高,病体衰弱,依旧精气十足,从不服输。他疾走几步,坐在姚广恩床边。
  
  “参,参汤。”姚广恩抓住石定生的手,目光在李廷恩身上游弋了片刻,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边上头发半白的姚大老爷抽噎着弯腰将半碗参汤给姚广恩喂了下去。
  
  参汤入喉,姚广恩的气色变得好了很多,他嗫嚅了几下唇,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叫石定生震惊却又无可奈何的话,“君要臣死,臣,臣,臣不得不死。”
  
  石定生眼神复杂的看了看姚广恩,叹道:“柏寒啊,你比我强,我致仕多年这脑子不经用了,这事还多亏了廷恩点醒我。”说着又看了看满屋子跪着的姚家儿孙,犹豫道:“柏寒,你……”
  
  “他们,他们不知道。”姚广恩吃力的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孙,儿孙不肖,不可,不可遗此祸患。”
  
  石定生就明白了姚广恩的意思,安抚的拍了拍姚广恩的手,沉声道:“你放心。”
  
  他没说有放心什么,但姚广恩与他相交多年,虽说政见不合时也不无争斗,终归还是信得过彼此的品性。
  
  姚广恩脸上的焦急之色少了许多,他头微不可见的偏了偏,将视线落在立在石定生身后的李廷恩身上。
  
  察觉到姚广恩审视的目光,李廷恩微微躬身,恭敬的喊了一声姚太师。
  
  姚太师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他一动,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吓得姚大老爷急忙又给他喂了几口参汤。姚广恩喝了几口后,便动动手指,示意姚大老爷停下,“信。”
  
  姚大老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吩咐地上跪着的姚二老爷起身拿了一封信来递给石定生。
  
  “殿试,殿试考官乃是上官睿,他,他是我的弟子,松青,你把信给他,他,他知道该如何行事。”姚广恩说完这一句话,气喘吁吁,却依旧坚持看着石定生亲手接过了书信。
  
  看到信奉上尚未干透的墨迹,石定生哽咽道:“广恩,你放心。”
  
  “以月凌日,太后,要扶正社稷。”姚广恩断断续续的道出这一句话,让石定生终于忍不住红了眼。
  
  “好,你放心,你放心。”石定生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姚广恩这才欣慰的点了点头。
  
  他又看着李廷恩,“松青,我,我要求你一件事。”
  
  石定生急忙道:“你说,你说。”
  
  姚广恩笑了笑,费力的抬起手指了指边上站着的姚二老爷,“这,这是我次子节重,他,他膝下有,有一幼女,年方十二,我去之后,她为我守孝,守孝三年,正是,正是及笄之期。我,我欲为她定下亲事,将她许配给你的弟,弟子。松青,你,你可应我?”
  
  此言一出,屋中人人大惊。姚二老爷没想到姚广恩居然在临死前要为自己的爱女定下一门婚事,李廷恩之名他当然也听说过。可才有姚凤清的事情,姚家上下对完好无伤的李廷恩并非没有一丝怨恨,尤其姚广恩还是因此事引发旧疾,行将去世。再说人人夸赞李廷恩,但李廷恩的真本事有多少,谁又清楚。
  
  面对一干蠢蠢欲动的儿孙,姚广恩只是轻若蚊蚋的吐出一句闭嘴。在姚家积威甚重的他即便病倒在床榻,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依旧立时就让所有人都压下满腔燥意,闭口不言。
  
  压服住儿孙,姚广恩又期盼的将目光移向石定生,“松青,你可答应这门婚事?”
  
  “柏寒,你这又何必。”石定生再也想不到姚广恩要自己将李廷恩带过来是为了此事。若早清楚,他绝不会带李廷恩过来。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如今一日日展现出超凡天赋,在这个弟子身上,他花了比亲生骨肉更多的心血。而这个嫡子不负众望,眼下唯一欠缺的就只有根基。弟子的婚事,他是打算慎之又慎的。姚家的孙女,身份足够,却并非是个好选择。可面对临终祈求,石定生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拒绝的。
  
  李廷恩看出石定生的为难,更清楚目前的情势。他虽然不愿意被人逼迫着定下亲事,但眼前的情景,没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他恭敬的冲姚广恩道:“能被太师看重,是廷恩的福气。”
  
  “好,好。”姚广恩欢喜的笑了笑,不顾石定生难看的脸色,吩咐姚二老爷,“去把阿词的双鱼佩左佩拿来。”
  
  姚二老爷满心不甘愿的在姚广恩威逼的目光中很快的去后院女儿姚清词手中拿了块玉佩回来。
  
  姚广恩摩挲了几下玉佩,将李廷恩叫到跟前,把玉佩给了他。
  
  看着翠绿通透成鲤鱼形状,鱼眼上还镶了颗淡粉小珠,背后刻着一个词字的玉佩,石定生一下就想到了这玉佩的来历,登时明白姚广恩是要将这玉佩做信物,他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当年姚广恩得先帝钦赐一块翠玉,姚广恩求得先帝恩准后将翠玉给巧手玉匠分开制作成七对双鱼佩打算留给七个宠爱的孙儿孙女。那时姚广恩膝下人丁单薄,算上庶出的孙子都才只有三个,至交好友们为此笑话了姚广恩许久,京中重臣都清楚此事。
  
  这块玉佩一旦系在李廷恩腰上,今后这亲事只怕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石定生想了想张口语言,姚广恩却比他抢先一步道:“阿词,阿词幼学庭训,日念女则,她,她不会辱没你。”
  
  姚广恩如此一说,石定生纵有千般机变,都说不出口了。
  
  李廷恩将玉佩系在腰间,恭敬的道:“能得姚家女为妻,是廷恩的福气。”
  
  姚广恩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叫我一声祖父罢。”
  
  李廷恩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对姚广恩的目光,下意识的就看了看石定生。想到玉佩都收下了,木已成舟,石定生也不想再墨守陈规,就冲李廷恩点了点头。
  
  李廷恩便温和的喊了一声祖父,“祖父放心,我必善待阿词。”
  
  “好。”姚广恩没有多对李廷恩嘱咐交待什么,仿佛他只是随心许了这么一桩婚事。他扭身看着姚大老爷,脸上此时已开始慢慢变得红润,浑浊的眼底亦清明一片,仿佛蜡烛燃烧到最后一刻所迸射出的火光,看的姚大老爷心底一抽。
  
  “辞官不回乡,留女不留男。”
  
  也许是先前就被叮嘱过,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姚大老爷显然是听懂了,他哽咽了两声含泪点头。
  
  见到姚大老爷点头,姚广恩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他抬头看了看雕工精美的承尘,忽然想到当年在乡下时与兄弟姐妹挤在一张嘎支响动的木架子床上的情景。过往纷至沓来,数十年艰辛,数十年朝廷风雨,他缓缓闭上眼,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浊气。
  
  “父亲!”
  
  “祖父。”
  
  “柏寒。”
  
  姚家儿孙一起跪到地上放声痛哭,石定生身子摇晃着伸手去试探了姚广恩的鼻息,片刻后失望的收回手,泪水夺眶而出。
  
  姚大老爷哭了片刻,抹抹泪从地上起身,对石定生道:“伯父,父亲生前写了折子,我与家中几位兄弟都是官卑职小的人,父亲有交待,请您帮忙将折子呈到御前。”
  
  “好,好。”石定生被李廷恩搀扶着站起来,缓声道:“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你父亲的追谥,追赐,追封一应事宜我都会为你父亲料理妥当。你们父亲三朝为臣,名门天下,他的丧事,你们务必慎重,不可叫他在黄泉下却被后人辱了清名。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来寻我。”
  
  姚太师是姚家的一颗参天大树,如今这棵树倒了,政见不合的人却还活着。姚大老爷心中正自惶惶,听见石定生的话,顿觉安慰许多,忙道:“伯父放心。”
  
  石定生嗯了一声,他的精神不太好,失去一个好友,又受到连番打击,他也有些撑不住了。他看了看身边的李廷恩,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廷恩,你既已定下亲事,就留下来帮忙料理罢。”虽说有些不合规矩,这种事情却也不会叫人说嘴,还能成全老友一番心意。
  
  李廷恩默然片刻,很快应了是。
  
  送石定生上了马车后,李廷恩就回去与姚家的人一起商议丧事。

情蕭 发表于 2014-2-10 14:23

第61章

  杜玉楼听说姚太师病逝的消息后,头一个打听的,便是胞妹杜玉华的去向,得知杜玉华正在行猎后,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告假回了诚侯府。

  他站在咏院门口,望着扇形门上生机勃勃的藤蔓,拼命深吸了一口气。咏院常年无人守候,然而出于默契,没有杜如归的允许,这里是无人敢随意出入的。

  从小一直跟在杜如归身边的杜大出来将杜玉楼迎了进去。

  杜玉楼看着沉默寡言的杜大,视线落定在他那只瘸了的左脚上,心中又升腾起那种熟悉的发沉的感觉。他用力攥了攥拳,跟在杜大后面往前走,每一步都感觉肩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往下不停的压,来到杜如归面前时,杜玉楼全身已然汗湿。

  小小的院落中没有任何杂物,只有一张石桌。杜如归的房门大开着,廊下摆了一张竹椅。杜如归身上没有任何坠饰,只着了黑色绸衣的杜如归连冠都不曾束,任由黑发披散在背后胸前。他闭着眼躺在竹椅上,一人宽的竹椅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发出轻微摩擦的声音。一阵清风拂来,卷走他脸上几束青丝,露出那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脸。
  
  即便杜如归如此装束已过了近八年,杜玉楼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杜如归如此模样,可每一次看到,他依旧觉得自己的父亲哪怕是如今依旧不负当年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号。世人都说自己不负玉楼之名,可当年的如归公子,又是否还有人记得。也许,母亲当年就为被这种脸给困住了,一困便是二十一年。

  杜玉楼轻步上前,喊了一声父亲。

  杜如归眼帘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杜玉楼,他此生唯一的儿子。
  
  “你来了。”声如清泉击石,泠泠扬扬却带着冷清之意。

  这种不是刻意而发自天然的疏离曾经让杜玉楼幼时倍感痛楚,如今却早就学会冷静以待。他不用杜如归开口,主动在离杜如归十步开外的石凳上坐下,果然就看见杜如归脸上清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杜玉楼情不自禁的在心中无声的笑。
  
  “姚广恩死了。”
  
  “是。”
  
  杜如归垂下眼帘,睫翼不着痕迹的动了两下,“他死了,皇上会信你。”
  
  眼看杜如归手撑在竹椅上艰难的想要直起上半身,杜玉楼身子微微前倾了两下,很快他趁着杜如归没有注意的时候又收了回来。直到杜如归如愿的坐起,杜玉楼背上僵硬的肌肉才松开了。

  因这一个分神,杜玉楼一时没有来得及接上杜如归的话,直到察觉出杜如归脸上丝微的不悦,杜玉楼赶紧收拾心神,恭敬的道:“是,我出宫时,皇上哀痛过甚,已命翰林代写祭文。”

  “祭文。”杜如归唇畔牵出一个凉薄的笑容,叹道:“名动天下的姚广恩,左石右姚的姚广恩,如今轮到别人给他写祭文了。”他如黑檀一样的眼珠紧紧盯着杜玉楼,目光飞快的其余自己相似的面庞上掠过,移开视线道:“当年他曾经给你祖父写过祭文。”

  杜玉楼不明白杜如归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如归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像是解释一样的道:“那年我接回了玉梳,你祖父气急病重而亡,姚广恩来给你祖父写祭文,他问了我一句话。”
  
  杜玉楼屏住呼吸,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并不是自己想听见的,可他也知道,一旦面前的人提起玉梳二字时,无论别人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将话说完。

  “姚广恩问我,可知祖上为诚侯之爵一共有多少人战死沙场。”杜如归忽然死死握住竹椅两边的把手,仰天纵声大笑,笑过后,他看着杜玉楼目呲欲裂的道:“你可知死了多少人?”
  
  亲眼见到杜如归原本清俊无双的面容化作修罗煞意,杜玉楼情不自禁的垂了头,低声道:“三百二十八人。”
  
  “错!”杜如归上身微倾,神色阴狠的看着杜玉楼道:“是三百二十九个,得算上我这个活死人!”

  “父亲!”
  
  “我虽不是为了诚侯府战死沙场,却为了诚侯府生不如死活到现在。”杜如归的神色却在杜玉楼扬声高喊中镇定下来,他漠然道:“十年之后,黄泉之下,我不愧列祖列宗。”
  
  “父亲。”
  
  杜玉楼终于忍不住了。他很明白杜如归口中的十年之后是什么意思,就算他从来没得到过杜如归的疼爱,但杜如归对他依旧尽了父职。杜如归对他不假辞色,可却教会了他读书识字,告诉他为官之道。春夏寒暑,是杜如归面无表情的站在廊下看着他习武射箭。第一次拉弓,第一次握剑,都是面前这个在八年前自断双腿却依旧高大的男人手把手教导。

  “父亲。”杜玉楼膝行到杜如归面前,嘶声道:“我求求您,您活下来。母亲不会来打搅您,玉华不会再带着女兵闯院。待皇上亲政,他会还洛水宋氏一个公道,宋姨会重入族谱。父亲,还有紫鸢,您最疼爱的紫鸢,她是宋姨给您留下的血脉,您不能丢下她。”

  杜如归开始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漠然的看着在外面行事烈烈的独子在面前失声痛哭。一直到听见紫鸢二字,杜如归眼底终于死水微澜而起,他缓缓道:“所以,我要十年后再死。十年后,紫鸢也该成家了。”

  “父亲!”

  “不必再说。”杜如归依旧是冷静的语调,却叫杜玉楼一阵阵从骨子里发寒,“太后活不了十年。十年内,你按着我给你谋划的路去做,当可保住诚侯之爵。我死后,诚侯爵位传承,便是你的担子。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无论如何,绝不让我与你母亲合葬!”
  
  对上杜如归一片铮然之色,杜玉楼只得木然道:“父亲放心,您当初答应为我出谋划策,我必不会违背您的意思。”

  “好。”杜如归点了点头,“姚广恩之死与杜玉华有关。她素受你母与太后宠溺,朝臣必会在近日上书弹劾。你不要出手,待烈火燃烧之时,才是你添油的时刻。还有,杜玉华身边出手的女兵要收拾干净,不要再让我派杜大去给你善后。”
  
  杜玉楼沉声应了是。

  杜如归侧身看了看边上的沙漏,淡淡道:“你走罢,紫鸢快醒了。”说罢不再理会杜玉楼,而是将杜大叫了来,让他去将盛放在暖房中的花都搬出来一一摆放好,以免杜紫鸢来时看见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枯寂院子。'
  
  听到杜如归的对话,杜玉楼心沉了又沉,他情不自禁问道:“父亲,您可曾担心过玉华,您可知外祖母死后她会如何?”

  谈话被打断,杜如归似乎有些不悦,不过他依旧回答了杜玉楼,只是眼神奇异的叫杜如归心头如同被人打上了一根钉子。

  “她是你的妹妹,寿章长公主殿下的女儿。”
  
  “是我的妹妹,母亲的女儿。”杜玉楼低声喃喃,就明白了杜如归的言外之意——却并非是我的女儿。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杜玉楼也不想再追问了,他转身离开。只是在跨过院门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有小姑娘在缠着杜如归撒娇。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杜紫鸢。

  以前杜玉楼每一次来,杜如归都会算准时间提前告知,总是错开杜紫鸢歇息的时候。这一次,也许是杜紫鸢提前醒了。杜如归虽然已走出院子,可依旧能听见杜紫鸢与杜如归的对话声。
  
  杜如归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冷冷扬扬,却透出一种陌生的溺爱之情。杜如归数次想扭头回去看看这个妹妹的真面目,终归还是忍住了。

  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这个妹妹,与他不是一路人,而从小感情深厚的妹妹,不久之后也要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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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公子。”

  在姚家呆了三日,不仅要应付形形色色来打探消息的人,更要面对姚家人的敌意,李廷恩颇感疲倦。好在石定生叫他留在姚家的目的都已达到,眼看就要会试了,石定生也不欲为此事耽误了李廷恩的科举,就叫从总管亲自带着马车来将李廷恩接回去。
  
  谁知刚上马车,便有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追了来。
  
  “李公子,我是六姑娘身边的丫鬟。”

  从平眼珠转了转,在马车边小声道:“少爷,六姑娘就是。”
  
  “知道了。”李廷恩打断了从平的话,打开马车门,探身出来道:“说罢。”

  小丫鬟左右看了看,发现角门边上确实无人,这才匆匆忙忙道:“姑娘有吩咐,请您帮忙寻寻我们四少爷。”
  
  找人?

  李廷恩拧了拧眉,“你们四少爷不在家中。”祖父去世,儿孙应该在家中守灵,怎会私下跑出去,以致让胞妹托付自己这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未婚夫。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小丫鬟脸上就现出一抹难色,想了想她还是道:“四少爷趁歇息的时候出门找明慧郡主去了,家里有夫人在,姑娘不敢轻易将消息告诉老爷。”
  
  李廷恩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更明白为何姚清词会托付自己。既然已经和姚清词定下亲事,也被众人得知。即便心中觉得此事算是麻烦,李廷恩也不会推拒。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你回去罢,此事我会料理。”

  看李廷恩答应,丫鬟大喜,她咬咬唇,又道:“李公子千万小心,别叫人知道了。”说完提着裙角飞快的沿着小路回去了内院。

  李廷恩复又上了马车,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后将骑马护卫在边上的赵安叫了进来。

  “赵叔,过几朱瑞成会上京,他此行带着大量织云锦,你从老师家中挑两个面熟的下人去城门口接他,就安置在我在京中买下的宅院中,会试过后我会去他相见。第二件,你从老师给我的护卫里拨两个信得过的去把姚家四少爷姚凤晟找回来。姚清词的丫鬟说,姚凤晟是去找明慧郡主。”
  
  赵安眉头动了动,“少爷,接朱瑞成是小事,可姚凤晟……听说他脾气暴烈,当年曾将威远侯家的次子打成重伤。他去找明慧郡主的麻烦,只怕……”

  这也是李廷恩所担心的。他在姚家的日子只有三天,不过这三天,出于习惯,对姚家的情形与人他也知道了个大概。姚凤晟的鼎鼎大名,他并非是第一次听说。全然不像大家公子,反倒颇有几分游侠的风采。性好打抱不平,遇到不平事,就非要去管一管。以前数次出手教训京中勋贵子弟,结下不少仇怨。好在并未弄出不可挽回的后果,又有姚太师在背后撑着,这才能多次化险为夷。
  
  然而如今,姚家的参天大树已经倒了!况且姚广恩去世三天,朝廷上弹劾明慧郡主与寿章长公主甚至杜玉楼这个诚侯世子的奏折都堆成了山。听说还有数位大臣在御书房前跪地不起五个时辰,要皇上下旨夺去明慧郡主封号,贬为庶人后重重惩戒。太后得知消息后,不惜动用廷杖打压朝臣们的怒气,却将怒火越烧越旺。
  
  京中多少人闭门谢客,云集在京中的士子们也不再在茶楼酒肆清谈朝政。所有人都在等皇上与太后做出的定夺。

  在这个关头,姚凤晟却要跑去找明慧郡主报仇。一不小心,这点微弱的火星子就可能烧起燎原大火,将大燕半个朝廷都卷进去!

  李廷恩无奈道:“赶紧叫人去找。明慧郡主已奉太后懿旨出京前往骊山行宫,你叫人快马去追,务必在他追上明慧郡主前将人带回来。”
  
  “若他不肯。”赵安试探了一句。

  “不肯?”李廷恩冷冷笑道:“那就绑回来!”
 
  赵安便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干脆的起身出去骑马先行一步回府挑选人手。
  
  李廷恩回去后告诉了石定生姚凤晟去找明慧郡主的事情。石定生听闻消息后也十分吃惊,不仅吩咐护卫都听从赵安调派,还写了封亲笔信给赵安,告诉赵安,若姚凤晟不肯听话回京,就将信给他看。
  
  骊山离京城并不远,因官道畅通,只有一日半的路程。杨玉华先于姚凤晟两个时辰起身,不过杨玉华此次是前往骊山躲避朝臣怒火,即便是太后,也觉得杨玉华要三两日便回京颇为不易。寿章长公主心疼爱女,用自己的全副仪仗给杨玉华开路。
  
  一个车马粼粼,一个只带了几个亲信随从,姚凤晟很快就追到了杨玉华。

  好在赵安手下俱是良驹,又走捷径小道,这才赶在姚凤晟动手之前将人给拦住了。姚凤晟果然不肯回京,赵安便给他看了有石定生小印的书信,姚凤晟这才不甘不愿的带着手下人跟赵安走了。

  回京之时天色已晚。眼看姚家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姚凤晟无法在不惊动姚家人的情形下将姚凤晟送回去,无奈之下,赵安只得将姚凤晟几人带回了石府。

  李廷恩此时却正在听从三泉县过来的长寿回报家中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说一下,姚清词不是女主!!!!!!

情蕭 发表于 2014-2-11 00:58

第62章

  杜紫鸢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就停下蹦蹦跳跳的步子,双手环肩瑟瑟发抖。辛嬷嬷见了心疼的直皱眉,张罗着给她换上叮当作响的珠玉首饰。吩咐丫鬟们赶紧把炭盆的火拨大一点,又叫人端热水上来把杜紫鸢脸上的胭脂都洗掉。

  妆容一去,杜紫鸢原本红润如胭脂膏腴的脸立时白的近乎透明,唇上全然没有小女孩该有的水润,而是一片乌青。

  “姑娘。”辛嬷嬷心疼的看着杜紫鸢用两床厚厚的棉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她伸手进去被子里摸了摸杜紫鸢的手,触手一阵冰凉,她忙叫丫鬟们再上几个炭盆。

  好在丫鬟们早就日复一日的习惯了这种场景,动作快的很。有的从偏厅去将装满滚水的铜壶提来,有的就去端炭盆,有的关了门就站在门口窗口听着外头的动静。很快屋子里就变得热如夏日,蒸腾起萦绕不散的雾气。

  辛嬷嬷和丫鬟们额头上很快就浮出一层汗珠。唯有杜紫鸢依旧在几床厚厚的棉被中缩成一团。

  “姑娘,您这样下去哪行,还是跟侯爷说实话罢,这几年您的寒症越发厉害了,得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才行。”辛嬷嬷一边将连人带被子的将杜紫鸢搂在怀里,一边劝道。

  杜紫鸢此时早已不复在杜如归面前的娇憨,感觉浑身不那么僵硬了,她就将手伸出来,在就近摆放着的炭盆上烤火。炭火带给她的温热感觉让她感觉被冰封住的四肢重新有了温度,心里也没那么冷的发慌了,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只是在听到辛嬷嬷又一次旧调重弹后,她还是拒绝了,“不能让爹知道,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想方设法去为我求请太医,大哥也会为难的。”

  “为难什么!要不是他们,您怎会落的一身寒症,还有夫人!”辛嬷嬷怒声道。她的声音惹得屋里的丫鬟们都朝这边看了看,很快又都垂了头,专心自己手中的事情。

  自从当年杜如归将寿章长公主送到宋玉梳身边的丫鬟全部杖杀后,咏院之中,除了杜如归给杜紫鸢的人,就是宋玉梳以前留下的陪嫁。这些丫鬟对辛嬷嬷时不时爆发的愤怒早已习以为常,就算辛嬷嬷对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破口大骂,他们也不会露出任何一点惊慌的神情。

  辛嬷嬷从小便是洛水宋氏的家生婢女,六岁就送到宋玉梳身边做侍女。十二岁跟随十五岁的宋玉梳一起嫁到诚侯府,宋玉梳被休,她跟着回洛水,宋玉梳被太后懿旨强逼为小妾,辛嬷嬷放弃已经定下的亲事,又跟着宋玉梳回到这个满是伤痛的地方。她与宋玉梳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对王太后,对寿章长公主,她有无尽的怨恨。

  “娘……”杜紫鸢对这个词一度曾经很憧憬。

  以前的她,常会跑去问爹,娘在哪里。爹每次都会抱着杜紫鸢去一间小小的屋子,指着一块木牌子说那就是娘。两三岁时,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娘会和别人不一样,为何爹又说十几年后他也会在那里成为一块木牌。但她似懂非懂的提出让爹给自己雕一个小些的娘抱着睡觉时,她看见了爹失声痛哭。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爹哭。她病了会哭,喝药会哭,摔倒擦破皮会哭。可爹断了双腿,却从来没哭过,她一直以为爹是从来不哭的人。然而,爹被问哭了。从此以后,她不敢再问,自己悄悄用勺子挖了一个萝卜娘出来。

  直到四岁那一年,她才开始明白,娘不是四四方方的木牌子,用勺子把萝卜挖成四四方方的木牌子更不能代替娘。她的娘,一个叫宋玉梳的女人已经死了,为了生她而死。又过了两年,她更明白她娘的死不同寻常,她的母亲——宋玉梳,是背负着屈辱和愧疚死去的。而帮助她弄清楚答案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杜玉华。

  辛嬷嬷没有察觉到杜紫鸢黯然的神色,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开始重复她几乎每过几日就要开始的怨恨之辞。"

  “您的身体,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害的。当年我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的身子骨打小就被养身嬷嬷精心调理过,要不是那心狠手辣的王太后把夫人宣进宫去,大冬天让夫人在没有炭火的地上跪了五个时辰,夫人不会身子孱弱,早就生下了世子,不会被休,更不会轮到那杜玉楼来做世子?”辛嬷嬷怜惜的看着杜紫鸢,恨恨道:“夫人自从嫁到侯府,就一直想给杜家生下一个男丁,是侯爷说等夫人年岁大些再说。可恨老天不长眼,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个长公主,生生把夫人给毁了,老侯爷他们听说夫人孕事艰难,就逼着侯爷给夫人写了休书。”

  就算这段话听过许多次,面对泪如雨下的辛嬷嬷,杜紫鸢依旧觉得眼中发涩,她拉着辛嬷嬷的手撒娇,“嬷嬷,您瞧瞧,我不是也没事。”

  “怎么是没事。”辛嬷嬷怜爱的摸了摸杜紫鸢的脸,“您还在夫人肚子里,就带上了寒症。这些年您长大了不肯让侯爷担心,每回出门都喝参汤烤炭火抹胭脂,做出一副康康泰泰的样子去见侯爷。好在侯爷平日是不出自个儿那几间屋子的,杜大也帮忙瞒着,可您这样下去,往后成亲生子该如何是好?”

  杜紫鸢的亲事一直就是辛嬷嬷的心结。虽然没有任何大夫确诊过,杜紫鸢年岁尚幼连小日子都不曾有。可辛嬷嬷在洛水宋氏就是被当做陪嫁嬷嬷栽培的,这些事情她清楚的很。从娘胎里带着寒症的女娃,在生育之事上哪会容易?不说别的,当年自家夫人从小身子健旺,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依旧能骑马打猎,可自从那雪天一跪之后,一到秋冬,便没断过药。回到杜家,有孕数次,都流产了,最后意外有了姑娘,却又为此丢了性命。

  一想到这个,辛嬷嬷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杜紫鸢年少早慧,加之在大燕,年十二三出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辛嬷嬷代行母职,在她面前并不过分避忌这些话,杜紫鸢也能听懂。不过年近八岁的她对出嫁二字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期待,她轻笑道:“嬷嬷,我不是跟您说过,别再提这事了。”

  “怎么能不提!”辛嬷嬷急赤白脸的道:“您今年就足八岁,虚十岁了。”

  “我知道。”杜紫鸢安抚的拍了拍辛嬷嬷,叮嘱道:“嬷嬷,您别跟爹提这些事儿,您也知道我的身份,要爹想法子给我说一门亲事,实在是为难爹了,爹这些年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的。”

  辛嬷嬷愣了一愣,蓦的痛哭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侯爷跟夫人原本好端端的,我的姑娘,您该是嫡女啊,您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诚侯府当年是京中四侯府之首,您天生的金尊玉贵,如今却成了妾生女,叫人压在脚底下直不起腰,连个太医都不敢请,一门亲事都不敢说。”

  妾生女这三个字刺的杜紫鸢本来恢复了些血色的唇又变得惨白,她咬了咬唇,苦笑道:“嬷嬷,您说我娘会不会后悔当年回杜家?”

  面对这个问题,辛嬷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默片刻她才小声道:“夫人后来是被懿旨赐还诚侯府的。=洛水宋氏从无被休与再嫁之女,夫人无辜被休回了洛水,人多口杂的,那时候族中流言颇多,夫人本打算寻个庵堂出家去,族里几位长辈虽说舍不得,老爷老夫人更是心疼,可实在是没法子了。虽说弯弯腰,让夫人再嫁才是好法子,但这个腰,谁能弯的下去。洛水宋氏也是上百年的望族!”说到这里,辛嬷嬷声音直发颤。

  “一切都商量好了,老爷老夫人专门叫人挑了个附近的庵堂。谁知侯爷这个时候又寻了来,听说夫人要出家,一直在外头站了三天三夜,夫人心软,就出来跟侯爷见了几回。就那么几回,京里便来了懿旨,说要把夫人赐给侯爷做妾。”说到这里,辛嬷嬷忍不住死死搂住杜紫鸢放声痛哭,“姑娘,为了这道懿旨,您外祖父气的吐了血,您外祖母穿了全身的诰命衣裳,说要上京血叩宫门,宋氏上上下下都说要写折子呈情。是夫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家庙跪了三天后遵了懿旨的意思,忍气吞声跟侯爷回了诚侯府,进门第一天,就去宫中谢恩,足足磕了八十一个头,回来又被那女人叫去立规矩,伺候着端茶递水,洗头洗脚。”

  辛嬷嬷收紧双臂,咬牙切齿眼中满是凶光的继续道:“当年夫人还府,王家那些人口口声声说夫人不守妇道,又骂侯爷狼心狗肺,惦记一个不能为诚侯府传宗接代的女人,却把给诚侯府生了世子皇家凤女丢在脑后,呸!”

  辛嬷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怒声道:“这些人知道个屁!咱们夫人的身子骨明明好好儿的,都是那对心狠手辣的母女。尤其是那个狗屁公主,自个儿生了儿子,看侯爷对夫人体贴,不肯再进她的房门,就从宫里弄了个掌事姑姑给夫人,三天两头要给夫人喝药,害的您前头没了四个兄弟,夫人还得隔个十天半月就去给她们母女谢恩。就是她们,生生磋磨死了夫人,逼的侯爷打断自己的双腿,这才不用逢年过节还要进宫去向那个女人磕头。”说着辛嬷嬷脸上就流露出一丝痛快,“她们母女害死了夫人,毁了宋氏。侯爷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那个女人,哈,听说如今修了个破亭子,年年日日都在那上头望,望罢,侯爷早就说了,将来他人没了,不入祖坟,陪着夫人在一处。这辈子,生生死死,侯爷都不会再见那个女人!”

  杜紫鸢沉默的听完辛嬷嬷的话一直没有开口,等辛嬷嬷说完,她才平静的道:“嬷嬷,今天大哥来了是不是?”

  虽然万般不情愿认可杜玉楼的身份,但辛嬷嬷也知道,早已存下死志,将大半时光都花在怀念宋玉梳身上的杜如归无法成为杜紫鸢最后的依靠。而杜如归也亲口告诉过她,杜玉楼承诺过,在他死后会保护照顾这个异母妹妹。就算心存犹疑,面对洛水宋氏族灭的境况,辛嬷嬷也不得不忍下那种痛恨的感觉,默许杜紫鸢称呼杜玉楼为大哥。

  “是,今儿他来过一回。”辛嬷嬷语气不是很恭敬的道:“您真打定主意要叫他知道这事儿?”越说辛嬷嬷越不放心,“姑娘,这事儿咱们可要掂量清楚了,您连侯爷都没告诉过,他再如何,毕竟是那女人的亲身骨肉,侯爷到如今,都还不乐意您与他见面呢。”

  体温恢复过来的杜紫鸢脸上露出笑容,冲辛嬷嬷眨了眨眼,“爹不让我见人,是不知道我的事儿。放心罢,他总是我大哥,我也不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他,我就是让他到时帮我出侯府罢了。再说咱们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让爹去做这事儿实在是太打眼了。”看辛嬷嬷脸上仍有犹疑之色,杜紫鸢就认真道:“嬷嬷,难道您就不想为外祖父他们正名?”

  “想,当然想,嬷嬷每晚做梦都在想!”辛嬷嬷激动的道:“可夫人膝下就您一个血脉,您还这么小,咱们也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话,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嬷嬷也活不了了。”

  关于这件事儿,杜紫鸢并非没有考虑过。

  只是她仔仔细细思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能被人利用的地方。她若是个儿子,对方还能用自己去和杜玉楼争夺世子之位,让自己出仕去对付寿章长公主和王太后。可自己只是个女儿,而且是个身份尴尬,至今没有见过一个外人的女子。即便周围的人从来不提,可自己都能想象的出,也许外面如今还流传着自己父母与寿章长公主的流言蜚语。这些人会对自己或同情或鄙夷,但却绝不会有喜欢与称赞。

  非嫡非庶的自己,应该只是别人口中一个谈资罢了。就像是下人那条小花狗,自个儿想起来了,就会问一问,逗一逗。

  然而如果来人说的是真话,百无一用的自己,或许能用这条命为娘和爹做一点事。

  杜紫鸢剔透的眼底一片坚毅,她闲来无事不能出门,一直就喜欢在屋中看书。这些日子她翻阅了不少大燕律,对事情有了七成的把握,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放弃的。只是她得先说服面前的辛嬷嬷,没有辛嬷嬷的支持,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嬷嬷,您想想,那人身上有跟娘一样的小印,他一定是宋氏的人。您不也说过,当年宋氏被灭族之前,有几房人送出去了几个男丁,宋氏早前去到外地另立支系也不少。他们既然能找到我,还能拿出宫里的东西,想必到时候就能将事情给安排好,我只是出面递个状子罢了,能有什么风险?”

  “姑娘,你别唬我。”辛嬷嬷一脸的不赞同,“嬷嬷这些日子打听过了。要敲登闻鼓,先得过天路。您这身子板娇娇弱弱的,哪挨得住。再说您要告的是那个女人,她娘还在宫里立着呢!就算那些官们有心庇护您,您也得按规矩将天路来回走三次!”

  杜紫鸢闻言嘴角轻轻翘了翘,避开了辛嬷嬷的目光。按大燕律,状告皇室宗亲,不仅要走天路,还得先挨三十廷杖!等到专司管理皇族宗室犯律的宗正寺接下状纸,还得滚钉板,爬刀山,若能不死,才表示天意饶恕此等以下犯上的大罪,宗正寺便会挑选皇族宗室德高望重的长辈出来审理案情。这些过程,大燕律写的明明白白。她也查阅过其它卷宗,清楚明白的知道大燕开国以来一共有十九人敲过登闻鼓,状告皇族宗室的只有三人。十九人中,有两人活下来告赢了。至于状告皇族宗室的三人,最多的,也只到了滚钉板那一关。

  想到高耸的刀山,杜紫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的手心。

  “姑娘,要不让嬷嬷去罢。嬷嬷也是宋氏的人,而且皮粗肉厚的,就算过不去,嬷嬷都这把年纪了,就当是早些下去服侍夫人了。”辛嬷嬷眼睛亮了亮,很欢喜的提议。

  杜紫鸢摇了摇头,“不行。咱们是要敲登闻鼓,没有仆为主诉的规矩。我才是娘的女儿,是血亲,嬷嬷您不成的。”

  辛嬷嬷听杜紫鸢这样说,只得认命了。她也是不出诚侯府的人,对登闻鼓全然不了解,她又不敢去找杜如归,想了想只得选择相信杜紫鸢。她胡乱的给杜紫鸢压了压被角,小声道:“您再等几天给他们回话罢,反正他们也说事情不急,咱们再琢磨琢磨。”

  杜紫鸢对这件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怕丢命,只怕丢了命后却没有得到该有的结果。听辛嬷嬷这样说,她就顺水推舟乖巧的应了好。

  辛嬷嬷看她娇娇嫩嫩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剔透干净的眼睛像极了以前伺候的宋玉梳,就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迹,转身去给杜紫鸢端参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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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一切都好,二姑奶奶上月初九生了个大胖小子,让二姑爷欢喜的厉害,还说要等着您回去给取名呢,这不先取了个天佑的小名叫着。”长寿满面红光的给李廷恩报喜。

  对康成的做法,李廷恩玩味的翘了翘唇角,他道:“四虎在家中如何了?”

  长寿抓了抓头,“二老爷说要送二少爷去学堂念书,二少爷不肯,成天跟在家里头的账房身边,二太太就去找了四太太,说要二少爷帮忙理理内院的账。”说完长寿就看李廷恩的脸色。

  账本这种事,一贯都是主子的心腹经手。李家看起来上头有位李火旺,中间有李大柱几兄弟,其实无人不知家业都是李廷恩的。说到底,一大家子人,甚至还有那些族人们都是靠着李廷恩在吃喝罢了。长寿心中很清楚,李四虎被人称呼一声二少爷,谁还不知道他这义子的身份都尴尬的很,是李长发这个族长不好认孙子,才将人放在了李二柱名下。亲兄弟提到家业都要打架,林氏贸贸然让李四虎就去管账册,长寿心里实在有些担心李廷恩会不舒服。

  谁知李廷恩只是嗯了一声,“四虎管账,家里可有人不乐意?”

  长寿就嘿嘿笑,他也不敢瞒李廷恩,老老实实道:“三太太到四太太跟前嚷嚷了几句。不过后头三太太娘家人拖儿带女到了府城找三太太,三太太要四太太帮忙给拨个地方安置娘家人,就没啥说的了。”

  打退流匪后,面对朝廷依旧迟迟不肯出兵剿匪的情况,李廷恩原本打算按照石定生的吩咐,将全家迁往更为安全的永溪。只是故土难离,无奈之下,李廷恩只好把全家老小都安置在了府城。好在府城他买的院子够大,自从流匪进入河南道境内之后,府城许多有能力的人家都开始往关内道关西道迁徙,李廷恩趁机低价买下好几座宅子,这才能堪堪将随李家人一同迁居到府城的李家村族人安置好。

  “四婶答应了?”李廷恩随手翻了翻书,漫不经心的问。

  长寿拼命摇头,“没有,四太太说她受您的托付暂时管理家业,不能乱开这个例。三太太闹了两回,最后自个儿掏了五两银子在八里街上租了个小院子安置娘家人。”

  对顾氏的抠门,长寿都觉得长见识了。如今河南道府城里的宅子多便宜啊,以前动不动两三万两的,眼下几千两就能买。以前五六百两的院子,现在八十两能拿到手。李光宗与顾氏以前在乡下也种着点地做金银花买卖,在县城里开着两家布庄,不用给铺子租金,布都是朱家用本钱价给发的,吃喝都是公中,每个月还拿月钱,连儿子都不用管。按下人们的推断,顾氏少说手里也存了上千两银子了。

  结果平日抠门就罢了,娘家人拖儿带女遭了难找上门投靠,连栋几十两的宅子都舍不得给,只肯拿五两银子出来给租个半年,别的连一袋米都不肯送了。就这,还让娘家人写了借条子。

  长寿看着李廷恩始终淡淡的神情,吞了口唾沫,犹豫道:“大少爷,四老爷回来了。”

  提起李耀祖,李廷恩讽刺的笑了笑,“四叔?”

  “哎……”长寿谄媚的笑着点头,“老太太一天病重过一天,二姑太太又去了。”说起这个,长寿觑了一眼李廷恩,发现李廷恩神色平静,这才敢大着胆子继续开口,“是老太爷让人把四老爷接回来的。”

  “回来就回来罢,李家也是四叔的家。”

  长寿看李廷恩神色淡淡的,就干笑道:“四老爷带回了个妾。”

  “什么妾!”李廷恩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眼神锐利的看着长寿。

  长寿被看的心里咯噔一跳,“四老爷说是同窗送他的,也不上衙门给办文书,就添个香。”他努力回想着当时李耀祖说的话。

  “红袖添香!”李廷恩冷笑一声,松开手里捏着的鱼佩道:“王管家可有打听过来历?”

  “打听了打听了,就是四老爷同窗家中的丫鬟。”长寿唯恐李廷恩觉得留在家里的下人不尽心,急忙解释道:“四太太说她忙着料理家务,四老爷如今回家添个人照顾也好,还说这姨娘的份例就从她月钱里头抠出来,王管家前后叫了四五个人去打听,这才答应了。不过王管家交代了,让小的一定给您说一声,要是您不放心,他再去叫人仔细打听打听。”

  以李耀祖的秉性,回到李家,如今送走一个别人送给他的妾,来日他就能将家中丫鬟都偷个遍。眼下会试为重,只要李耀祖纳的妾不碍着自己,那是曾氏的事情,自己何必多管。

  李廷恩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沉声道:“不必了,你回去后叫王管家将人看仔细就是。”他缓了缓,淡淡道:“让她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地方。”

  长寿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急忙垂头应了声是。

  “你回去后,把这封书信交给我爹。”李廷恩从书案上抽起一封早就写好的书信,“告诉祖父他们,老师已为我在京中定了门亲事,乃是文忠公姚太师嫡出的孙女。”

  猛不丁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长寿去接信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他张大嘴一脸不敢置信,直到被李廷恩扫了一眼才胆战心惊的回过神把头垂下了,只是去接信的手还是有些抖。

  “姚太师数日前病故,女方决定替祖父守孝三年,如今只交换了信物。你转告祖父他们,待我回家后,会再与他们商议换帖下定的事情。”李廷恩完全能明白长寿为何露出这样震惊的神情,只因自从退流匪后,河南道内,对他亲事流露出意思的人家就不少。

  说起来,他一直希望能够在这个时空自己寻找一门合意的亲事。不过后来越来越发现这个想法实在太困难。既然心愿完成有困难,又被姚广恩在临终前算计了一回,目前来说,他也没发现姚清词身上有任何他不能忍受的劣迹,他决定暂时保留这门亲事。这门亲事,眼下对他是有一定好处的。老师就明白说过,至少可以就此不用担忧他殿试出众后被宫中那两位动心思赐婚。

  姚广恩被有皇家血脉的明慧郡主间接气死,临终前为孙女定下的亲事若再被皇家人所夺,只怕朝野就要怨声载道了。虽说也就此要背上姚家这个沉重的包袱,但同时也收获了姚广恩生前数十年辛苦建立的人脉。若非如此,他与姚广恩一面之缘还被姚广恩算计了一回,何必非要留在姚家做孝婿,一呆就是三天?

  既然利大于弊,中间又有三年的时间可以衡量,李廷恩对婚事也不似最早那般排斥,此时提起来颇为从容。

  长寿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结结巴巴的将信给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小的是跟三姑爷一起起身的,三姑爷押着货走得慢,落后小的两天,怕是后日就能到了。”

  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廷恩就叫长福进来带他出去用饭。

  离开李廷恩跟前,长寿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了,他坐在长福的屋子里,猛的灌了一杯烧春,扯着喉咙道:“奶奶的,长福,大少爷定了亲你也不先跟我说一声。大少爷说要咱带信回去的时候咱都傻了,差点没被大少爷给收拾一顿。”

  “嘿,你别说这个!”长福放下手里的筷子,猛的一拍巴掌站起身,一只腿踩在地上,一只腿搁在凳子上,蒲扇一样大的手就在桌上咚咚咚用力的拍,震得杯盘碗盏不停咣当响。

  “咱们大少爷就跟石大人出了一趟门,那姚太师,不是快病死了,人一眼就咱大少爷给看上了,你说这人都快没了就这么一个念想,石大人不答应也不成啊。就才没几天的事儿,你一来就被叫去见大少爷,我也没工夫跟你说。”

  长寿只是在长福跟前发几句牢骚,李廷恩的亲事连李二柱他们都不敢做主,他就更不敢多言了。在长福面前这么一说,其实他都有点后悔了,好在长福年岁渐长,嘴上把门的多了,没说出啥他不乐意听的事情。他拉了长福一把,殷勤的给这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兄弟倒酒,“吃吃吃,你是跟着大少爷吃大鱼大肉的人,等你回了咱们府城,再叫你嫂子给做点小菜下酒。到时候哥哥给你打两斤一壶春回来。”

  河南道的一壶春一斤五两银子,对李廷恩这些人来说不算什么。对长福长寿这些下人来说,却算是难得好酒了。听长寿这么说,长福激动的直拍胸,“长寿哥,您是我长福的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

  长寿嘿嘿笑,不搭理他这茬,塞了一勺子炒翠的青豆到他嘴里。

  两人勾肩搭背的将桌上的酒菜一扫而空,长寿酒意上头,开始满嘴喷酒气的跟长福吹起了牛。

  “四老爷带回家那个,别看一进门就挺抖威风,老太太拼命抬举她,天天叫她在床边上伺候,来个人还拉着给说这是四老爷正经的妾。其实啊,都他妈是空的。咱们大少爷的眼光,是这个……”长寿竖起一根大拇指,“咱们大少爷谁也不挑,就看中四太太管家。看看四太太,抬抬手,就把人卖身契从四老爷那里拿了回来。现在那个女人见着四太太比见着亲娘还亲。”

  长福哈哈笑,“是是,咱们大少爷是这个。”

  “那可不。兄弟你是没在家,没瞧见四老爷那副样子,咱这些下人谁不晓得四老爷当年那点破事儿,整天人五人六的在家里吆喝来吆喝去。嘿,等将来分了家,看他们狗屁下场。还想要荷院给那小娘们儿住,那小娘们儿是啥东西,咱们家五姑娘又是谁,那是咱大少爷的心肝眼珠子,老子等着他们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死。”

  听到这段话,长福拍案而起,“真的,欺负到五姑娘头上去了。”

  长寿打了个酒嗝,拍拍长福的肩膀,“放心,有王管家在,不能让二老爷他们吃亏。”他砸了咂嘴,“说起来五姑娘性子也烈,四老爷还在边上,就叫人把崔嬷嬷喊来给了那娘们儿几个耳刮子。兄弟,你是没看到,四老爷那张脸当时就跟下霜一样。还有向家的人,我呸,狗屁倒灶的啥向家少奶奶,还在二太太面前摆架子,秦先生家就剩两个孩子了,咱大少爷哪能亏待。秦家遭难的时候他们去哪儿了,要不是咱大少爷带人去李家村,这两个孩子死了都没人收尸。这会儿知道外头话说的难听了,想要捡现成的便宜。要不是老太爷嘱咐不能耽搁大少爷会试,咱就让大少爷给向公子写封信回去,休了这个恶婆娘。”

  “下霜好,下霜好,喝酒喝酒。”长福不知从哪儿又摸出几瓶酒,给长寿倒了一杯。最后直接把长寿喝的倒在了酒桌上。

  从平这时候偷偷摸摸从外头进来,轻轻推了一把扑在桌子上打鼾的长寿,发现果然是睡着了之后,就去给长福拧了张帕子让他洗脸醒酒。

  长福被帕子上的凉意刺激的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和从平一起将长寿扶到了床上躺下。

  关上门出来长福就给从平抱怨,“从大哥,你非叫我请长寿哥喝酒做啥,有啥话直接问得了,我长了十多年,还没这么喝过酒呢。”

  “你懂个屁。”从平在他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教训道:“主子们有主子们的道道,咱下人有下人的心眼。你就这么急赤白脸的问,人家就能老老实实的答你。你小子,嫩着呢!”他虎着一张脸骂长福,“你看我平时,咱少爷张嘴问啥,我可少有答不出来的。少爷一直带着你在身边,你要连这点事都不能给少爷分忧,你小子不白费每顿几碗白米饭了。”

  被训了一顿,长福嘿嘿干笑,讨好道:“那这回的差事你看我办的咋样。”

  “不咋样。”从平拉脸瞪着他,“你那酒量还得练练。咱们少爷将来要是出了仕做了大官,你跟各家各户的下人应酬时候还多着呢,那都是人精子,就是喝醉了有人嘴都比蚌壳还紧。你要连酒量都不成,到时候反被别人把话套了出来,趁早滚蛋罢。”

  一席话说得长福急忙表忠心,“我今儿就开始练,今儿就开始练,往后天天喝两斤烧酒。”

   “成。”从平应了声,催他去换衣服,“赶紧的洗漱洗漱,完了去见少爷,少爷还等着你把实话告诉他呢。”

情蕭 发表于 2014-2-12 01:28

第63章

  石定生今日起了个大早,还吩咐人给李廷恩温了两杯福酒。
  
  “廷恩,喝了这杯酒。”
  
  李廷恩先给石定生行了礼,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石定生看着面前的爱徒,温声道:“廷恩,你已是会元。今日的殿试,若无差错,前三已是稳的。今日,你行稳路便是。”
  
  李廷恩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他当即道:“老师放心。”
  
  “放心放心,对你,为师最放心不过。”石定生呵呵笑着点头,对身边还在揉眼睛哈欠连天的石徵晖道:“修林,你不是有话要说?”
  
  听见石定生叫自己的名字,石徵晖嘟了嘟嘴,朝前迈了两步,红着脸低着头小声道:“你早点中状元出去做官,把芜姐姐还给我。”他顿了顿声音忽大了起来,“你都定亲了,就别指望芜姐姐了。”
  
  李廷恩哭笑不得听着石徵晖勉强算是祝福的话,其实他一直连石徵晖口中的芜姐姐是谁都不清楚。他摸了摸石徵晖的头,笑道:“好,芜姐姐是你的。”
  
  石徵晖别扭的躲开李廷恩的手,蹭蹭蹭跑了。
  
  石定生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吩咐从总管,“时辰差不多了,出门太晚,只怕定安街上全都是车马。今日你带了我的玉牌,亲自送廷恩入宫。”
  
  “是。”从总管一脸的喜气洋洋。
  
  走到皇宫前的定安街上,果然不出石定生所料,能并行八辆大马车的定安街此时满满当当全都是人,一直延伸到皇宫正仪门前。正仪门前宽阔的汉白玉道上,左卫军,右卫军,天破军林立。
  
  从总管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天色,虽说不至于会耽误殿试。可从总管想到石定生的叮嘱,还是觉得能早些进去更好,他就告诉了李廷恩一声,拿了石定生的玉牌去找了在正仪门前看守的统领。
  
  统领见过石定生的玉牌,得知是今科会元后,吩咐了两个手下,将李廷恩的马车带去了正仪门左面的丽直门。今日李廷恩用的是石定生的马车。石定生的马车为高宗所赐,车身是用一两金一两木的沉香木所制。这架马车一过去,顿时吸引了在丽直门前十几辆等待进去的世家子弟的目光。
  
  马车过丽直门,行金水道,在大庆宫前停下,自有太监领路带他们进殿试的万和殿。
  
  从总管上去往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
  
  太监捏捏荷包,察觉到里面圆滚滚的,就笑眯了眼,连声道:“从总管,您放心,李公子就交给奴婢,一准儿不叫李公子耽搁了时辰。”
  
  从总管笑呵呵奉承了他两句,折身回到李廷恩身边低声道:“李少爷,老奴几个只能在这儿等着您。您记记方才这太监,待会儿去万和殿的时候,您就牢牢跟着他,万万不可随别的领路太监走。这殿试的花样,多着呢。”
  
  李廷恩扫了屋中各自养身的举子们一眼,察觉到不少人投过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果然就有七八个太监开始过来唱号,要举子们随他们去万和殿。
  
  先前从总管打点过的那名小太监就有意站到了李廷恩这一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冲李廷恩使了个眼色。李廷恩会意的起身站到他身后。
  
  边上另一个太监朝李廷恩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和那名小太监对视了眼,小声道:“石大人家的那位公子?”
  
  小太监点了点头。
  
  “给了啥?”
  
  小太监嘿嘿笑,比了个圆。
  
  “嘶……”那问话的年纪大些的太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小子这回是真赚着了,咱们守着这地儿,三年才能有这么一回进项。石大人多少年没有子侄来考殿试了,今年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倒叫你小子捞着了。”
  
  小太监摸摸袖子里沉甸甸的荷包,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看到对方艳羡的神情后,小太监再想想自己在宫中的资历,肉痛的道:“您那头都是没油水的,要不您带他们走和春宫绕一绕?”
  
  “你个兔崽子,收了别人的东西还真上心啊。”年纪大些的太监眯了眯眼,不耐的目光扫过冲着自己站的十几二十步远的几个举子,掂量了一下后道:“成,你痛快我也痛快,到时东西出了手得分点给哥哥。”
  
  “不能亏待您。”小太监拱了拱手,笑呵呵的看着万和殿的执事太监过来后,年纪大些的太监把身后跟着走的人走了和春宫的方向。
  
  带路走的时候,小太监就冲排在头里跟在身后的李廷恩小声表功,“李公子,您放心,这会试前头的那七八个,都给带去绕了和春宫,奴婢让他们掐着点到万和殿。到时候您先往那儿一坐静静心,一准儿写文章比他们顺畅。”
  
  原来是将这些人带去绕路了。
  
  李廷恩这才明白先前看见两个太监对眼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身为会元,一路靠着硬本事考上来,并不愿用这种反易给人留下把柄的招数。不过事情都做了,太监来表功,李廷恩不会不识抬举的说你多管闲事。他随手就从袖口取了个装满银花生的荷包给小太监递了过去。
  
  小太监把右手掖在袖子里试了试分量,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一路上对李廷恩全是奉承的笑脸,不知说了多少吉祥话。后面有人看见,就撇了撇嘴。
  
  辰时二刻,万和殿殿门禁闭,太后与皇上驾临。
  
  李廷恩随着太监的喝令行礼,下跪,从头至尾谨记石定生的嘱咐,决不抬头。他的位子在左中,是石定生有意安排的不打眼的位置。
  
  “皇上,瞧瞧今年的恩科,可是少年人居多啊。哀家看着他们,就倍感慰藉,哀家老了,大臣们也老了,连姚太师都去了。这江山,还得多些年轻的士子才行。说起来,姚太师为朝廷辛苦撑了这么多年的病体,皇上应该加倍恩赏才是。”王太后身着绣了八十八条凤凰的明黄宫装,没有立时就叫地上跪着的举子起身,而是对与身边的明宗皇帝说起了闲话。
  
  年不过二十五的明宗一笑,颧骨便更突出了几分,他细而长的眼被垂下的冕冠珠帘所遮挡,叫王太后无法看清里面的怨憎之色。“母后岁有千秋,今年不过六十之寿,何谈一个老字。”
  
  王太后被明宗刻意提醒年纪,脸上僵了一僵,她摸摸手背上叫自己厌恶的一层层起皱的皮,冷冷道:“开始罢。”
  
  明宗似乎早就习惯王太后随时变幻的语气,冲身边的首领太监点了点头。
  
  首领太监立时大喝:“起,燃香!”
  
  李廷恩听命起身,方才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对话已叫他明白了他们之间根本已毫无亲情可言。他暂时没空理会这些东西,坐在位子上望着面前的砚台稳了稳心神,拿起发下的题目看了看。
  
  在心中默默思索过后,他正提笔要写,忽然发现坐在他前面的举子正抬手不停的擦汗。
  
  “大,大人,我这墨是散的,是散的。”正好一名监考官员巡视而过,举子就抓住了官员诉苦,“大人,您快叫人给我把墨换了。”
  
  “放肆,此乃万和殿,天子座前。”考官声色俱厉的斥责了一声,拿出名册,看了看那举子桌案上所贴的座号后冷淡道:“墨都是文渊阁拿出来的,别人能用的,为何你用不得,分明就是自己做不出文章。”说罢拂袖要走。
  
  举子急了,拽着考官的袖子,“大人,这墨真是散的,它能写字,可我一抬笔,墨就滴到了纸上,这,这……”
  
  考官没有理会他,而是板着脸道:“再若喧哗,惊扰圣驾,本官就将你赶出万和殿。”
  
  举子一听,登时不敢再说话。他朝四周看了看,哭着嗓子道:“还请各位同年借在下半截墨。”
  
  原本好奇看他的举子们纷纷收回视线,根本不理睬他。
  
  他扭头看着埋首精心写字的李廷恩,忽然窜起来扑到李廷恩的书案上,抓住李廷恩的手道:“你给我半截墨,给我半截墨。”说着不等李廷恩答应,自己伸手就要去将那截墨掰断半截。
  
  一只手捏住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挣扎了两下,却纹丝不动后,抬头正对上李廷恩森冷如刀的眼神,他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哀求道:“我只要半截。”
  
  想到方才若非自己从小习武,手上的稳劲与一般读书人不同,此刻已然毁掉写了一半的文章,李廷恩眼底冷意更甚,五指轻轻一用力,在对方腕上一个穴位压了压。看他明显身子软了,李廷恩松开五指,他就跌到地上,还撞倒了身后的四脚椅。
  
  巨大的响声不仅吸引了考官,还惊动了王太后与明宗。
  
  得知事情的经过后,王太后不悦道:“万和殿中,焉能如此不识大体,闹事的是谁,是叫李廷恩么,撵出去罢。”
  
  一直侍立在明宗左下首的上官睿听见王太后的话,眉头动了动,站出来道:“太后,出事的举子姓赵名慧,并非李廷恩。乃是赵慧意图夺去李廷恩的三江墨,错不在李廷恩身上。李廷恩乃会试会元,为朝廷栋梁。万和殿是太祖钦定抡才之处,岂能轻言撵出士子,还请太后慎言。”
  
  太后慎言四字,让王太后立时就想起了最初摄政时大臣们对她提出的每一项政见都引经据典驳斥的往事。这几年,随着权柄日重,已经很少再有大臣如此直言不讳了。没想到死了一个姚广恩,这些日子又有许多大臣重弹旧调。而今日,在这些举子面前,上官睿也偏偏要下她的脸面。
  
  王太后脸上一片风雨欲来之色,她还未开口,文渊阁学士,中书省中书令张伯安便站了出来语调僵硬的道:“太后,上官大人说的是。万和殿是抡才之所,自太祖起,便是皇上亲点状元之地。此番皇上为贺太后千秋,特开恩科,太后随皇上一道驾临万和殿原本无过。可抡才大典,事关大燕百年基业,还请太后不要为后人妄立乱例。”
  
  比起上官睿的话,张伯安说的更直接更叫人无法忍受,简直就是在叫王太后赶紧回后宫去,不要插手此等重要的朝政之事。
  
  “张伯安!”王太后眼里掀起一片狂暴的风雨,用力拍了下手边的凤头扶手,怒道:“来人啊。”
  
  “母后,姚太师因明慧而亡,朝臣们心有不平,您是太后,朕之亲母,何必与朝臣们计较。”一直沉默的明宗忽在边上劝了一句。
  
  “皇帝,姚广恩乃是重病身亡,如何能与明慧扯到一处?”王太后勃然大怒的看着明宗。
  
  “皇上此言差矣!”不等明宗说话,上官睿已怒气腾腾道:“文忠公是微臣恩师,他无辜被明慧郡主气病而亡,微臣身为人徒,自会在日后继续上书,为恩师讨一个公道。可今日抡才大典,太后妄言逼撵士子,违背太祖训令,微臣等也自当行劝诫之责,如何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张伯安立时带着两名考官出来附和上官睿的话,一副要皇上太后给个说法,不然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张伯安甚至摘去官帽,伏地不起,口中只念太祖。
  
  明宗为难了片刻,歉疚的看着王太后,“母后,女子不入万和殿却是太祖训令,您还是先回后宫罢。”
  
  王太后气的浑身直哆嗦,她目色如刀,刀刀刮在明宗的脸上。明宗维持着唇角那丝歉疚的笑意,将大半张脸隐藏在珠帘之后。
  
  “好,好,好!”王太后一连说了三声好,推开来搀扶她的宫女的手,自己撑在凤座扶手上摇摇晃晃的起了身,厉声道:“厉德安,摆驾回宫!”
  
  总管太监厉德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趋奉着王太后回了永宁宫。
  
  明宗望着王太后即便被宫女搀扶着依旧有些摇晃的背影,无声的露出一个冰凉的笑容。他侧过头,看着地上的张伯安,温声道:“张大人,平身罢。”
  
  看到王太后走了,张伯安这才从位子上起来。
  
  赵慧还是被堵住嘴拖了出去,上官睿特意到李廷恩面前站了站。
  
  方才目睹眼前这一切,就是遇事镇定如李廷恩,也感觉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虽不是一言而决生死,可一言将一个费劲千辛万苦才能到万和殿参加殿试的举子赶出去,也许比杀了这个人还要残忍。差一点,自己就变成了赵慧!
  
  此时此刻,李廷恩终于明白,为何姚广恩在临终前提出定亲之事时,即便名重如石定生,也倍感为难,甚至从头到尾半个字都不曾推拒。不仅是因为与姚广恩多年的交情,也不是因为姚广恩行将死去,而是因为姚广恩的身份。他是上官睿张伯安等人的恩师!
  
  若无这一重关系,今日王太后要直接将自己撵出万和殿,上官睿与张伯安等人又会不会与王太后据理力争,不惜搬出太祖训令将王太后赶回永宁宫。
  
  李廷恩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忽然就彻底懂得了权利二字之所以千百年来叫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意义所在。
  
  他望了望前面已然空荡荡的位置,不屑的冷笑。
  
  不管你是对付赵慧错了手还是本就剑指我李廷恩,这一次,我李廷恩都要直登青云,不再空负年华!

情蕭 发表于 2014-2-12 01:36

第64章

  寿章长公主三更时分匆匆忙忙起身在轩厅里见了永宁宫里出来的珍姑姑。
  
  珍姑姑全身上下都裹着披风,一看见寿章长公主出来,就急切道:“殿下,太后娘娘旧疾犯了,不肯召太医也不肯服药。”

  “出什么事了?”寿章长公主横了珍姑姑一眼,眉梢立起,喝令身边的丫鬟为她更衣。
  
  珍姑姑脸色难看的给寿章长公主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9

  “皇上要点石大人的学生为状元,就是那个李廷恩。太后娘娘坚持不肯,说以李廷恩的文采,列入一甲已是看在石大人的脸面上。皇上跟太后娘娘争执了几句,等皇上离开后,太后娘娘的头风病就犯了。”
  
  “母后怎的如此糊涂!”寿章长公主坐在马车上,听完珍姑姑说的话,就埋怨了一句。

  珍姑姑不敢接话,有些话,寿章长公主能说,她这个奴婢不能说。

  寿章长公主扶额道:“不过是个状元。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子,就是有石定生在背后撑着,只要母后不委以要职,就能让他一辈子跟在石定生身后修佛经。他可不是石定生,三朝元老,早就聚起了名望。耽搁他几年,他这人就废了。”

  听着寿章长公主的埋怨,珍姑姑忍不住小声道:“太后娘娘是担心您和郡主。”
  
  寿章长公主愣住了,片刻后泪盈于睫的叹息道:“是本宫连累了母后。”说完她无力的倚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马车在深夜中迅速前行。
  
  “母后!”饶是心中早有预料,在永宁宫中看到满地的碎瓷时,寿章长公主还是有些吃惊,“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是丽质啊。”王太后看着爱女,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些许,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身边坐下,“这么晚了,你怎么进宫了,让那些大臣知道,只怕又要弹劾你。”

  装作没有听出王太后话中的讽刺之意,寿章长公主拉着王太后的手劝说道:“母后,您这又是何苦。区区一个李廷恩罢了,咱们要收拾他,有一万种法子,何必在这个风口上对他动刀。”
  
  “哼!”王太后狠狠拍床道:“哀家的好儿子,在万和殿做手脚,逼得哀家被上官睿这些大臣撵出万和殿,倒回来,他还要笼络人心,点李廷恩做状元。哀家横竖已担了骂名,就绝不会让一个羞辱了你和明慧的卑贱之人坐上状元之位!”
  
  万和殿的事情,到底谁是谁非,寿章长公主也并不清楚,甚至她一度与外头人一样,认为此事是王太后为了给她出气所为。可此时听王太后这样愤愤不平的说辞,她有些疑惑了,“母后,您说是皇上安排了赵慧的事?”

  “不是皇帝,还能有谁在万和殿做手脚。”王太后冷笑一声,瞪着女儿道:“你也以为是哀家?”
  
  寿章长公主讪讪然的笑。
  
  王太后看见寿章长公主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当即颓唐的往后一靠,“唉,哀家真是老了,步步被皇帝算计在前。当时哀家还以为这是巧合,是老天安排,让哀家能给你和玉华出一口气。直到皇帝开口让哀家回永宁宫,哀家才明白过来,皇帝他,是要彻底把姚广恩这把断了刀再给用一回。只怕经了这次,连石定生那个一直缩在后头的老狐狸也要振臂一呼,鼓动手底下的门生与哀家做对了。”
  
  “母后多虑了,不过是一个李廷恩罢了。别说是大燕,历朝以来多少状元,又有几个能位极人臣的。”寿章长公主脸上满是不屑,冷冷道:“再说了,石定生也不是易于之辈。事情过了,他不会看不出来皇上的打算,他又怎肯心甘情愿为皇上做马前卒?”
  
  “你啊……”

  王太后并不赞同女儿的话。朝政上的事情,有时候哪怕你早就看出来前面有人给你挖了个坑,你也非得往下跳不可。石定生费尽心机捧起一个关门弟子,如今在天下人面前,都是自己这个太后打到了他心爱的关门弟子脸上,石定生要再没点回应,天下人人都会看低了他,觉得这个大儒不过如此,也是一个畏惧权势的。这一回,不管为什么,石定生必然会站出来。
 
  再者自己这个太后自然清楚明白自己下了什么样的懿旨,推算出下手的人是皇帝。那些朝臣们可未必清楚,他们雾里看花的,依旧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谁叫自己顺水推舟当时就被皇帝激了一回。

  “不说这了。皇帝想要做孝子,哀家如今都气病了,他也不敢违背哀家的意思。”
  
  寿章长公主听出王太后的意思,急道:“母后,只是小节,您何必为这个和皇上弄得不痛快。”
  
  “你懂什么!”王太后沉下脸,“哀家在万和殿时就下懿旨让人将李廷恩撵出去,结果哀家被朝臣呵退回永宁宫,李廷恩还要被点为状元。如今朝堂的形势你都忘了,那些文臣,一个个叫嚣着让哀家还政,再让他们在科举之事上如意一回,想点谁为状元就点谁为状元,文臣之中,可还会有人将哀家放在眼里!李廷恩能考科举,能做进士,能当谈话,甚而是榜眼,唯独这个状元,决不能是他!”
  
  寿章长公主就明白王太后的意思了,这是在争一口气,争一个气势。越是虚弱,越是要做出重权在手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母后您要拿捏好分寸才是,总得为将来想想。”
  
  “将来?”王太后哼笑,“哀家就快要去见先帝的人了,哪还管得上将来,难不成皇帝还敢不让哀家与先帝合葬?”说着王太后就叹了一口气,“哀家就是不放心你,说起来,哀家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儿子是白生了,可你这个女儿,也实在是让哀家操碎了心。”
  
  “母后……”寿章长公主面对王太后慈和的目光,这些时日的心力交瘁都涌上心头,泪水成串的滚落下来。她扑在王太后怀中,跟个孩子一样痛哭,“母后,都是儿臣连累了您,要不是儿臣任性,您怎会与皇上闹到如此地步。”

  “好了好了,哭什么,皇帝的性子,我这当娘的比你清楚,就是馨妃不死,哀家摄政这么多年,除非自禁与永宁宫中,否则哀家即便八年前就还政,他也不会与哀家母慈子孝。”王太后看着女儿鬓角的白发,心痛的道:“丽质,哀家是你娘,不会怪你当年杀了馨妃。你不杀她,哀家查出她是宋氏的人,哀家也会动手。可惜,杀了一个馨妃,又出了一个宋容华。洛水宋氏,简直是咱们母女命里的克星!”
  
  寿章长公主一听到太后这么说,立时就不哭了,她震惊的抬起头望着王太后,“母后,宋容华果然是洛水宋氏的人?”

  王太后自嘲的笑了笑,“世家就是世家,分支分宗不计其数。哀家当年下了灭族旨意,到头来,还是有这些漏网之鱼。”
  
  听说洛水宋氏的女人重新出现,寿章长公主呆愣在那儿,浑身都觉得被冻住了。

  王太后看着女儿呆呆傻傻的样子,心痛的将她搂到怀里,一下下拍抚着她道:“丽质别怕,有母后在,有母后在。”

  “母后,我不是有意的。是宋玉梳非要跟我抢如归,她还要给如归生儿子。玉楼才是如归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有了儿子,如归就不会再疼玉楼了。”寿章长公主眼神空洞的抓着王太后的手道:“还有馨妃,宋玉梳救了她,她为什么不走的远远的。明明就是宋氏的女人,她还要进宫来,她是狐狸精,她勾引皇弟,跟皇弟说宋氏是冤枉的,她让皇帝质问我这个亲姐姐,皇帝那么宠爱她,疼她疼的连您的话都不肯听了。我只是不想让皇弟被她迷惑了,我不知道她肚子里有了皇弟的骨肉,还是一对龙凤胎,我真的不知道。”

  寿章长公主拼命摇晃着王太后的手,神色癫狂的大喊,“母后,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看到女儿又出现过去那种癔症,王太后心如刀绞,顾不得被寿章长公主抓的剧痛,一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连声道:“母后知道,母后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错的。是她们命薄,馨妃本来就是罪人之后,她冒名入宫迷惑君王,罪当凌迟,她该死她该死,不是你的错。”

  “可皇弟怪我,五年了,他都不肯见我,连太和宫的地界都不许我沾。如今又有了宋容华……”寿章长公主泪如雨下,哀戚的看着王太后道:“母后,若儿臣去求求宋容华,她……”
  
  “住口!”王太后勃然大怒,面如冷霜呵斥道:“你是大燕嫡出的长公主,就是哀家,也没有你的出身尊贵。区区一个掖庭出身的女人,岂能受的你的礼。哀家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还不明白?你是公主,是先帝与哀家的女儿,你生来就在天下人之上,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需要你去容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看中杜如归,不仅是他的福气,更是诚侯府上上下下的荣耀。是杜如归不识抬举,是宋玉梳不识抬举,是洛水宋氏不识抬举。当年先帝因你下嫁之事,一连擢升宋氏十三个族人。哀家三月之内,为宋氏妇人赐下二十七个诰命。这份圣恩,还填不饱宋氏人的肚子,他们竟敢公然推辞不受,在先帝和哀家面前端起百年世家的架子!还叫宋玉梳那个贱人与杜如归藕断丝连,既如此,哀家为何不成全他们。哀家倒要瞧瞧,所谓的世家风骨最后能拿哀家如何。朝廷多少大臣为他们喊冤,最后又如何,照旧要跪在哀家面前山呼千岁!”
  
  看见寿章长公主被训的说不出话,王太后缓下口吻,淡淡道:“丽质,事情了,就不要妄想回头。哀家当年答应先帝摄政,一心要维护先帝治政之道,就没想过还能在皇帝面前有天伦之乐。你拼死拼活要嫁给杜如归,你就该一直顺着这条道走下去。你生了玉楼,就该趁势把杜如归看的死死的,结果你放杜如归出门远游,哀家不答应,你亲自来给他求情。杜如归与宋玉梳旧情复炽,哀家要一杯毒酒把人赐死,你怕杜如归随宋玉是一起去死,你又说要看着宋玉梳在你面前低头,哀家将人弄回来给杜如归做了妾。到头来,杜如归干脆不再进你的房门,你后悔了,哀家给你派嬷嬷,你又生怕宋玉梳死后杜如归恨你,瞻前顾后,拖了几年才让宋玉梳难产而亡。你以为你走的步步小心,杜如归就不明白宋玉梳到底是死在谁手上?丽质,你太傻了。”
  
  寿章长公主呆呆傻傻的没有答话

  这些年的她也反复想过很多次。若当年就听母后的话,干脆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就早早的让宋玉梳入了阴曹地府会不会好一些。可每一次真正动了杀机,她就会想到那个男人在她面前斩钉截铁说的话。

  宋玉梳活,他生,宋玉梳死,他亡。
 
  他的决然,她从不敢怀疑。
 
  所以她疯狂的恨着宋玉梳,每一个清冷的白天,每一个冰凉的黑夜她都在祈求上天能够早早收了宋玉梳的性命,却又立刻反悔,希望老天爷让宋玉梳活的久一点,直到那个男人改变主意。

  最后是一个嬷嬷给她出的主意,说要宋玉梳生一个孩子。宋玉梳是妾,她是主母,宋玉梳生了孩子,她就能名正言顺的将孩子抱过来养,到时候,不管是宋玉梳还是他,都要投鼠忌器了。所以她才会派精于养身的嬷嬷去给宋玉梳调理寒症,她是真心想让宋玉梳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宋玉梳就可以死了,而她爱的那个男人,会为了这个孩子回到她身边。谁知宋玉梳会一次次的有孕,一次次的流产,最后一胎,偏偏又被嬷嬷摸出来是个儿子!
  
  她恨死那个嬷嬷,要不是嬷嬷说是儿子,她心慌意乱想让宋玉梳再流产一回,她不会仓促下手,弄得他自此再也不肯信她,原本他都肯回几次公主府了。他把玉楼抱走,他杖毙自派过去的宫女嬷嬷,然后宋玉梳难产,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儿。.
  
  宋玉梳死了,他自断双腿关了咏院,自己在公主府修了座秭归亭。

  “丽质……”王太后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有点后悔。她从没这样对女儿说过重话,只是她这些日子越来越力不从心,皇帝步步紧逼,她这片天,只怕是为女儿撑不了多久了。

  皇帝抛却母子之情,更怨恨胞姐,自己死后,女儿该如何是好?
  
  王太后压下心底的担忧,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
  
  寿章长公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对上王太后担忧疼爱的目光,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王太后笑着问她,“玉华这孩子在骊山可还待得习惯?”说罢就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唉,这回让玉华受了委屈,你叫人告诉她,再等等罢,下月就是哀家千秋寿宴,那时哀家就让她回来。”
  
  想到从小红妆行围的女儿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冰冷的骊山上,寿章长公主也很忿然。不过她也明白,这回不似过往,以前女儿教训的都是同辈的纨绔子弟,且并未弄出人命。这一回,死的却是桃李满天下的姚广恩。能顶住朝臣的压力不定罪已是王太后的极限了。
  
  她就笑着安慰王太后,“母后别担心,玉华那性子,骊山上也是有猎场的,就让她痛痛快快在那里打半个月的猎,到时候回来给母后带几件好皮子。”
  
  王太后闻言呵呵笑。
  
  珍姑姑觑着眼色,看气氛缓和了些,趁机端上了一碗药汤,谁知王太后还是不肯喝。

  珍姑姑急的拼命给寿章长公主使眼色。寿章长公主隐隐约约察觉王太后这回的固执与过往不同,方才又被教训了一顿,也不敢多劝,只好装作没看见。
  
  直到昭帝派了个小太监来传说,说昭帝已圈定李廷恩为新科探花,王太后这才冷笑着在小太监面前服下了药汤。
  
  翌日,李廷恩被点为探花的消息便传遍京城每一个地方。李廷恩能做探花不意外,可许多人,在经过万和殿之事后,都以为李廷恩将会是大燕第一个六首状元,没想到,终究还是倒在了王太后的面前。
  
  一时之间,许多原本蠢蠢欲动要表明立场站在皇上这一边的朝臣又开始蛰伏了起来。
  
  石定生却在消息传出的第二日,呈上了一封引起轩然大波的奏折。
  
  石定生要昭帝重开太祖时的武将互换制度。太祖时,大燕边疆不平,武将权重。为防武将专权谋反,每三年,武将便要离开原来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继续领军。然而武将调动频繁,不易统军,高宗开始,大燕边塞也逐步开始安宁,除去塔塔人这些异族时不时派上千人进犯打柴,大燕已算举国升平,武将权柄因此日益减少。因此高宗时,这条规矩便已废除。如今石定生在王太后大肆重用外戚执掌各军兵权的时候提出重开旧制,用意不言自明。
  
  王太后虽说早就料到她强行压下李廷恩的状元之位,将一个耳光恶狠狠扇在石定生身上,石定生绝不会就此罢手,必会有此动作。可她没想到,石定生这样一个曾经惯于明哲保身的人这一次居然回击的如此狠准,半点都不留余地。
  
  最让王太后愤慨的是,不仅文臣对石定生的奏折纷纷褒赞,就连一大批王太后以为必然会竭力反对的勋贵武将,都附和石定生,哪怕是她亲手提拔的数位外戚。唯有寥寥数人站出来驳斥了几句,却全然不是石定生的对手。

  王太后下朝后不顾头风使得头痛欲裂,当即将胞弟王兴邦宣入了理事的勤徳殿。
  
  王兴邦一见王太后就跪下诉苦,“太后娘娘,不是微臣不尽心尽力,微臣在中书省兢兢业业,那些大臣却根本不将微臣放在眼里。这次石定生上奏折的事情,微臣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只怕是有人故意将折子压下来没走微臣跟前过的。”

  “石定生的折子你不清楚,高鹏远,海疆他们的事情你清不清楚,是你在哀家面前引荐的他们,让哀家一手提拔了他们,若不是哀家,他们这几个废物还在女人的裙角底下打转,如今居然站在石定生一边,他们以为哀家真是老了,连让人抬把刀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不是!”王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兴邦,想到就是面前这个弟弟让自己今日在朝堂上被人打得措手不及,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抬手就将手边的茶盅给王兴邦砸了过去。
  
  被砸个正着的王兴邦深知王太后的脾气,躲都不敢躲一下,忍着脖子上被茶水烫出的一个水泡,呲了呲牙苦着脸道:“微臣下朝后也找过他们,只是这些人一散朝就躲了。”他抬起头冲王太后讨好的笑了笑,“大姐,要不您就……”他做了个很明显的手势。
  
  “哼!”王太后气的差点又想给他砸一碗茶,“你以为还是十几年前,如今皇帝大了,那些大臣们的翅膀也硬了。哀家再用酷吏,只怕他们明日就敢闯到后宫将哀家这个妖后给斩杀在刀下。哀家一倒,王家……”
 
  王太后没有直说,可她冷冰冰的语调却让王兴邦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原本只是满心怨恨海疆几人的背叛,此时却从王太后前所未有的压制里察觉出事情果真不对了。
  
  文臣清流对王太后摄政一直颇有微词不假,可他们顶多只是小打小闹,时不时借着名头催促太后还政罢了。而太后一直牢牢将兵权捏在手中,勋贵们不管私下如何议论太后,面上却始终没有明确的反对过。有了一个种燃,后面的勋贵们都不敢轻易涉险了。何况,关内道关西道的兵权还有京中的几个禁卫军都督,都是太后的心腹人。
  
  可海疆这样沾亲带故还被太后一手提拔许以右卫军统领职位的外戚都动摇了,其他的心腹,还能算是心腹?
  
  想到王太后倒了之后的下场,王兴邦脖子上的水泡不再是火辣辣的痛,而是觉得脊椎骨上都开始窜起一股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一直抽,这会儿能登上来我就赶紧发一点吧,待会儿还有,今晚一定要改错别字,o(╯□╰)o。今晚十一点最后一次发红包,晋江会抽,这个我只能抓着能发的发,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的,随机吧,大家见谅。还有红楼的事,等两个星期再发,现在精力不足,发完存稿更不了会很悲剧的。最后,女主的问题,其实我本来安排前部分一个女主,后部分一个女主,现在还在摇摆。于是只能说姚清词与明慧郡主不是女主,o(╯□╰)o。等我决定了会告诉大家的。

情蕭 发表于 2014-2-12 01:42

第65章

  “明白了罢,把你们那点小心思都给哀家收起来,不要以为你们还是皇帝的舅舅,还是皇帝的姨父,哀家这个亲娘都倒了,你们又算什么东西!”看到王兴邦脸上的骇然之色,王太后冷冷的嘲讽了几句又缓和下口吻,“放心罢,王家是哀家的娘家,无论如何,哀家总会给王家留下一条后路。可你们,也得尽心尽力的帮哀家做事才是。”
  
  虽说最后王太后好好安抚了王兴邦一通,王兴邦却依旧不能真的放心。

  太后毕竟老了,这座靠山已经成了冰山,谁知道这座冰山哪天就会被日头给晒化了?早知道,当初就该劝说太后早日还政。
  
  王兴邦带着满腹心事出了皇宫,一转身,就有人把消息告诉了昭帝。
 
  昭帝面无表情的听完太监回话,起身去了太和宫后面的配殿。
  
  配殿里收拾的很干净,一座蒙着黄布的木牌在香火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昭帝点燃一炷香,插到炉中,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女都退下关了殿门,他自己坐到了香案前的蒲团上倒了两杯酒,一杯供奉在香案上,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茹卿,朕当年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母后是朕的生母,朕让她顺天而活。至于宣丽质,你别担心,待母后一去,朕就会先叫她尝尝咱们当年尝过的滋味。朕当年没了一双儿女,她的儿女,也活不了。朕原本想叫她亲眼看着杜如归送死,可你说过,宋玉梳是对你有大恩的族姐,你是为了替她,替宋氏族人伸冤才入宫的。朕会放过杜如归,让杜如归和宋玉梳葬在一起,不会再叫宣丽质打扰他们。”

  “茹卿……”昭帝将银壶中的酒喝完之后,头枕在蒲团上,望着面前一动不动覆着黄布的木牌,眼前又一次出现了五年前的情景。
  
  他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肚子里带着他日夜期盼的孩子,被他的同母胞姐,残忍的绑在床上灌了毒酒,一尸三命!而他身为万民之主,天下之主,却只能任凭亲生母亲颠倒黑白,恩赐了茹卿一个馨妃的封号,然后葬入了那些妃嫔的陵寝。
  
  不能同生,不能同死,亦不能同穴!
  
  “皇上,皇上,这就是大燕的皇上。”昭帝摸着心头从不离身的一枚银环,痴痴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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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廷恩被点为探花后,很快就被赏赐了官职。为了这个官职,昭帝特意在琼林宴时召见了李廷恩。
  
  昭帝告诉李廷恩,原本有意让他在中书省做一名承旨,就像以前的石定生,先跟在高宗身边写圣旨。只是太后觉得李廷恩有文才又有抗击流匪的本事,想必颇懂几分行军谋略之道。此时正值永王与塔塔人叛乱之时,就该让李廷恩人尽其才。最后太后破格将李廷恩派到了兵部,并且给了一个许多士子一辈子都可能达不到的官职,从五品上兵部郎中。
  
  兵部郎中执掌武官阶品,卫府众寡,校考,以及兵员告身诸事,按旧例,虽说也有文臣出任,大多却是出过外放,或是在军中监军过的老臣。更多时候,就是武官来担此职责。王太后出人意料的将新科探花郎调去兵部,破格晋升,看上去是委以重任,实则含义,令人不得不深思。
  
  石定生在家中反复琢磨王太后的用意却都被困住了。就连一贯放纵思维的李廷恩,此次也全然不明白。
  
  若王太后是有意打压,大可让他去国子监去礼部。去兵部,在永王作乱的关头上,在王太后极力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时候,这一步棋,等于是让自己进去在王太后的势力上插一根要命的钉子。
  
  若说王太后以兵部做诱饵设下陷阱,对付一个自己,似乎又有些冒险了。毕竟自己还有抗击流匪的名声在外,王太后如何能够断定自己就不能在兵部立足脚跟,进而掌握笼络住一干中阶武官?
  
  不过既然想不明白,李廷恩与石定生也不打算再想了。官场之上,哪能步步都预测的准,大多时候,还是得见招拆招的好。

  石定生将兵部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诉李廷恩后,又讲了一些为官之道,就问李廷恩,“姚家那里,你可去过了?”
  
  姚家?
 
  李廷恩顿了顿,决定对石定生说实话,“老师,姚太师定的这门亲事,只怕姚家上下并不乐意。”他说起自己的亲事,就像是在谈今日要喝几杯酒一样浅淡。
  
  看出爱徒的态度,石定生心里滋味也有点复杂,“唉,姚家后继无人,姚广恩也是怕毕生心血毁在子孙手里。若他还能多活个十年,姚家还有点指望,偏偏要姚凤清毁了,他命也丢了。”说着他眼底有淡淡的怒气,“姚家那些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人死名声在,姚广恩门生众多,你与姚家这门亲事已经传遍天下,你该去,还是得去。姚家如今正是艰难时候,你若不去,到时候错的就是你了。”
  
  这些厉害干系,李廷恩很清楚,他就冷静的应了,又给石定生提出搬出去住的事情。
 
  想到李廷恩已经授官,在京中也有能力置办产业,石定生没有勉强。李廷恩考会试在这里就罢了,做了官还在老师家中住,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外头要有流言蜚语,不过石定生有点不放心。
  
  “你家中的下人,可都过来了?”总不能就带着两个小厮和几个护卫出去住罢,那成什么样子。

  李廷恩笑道:“老师不必担心。我三姐夫朱瑞成上京时候早有安排,带了十几名崔嬷嬷调教好的下人一道入京。我已将他们安置在我事前买好的宅子里,这些时日只怕宅子都收拾好了。”
  
  “嗯。”石定生捋了捋胡须,思忖后道:“上次你跟为师说朱家织云锦的事情,趁着太后千秋寿宴就让朱家把织云锦呈上去罢。”他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嘱咐道:“这事你让从平去办,为师会叫人暗中帮忙打点一二。”

  以石定生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出面做这些与金银有关的事情。哪怕天下人人都知道世家勋贵们私底下都经营着无数产业,但这种事,做做就好了,是不能拿出来光明正大说的。
  
  说到此事,石定生又告诫了一回李廷恩,“以前就罢了,你尚未出仕,做做这些倒也无妨。往后这些商贾之事,你不可再在人前露面,否则难免被人诟病。若是朱瑞成信得过,你就将这些事托付给他。”
 
  李廷恩当即点了头。

  不过石定生的吩咐,他没打算完全照做。无论朱瑞成信不得信得过,他绝不会将自己所有来钱的产业都交到一个人手里。

  朱瑞成听到李廷恩传的消息后,简直欢喜的无以复加。
  
  过去了这么多年,朱家上上下下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让织云锦成为贡品。如今这一个夙愿有可能在自己的手上成为现实,朱瑞成激动的在屋里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

  李廷恩见他这幅样子,玩笑道:“三姐夫,如今只是织云锦,若有朝一日朱家旁的锦缎也成为贡品,您岂不要辗转难寐。”

  听到李廷恩的话,朱瑞成哈哈大笑,回到位子上坐下,郑重的给李廷恩敬了一杯酒,“好,廷恩,姐夫借你的吉言。姐夫今日也将话放下,无论朱家的织云锦能不能成为贡品,你那两成份子,一直都是你的。”说着自己先将酒一饮而尽。

  李廷恩含笑捂住了杯口,阻止朱瑞成继续倒酒。对上朱瑞成吃惊的面容,李廷恩淡淡道:“姐夫,我说过,织云锦的分子,我不要。”

  “廷恩,你……”朱瑞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要分两成份子给李廷恩,他愿意割肉,看重的是李廷恩的前程,求得是李廷恩将来能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应付那些牛鬼蛇神。

  可如今李廷恩表明态度不要,朱瑞成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不要利,就不会出力。
 
  “姐夫。”李廷恩阻止了朱瑞成脱口欲言的话,“织云锦能重新现于人世,全靠朱家几代苦心。我不过在中间带几句话,怎能就此占了两成。再说,老师也叮嘱过我,从今往后,我要少沾商贾之事。姐夫若实在有心,就将这两成划到韧哥儿身上罢。”

  朱瑞成不由呆住了。
  
  韧哥儿是李草儿才给他生下的长子,到了京城他才接到这个喜讯。将两成份子给韧哥儿,朱家等于什么东西都没有损失。

  可李廷恩此时提出要将份子给韧哥儿是什么意思。韧哥儿是嫡长子,是朱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织云锦一旦成为贡品,将来这笔产业必然是韧哥儿的。或许李廷恩是在提醒一些别的事情?
 
  对上李廷恩似笑非笑的脸,朱瑞成忽然就想起了出门前袁夫人将他叫去说要给他安排通房一道上京的事情。那时他唯恐袁夫人在他走后为难李草儿,便将给的两个通房丫鬟带上了。后来一路他都在与管事掌柜们商量上京后要如何运作织云锦的事情,将两个通房丫鬟都丢在了九霄云外。不过以李廷恩为人行事,他在这宅子里住了这么久,那两个通房的事情,只怕李廷恩已经比他还清楚了。
  
  男人大丈夫被内弟管着不让收通房。朱瑞成心中实在很难说的上痛快。可他一看到李廷恩那双满是讽意的眼睛,话在嘴边打个转就都收回去了。
  
  如今眼前这人不仅仅是河南道解元,而是新科探花,被太后破格拔擢的兵部郎中了。翻手能让朱家成为皇上,覆手可让朱家顷刻间化为烟灰。
  
  “好,就给韧哥儿留着,韧哥儿是你亲外甥,我也不跟你外道,我正发愁你三姐若是多给我添几个大胖小子,怕是将来要为难手心手背偏那一块肉。”朱瑞成哈哈笑着说完这番话又要去给李廷恩斟酒。果然,这一次李廷恩的手就悄无声息的移开了。
  
  见此,朱瑞成情不自禁在心里松了口气。等到这顿酒宴吃完,他就把心腹管事叫来,让他赶紧将从家里带来的两个通房丫鬟给卖了。
  
  第二天,从平笑嘻嘻来给李廷恩回话,“少爷,打听过了,那两丫鬟卖给了潮州过来的船队行商。”卖去潮州,这一辈子都没有回来的指望。
 
  李廷恩闻言嗯了一声,任凭两个丫鬟小心翼翼伺候着给他更衣。看到搁在面前桌子上的官帽,李廷恩忍不住笑了笑。

  “权可真是个好东西。”

  从平就乐,“少爷,您这话说得,这权还能不好?有了权,啥还能没有。”他打趣了一句,试探道:“少爷,姚二老爷有个丫鬟昨儿生了个儿子,姚家是要给这孩子上族谱的。这论辈分,是姚姑娘的亲弟弟,您看要不要送份礼?”
  
  李廷恩闻言扬了扬眉稍,“姚家上下都在守孝,他们要办洗三礼?”不过是一个庶子,就算姚二老爷再宠爱这个儿子,只怕也不敢公然如此罢。
  
  从平抓抓头,“这不办洗三,您不是,不是和姚姑娘定了亲,您不给送份礼为她做做脸?”
  
  听见从平的说法,李廷恩失笑,“我若送礼,便是做脸,反是打脸。”
  
  姚二老爷生来多情,对原配亡妻感情深厚,对姚清词姚凤晟这双亡妻留下的儿女都颇为看重,可对后娶的继室也看重的很。继室生了两儿一女,又有从平民家纳的爱妾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余没有纳妾文书的女人亦有几个,庶子庶女差一点能凑成十二生肖。姚清词与姚凤晟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姚清词是女子,身在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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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就那么简单的几房人,当初尚且纠缠自己许久。姚凤晟性格跳脱,根本不会想到姚清词在后院的日子。如今姚家全是白身,姚家人虽说心中看不起自己,面上总是要给几分颜面的,对姚清词也会看重一些。若自己都出面给姚清词一个庶弟送礼,怕别人就会踩姚清词了,所以这个礼,是万万不能送的。
  
  从平听李廷恩不送,苦哈哈道:“姚二老爷那里,少爷,这可不好打发,指定觉得您不敬他这长辈。”

  “我的确不敬他。”屋中都是贴身伺候的人,李廷恩没有掩饰,冷淡道:“他是姚二老爷,我要娶的,是姚清词。”至少目前决定要娶的人是姚清词。
  
  “啊?”从平显然无法接受李廷恩的这种观念。联姻联姻,联的是两姓之好。这娶人家的闺女却不把人家爹看在眼里头……
  
  “少爷,这,这……”从平追在李廷恩身后不停劝说,“您这,咱们又不是少那几十两银子,听说那丫鬟挺的姚二老爷宠的。虽说就是个没有名分的,姚家下人出来说,姚大老爷本来想让那丫鬟把孩子打了,毕竟不是孝期有孕,也是孝期产子,说出去不好听。可姚二老爷都给撅回去了,您……”

  “你拿两套梅瓷,五匹织云锦,一套玻璃茶具,再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买些胭脂水粉送到姚家去罢。”李廷恩上马车前打断喋喋不休的从平,吩咐道。

  从平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儿,“少爷您想明白了?您放心,晓得一准儿挑上好的脂粉给姚姑娘送去,把旁的东西也分好,叫姚家上上下下都满意。”
 
  “全送去姚姑娘那里。”李廷恩看着从平张大嘴反应不过来的模样,笑道:“谁与我定亲,东西就全送到谁的手里。”
  
  “少爷……”从平完全不明白从来被办事妥帖的李廷恩这回如此固执是在想什么。
 
  李廷恩嘴角依旧带笑,“照我的吩咐做罢。”说完放下了车帘,让车夫驾车去上值了。
  
  留下从平在原地唉声叹气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敢违逆李廷恩的意思,照着吩咐去库房拿了东西,又去账房支了银两,然后亲自去挑选上等的胭脂水粉,带着一马车的东西送到了姚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码字不顺,待会儿还有一章短小君,大家明天再看吧

情蕭 发表于 2014-2-12 01:46

第66章

  东西一到姚家,便引出了大大小小的人出来看。

  姚广恩出身贫寒,虽说屹立三朝而不倒,家业终究比不上那些世家丰厚。自姚广恩死后,几个儿子遵从他临终遗言辞去官职,老老实实在家守孝。姚家全是白身,银子只出不进,管家的姚大太太心痛的恨不能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少吃两碗饭。这时候看到这么一大车东西,尤其是梅瓷与玻璃茶具,还有那流光溢彩,一看就不凡的那几匹锦缎,就在眼前晃了一圈,径直送到了个小丫头片子手中,姚大太太又不能开口去问侄女要东西,一肚子火憋着,连叫人上了三碗去火的凉茶来吃。
  
  谁知姚大老爷下午在前头听说李廷恩送了一大车东西过来,还特意回来嘱咐姚大太太备些回礼。
  
  姚大太太憋了半天的火气一下就全撒了出来,“礼是送她一个,倒叫公中的银子拿出来还礼。天底下哪有这规矩!不过就是爹偏心二叔那一房,临终都要给心疼的孙女定个好女婿罢了。再是挑的好,也是咱们的晚辈,这样的送礼,分明是没把咱们全家上下看在眼里,你倒好,还要叫我去给人家赔笑脸!”

  “胡说什么!”姚大老爷气的胡子直发颤,重重在案几上拍了一巴掌,震的茶碗里的水泼出来一半。他横眉立目的样子立时就把姚大太太的气焰给打下去了,“这会儿说爹偏心,爹之前说要清芳定亲的时候你为何不肯,还说你已给娘家说好了,要把清芳许配回娘家。你以为爹不知道你的心思,爹是病重了,没有力气跟你折腾。清词的亲事才定那会儿,你不是还笑话她许了个乡下人出身的?李廷恩中了探花,成了兵部郎中,又送了一车东西,你眼睛就花了?你要真看得明白,往后就好好对待清词,这门亲事,爹当时跟我说的清楚明白,那是为咱们家找的一条退路,要石大人和李廷恩扶着咱们姚家十年,十年过后,晨哥儿他们长大了,家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姚大太太被吼了一顿,回过神甩手就把面前隔着的两本账册给姚大老爷扔了过去,哭道:“你就知道在我跟前逞威风,你也不瞧瞧你那些兄弟,一个个还当咱们是太师府。整天不是要这个,就是换那个。银子跟水一样流出去,却一点进项都没有。你也说了,家里如今这情景,至少得让人拉拔十年。十年啊,你说一说,我要上哪儿找银子填这一日比一日大的窟窿。这才一个月,账本上眼见就要闹亏空了,十年,就是我把嫁妆都用尽了也不够。”'
  
  家里的开销,姚大老爷约略也是知道一些的。本来家底就薄,为了脸面,还要跟京城别的人家摆出一样的气派。以前是太师府,几兄弟也做着官,各处的进项是少不了的,就是宫里的赏赐,那也不少。
  
  姚大老爷翻了翻账册,叹息道:“如今爹去了,皇上赏赐的几个皇庄也收了回去,家里进项是要少许多。放心罢,我明日就找他们说一说,让他们俭省些。”

  “你那个几个兄弟。”姚大太太闻言撇了撇嘴,她眼珠一转试探道:“要不,咱们分家罢。”
  
  “放屁!”姚大老爷一怒之下,连读书人的斯文都顾不得了,跟要吃人一样瞪着姚大太太,差点一个巴掌就给扇了过去。
  
  姚大太太吓了一跳,愣了会儿神才喊冤,“我这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儿子。凤清的手伤了,连笔都握不住,咱们做爹娘的不能不为他多打算一些,总要多给他留点产业罢。还有你那些姨娘庶子,今儿心疼这个,明儿心疼那个,他们一哭一喊,你就舍得?我能吃多少喝多少,你以为我愿意担这个恶名。”
  
  一提到姚凤清这个曾经给予姚家全部希望的儿子,姚大老爷就露出怏怏的神色,他痛楚的闭了闭眼,“爹才走,无论如何,决不能分家。”

  姚大太太也知道三年之内想要分家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她本意也不是真要分家弄得一身骂名,她是有别的打算。

  “好,你不分家,那你得答应,为了家里上上下下,你就去找二叔,让他告诉李廷恩,梅瓷的生意,让咱们姚家那一成的分子。”姚大太太看着又要发作的姚大老爷,怒道:“全家都要饿死了,别想守着你那点傲气。你要不说,我就去说,我可都打听清楚了,李廷恩以前在河南道,就是出了名的能挣银子。李家以前穷的只有二十亩地,眼下李家有多少银子我不知道,可单看他随后就能拿出来送清词的那些东西,再看他做得生意,梅瓷,玻璃,听说还有那郑家的金银花茶,样样都是挣大银子的。今儿我看着他送给清词的那几匹布,李家的下人说这叫织云锦,流光溢彩,一匹不下百两,是李廷恩三姐夫朱家的锦缎,怕里头也有李廷恩的分子。他从石家搬出来,想要在京城买宅子就买宅子,咱们家至今住的还是先帝赐给爹的官邸。若非皇上仁慈,把宅子就当赐给咱们了,怕咱们全家连买宅子的钱都掏不出来。眼下咱们家都是白身,你还顾忌那些做什么。现成有个金童子在跟前,你非要全家都喝稀粥是不是?”

  姚大老爷成亲的时候,姚太师还不是太师。姚大太太生父只是七品的小官,娘家不宽裕,姚大太太还曾跟家里姐妹一起在家做女红拿出去卖,也跟那些铺子掌柜讨价还价过。
  
  姚大太太嘴皮子的利索,无论如何姚大老爷也是比不上的。被这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姚大老爷也撑不住了,就道:“要说你去说!”说完甩手出了屋子。

  姚大太太就明白这是姚大老爷默许的意思,她笑着叫人进来伺候着理了理妆容,带上丫鬟去了姚清词的院子。半个时辰后,笑眯眯的又从姚清词的院子出来了。
 
  晚上从平就跟李廷恩报消息,“只打听说东西送过去下午姚大太太就去看了姚姑娘,说了些什么,就弄不明白。”
  
  李廷恩闻言将手中的武将名单放在一旁,笑意薄凉的道:“去的真快。”

  从平在家里想了一天,也想明白李廷恩坚持只送姚清词不送姚家其他人的用意了。这时候急忙讨好,“少爷,您看的可真准。”

  “看的准不准,还得等两天。”李廷恩含笑摇了摇头。

  从平又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他眼巴巴的望着李廷恩。

  看他这幅样子,李廷恩就解释了两句,“我送东西,不是想看姚家人会做什么,我是想看看姚清词对姚家人的举动会做什么。”
  
  这绕来绕去,从平心里腹诽了一句。不过他到底还是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赶紧拍了个马屁,“少爷,您真是厉害,一点东西就把人给试出来了。”

  李廷恩没有答话,而是淡淡一笑,低头品了一口香茗。

  作者有话要说:额,困了,明天早点起来写吧,就这点了,我随机发完今天的红包就睡觉。

情蕭 发表于 2014-2-13 20:44

第67章

  “姑娘,这可都过去三天了,您还没打算好?”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姚清词却连笔都没提起来过,刘栓家的急的厉害,今儿终于忍催促了一回,“姑娘,您听妈妈的话,您少说也得在家再守三年的孝,咱们老爷又是个不管事儿的,您哪能得罪大太太。”

  姚清词不急不缓的继续打棋谱,“奶娘,你别急,这事儿还得再等等。”
  
  “老奴倒是不急,就怕端芷院那头……刘栓家的说着凑过去小声道:”姑娘,老奴看端芷院有些不对劲儿,这大太太都过来三天了,她还没来说话。一贯就是吵着说手里没个活钱的人,这回见了李公子送这么一大车东西来,怎的突然就没个动静了?”
 
  姚清词没接话。
  
  刘栓家的急了,“姑娘,您可别不当回事。老奴原先还觉着老太爷给您定这门婚事委屈了您。可眼下瞧瞧,李公子不仅是探花郎,听说以前在河南道那边还能领着兵马抗击流匪。他又是石大人的关门弟子,如今就是个五品官了,将来还能少说也得是个二三品罢,他还能挣银子,年岁又轻,这样的好亲事,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看姚清词还是在那里捏着棋谱钻研,刘栓家的干脆拉了姚清词一把,叮嘱道:“姑娘,您的上上心才是。您瞧瞧,李公子这回在您添了个庶弟的时候给您送一大车东西过来,这就是在给您做脸。大太太这不就来给您示好了,您得赶紧趁这时候把端芷院那边给压一压才是,要不将来您和四少爷在家里都快没落脚的地方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自打李公子被点了探花又成了兵部郎中,端芷院那边看着您眼珠子都红了。她膝下也养着一个七姑娘呢,年岁跟您也差不了什么。”
 
  棋子已经被弄乱,从小照看自己的奶娘又在边上虎视眈眈。姚清词只能苦笑一声,吩咐丫鬟上了收了棋盘,然后提笔写了一封信。

  “奶娘,你叫刘叔把这封信送去李家。”

  “好,姑娘您放心,老奴一准儿把事情给办好。”刘栓家的眉开眼笑的将信小心翼翼揣在了怀里,“李公子对您这么上心,指定能痛痛快快把大太太的事情给办了,到时候啊,就叫大太太出来对付端芷院那头,您和四少爷能轻松不少时候。看样子,老太爷还是偏着您呢。”
  
  姚清词听了刘栓家的的话却只是笑。
  
  她可不认为李廷恩送这些价值千金的东西过来就是看重自己。
  
  李廷恩的事情,自从定亲后,自己也打听过不少了。尤其是四哥那样的人,以前连祖父都不怎么约束的住,那时气势汹汹的去找明慧郡主,自己也是迫于虎视眈眈的端芷院那边,唯恐被人抓住把柄给四哥冠一个不孝的罪名,这才会去找李廷恩,不过心里实在没底。没想到李廷恩竟然派人将四哥绑了回来,而且四哥回来,却并不如何生气,提起李廷恩,赞不绝口。
 
  一个出生农家的人,一步步走到今天,还能被当朝帝师收为关门弟子就足够不简单了。至少才华是不缺的,可他还能降服四哥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做事完全不拘泥与世俗,他连自己祖宗的祠堂都敢淹,最后还成功的借抵抗流匪之事从声名狼藉中解脱出来。他失去六首的美名,却得到了兵部郎中这样一个破格的官职。

  这样一个男人,不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在众目睽睽下被祖父胁迫着定下了亲事,他就会如此不遗余力的为自己着想。送一车东西只为讨自己欢心?

  姚清词脸上笑意加深,重又将棋盘拿了出来,慢慢下了一子。
  
  别人设了局,可自己依旧想按照自己的路来走。

  刘栓家的悄悄去找到在门房做事的男人,和边上的人应付了两句后,把信给了男人,“待会儿歇值,你别睡了,把这信送到李家去给李公子。”
  
  刘栓看了看信上娟秀的字体,发现周围没有偷听的人,这才小声问,“六姑娘的?”
 
  “不是六姑娘还能是谁?”刘栓家的没好气的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压低嗓门道:“李公子前几日不是送了一大车东西来,这不大太太找上门,想让咱们姑娘帮她在李公子面前说一说,在李家的生意里头入一成份子。你赶紧的,别耽误事儿了。”
  
  像这种姻亲之间互相拉拔,彼此参与对方的产业是常有的事情。刘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笑呵呵的将信收了起来,拍胸口允诺,“你回去告诉六姑娘放心,一定把信给送到李公子手上。”说着眼底就跳跃起几分希望的光芒,“自打老太爷去了,咱们这看门的也少了进项。按规矩,今年的春衣该发了,可连点儿影儿都没瞧见。还有咱们那菜,啧啧,中午那顿都见不到一点油花子。就是二老爷,我昨儿还瞧见他拉着脸回来,听说看中了两个唱曲儿的,大太太不给支银子呢,大老爷还教训了二老爷一顿。”

  刘栓家的是姚清词生母的陪嫁丫鬟,一听说姚二老爷又看中了两个唱曲儿的,她就拉了脸。可转念一想又小声骂道:“呸,咱要睁大眼睛看着,以二老爷的性子,到瞧瞧她还能找几个狐媚子出来把二老爷勾在端芷院!”
  
  “你小点声!”刘栓急的一把捂住自家婆娘的嘴,“你以为这儿就我一个人看大门呢!”他横了婆娘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叮嘱道:“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这不老太爷临终也给咱六姑娘打算了。往后日子就好过了,你瞧瞧,这回端芷院不就被打了脸?”
 
  刘栓家的又啐了一口,不过声音更低了,“等着罢,有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当初咱们太太才嫁过来的时候不也是蜜里调油的?她还装贤惠,要把庶子留下来,还要养在跟前,养罢,往后她才晓得厉害。”
 
  知道自家婆娘一提起端芷院的二太太就收不住火气,刘栓看她骂的小声没引人注意,倒也不说了,只是摸着袖子里头的信一个劲儿叹气,“就看大太太这回能不能借着李公子那头挣一笔,不说别的,好歹给咱们这些下人的菜里头多添两块肉啊。”
 
  刘栓家的毕竟是伺候内院的姑娘,虽说是来找自家男人,但也不能在门房久呆。她又嘱咐了刘栓两句,回去伺候姚清词了。刘栓在门房一直呆到吃过午饭,借了换值的机会,给门房管是说要回家一趟,匆匆抄了近道去李家。
  
  他去的早,李廷恩还在兵部上值,从平这个在京城新上任的管家吩咐李家的门房毛二胖陪他吃酒,还给了几碟子小菜。
 
  姚家守孝,姚太师又死了。刘栓手里没银子已经多日没有开荤,这会儿一见到酒,眼睛都直了。两杯黄汤下肚,姚家的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都给倒了清清楚楚。
  
  听见刘栓砰一声倒在桌子上的声音,从平才从门房的小暗间走出来,吩咐毛二胖,“给他灌点醒酒汤下去,少爷回来得见他,别一身酒气的。”
  
  毛二胖忙应了,招呼两个人把刘栓扛下去洗漱洗漱好灌醒酒汤。
  
  从平站在原地想着刘栓说的那番话,嘿嘿笑了一会儿去找了赵安,跟他扯了几句,“赵叔您说说,咱外头人看着以前姚太师以前在朝堂上的做派,哪能想着姚家里头烂成这副德行了,儿孙不争气,只怕咱少爷这门亲事是不能成了。”

  赵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儿孙不争气的多得是。少爷的亲事少爷有成算,要你小子来管。好生做你的总管去。”
  
  从平被赵安这么噎了一句,冲他翻个白眼,又翘着腿扯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话,估摸时辰差不多,就去门口接了李廷恩。
  
  他时间算的很准,才在大门口站半柱香功夫,李廷恩就坐着马车回来了。他忙上去将姚清词派人来的事情告诉了李廷恩。

  “少爷,姚大太太果然去找了姚姑娘,姚姑娘派了人来给您送信。那下人是姚姑娘身边奶娘的相公,小的让门房的人陪他喝了顿酒,这会儿还醉着,您看是先办公事还是把人给见了。”

  今日李廷恩在兵部的事情并不顺畅。不过李廷恩早就学会对任何事冷静以待,听到几天没有动静的姚清词终于派了人过来,李廷恩倒有些想知道知道姚清词的选择了,他道:“先把人带去善茗院。”
  
  善茗院是李廷恩见客的地方,让把人带到那里去,从平就知道李廷恩暂时对这门亲事还有一些期许。他当即庆幸先前叫毛二胖去给刘栓收拾收拾的主意。
  
  刘栓能在李家的下人面前胡吹大气,见了李廷恩,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腿肚子只发软。这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六首的兵部郎中。这位未来的姑爷周岁才十六,官职就比自家二老爷还做官啊的时候都高了,人都说这位姑爷是文曲星降世。星宿下凡就是星宿下凡,瞧瞧人坐在上面喝茶,都感觉跟别的人不一样。

  刘栓砸了咂嘴,看着一身常服的李廷恩闷了半天,才记得把信给掏出来,“李公子,这,这是六姑娘给您的信。”
  
  从平笑着把信接过来递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接过信看了看,顿时觉得有几分惊诧。
  
  看样子,这位莫名其妙得来的未婚妻,似乎也颇有些意思。他将信压在手边,温和的问刘栓,“姚姑娘在家中可好?”
  
  见李廷恩关心姚清词,刘栓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要做出一副愁苦的强调道:“自老太爷去了,咱们姑娘吃饭饭不香,睡也睡不好。这些日子又忙着新添的十三少爷绣虎头鞋虎头帽。”说着他还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李廷恩。
  
  可惜李廷恩脸上一如既往是温和的笑,没有任何变化。
  
  “你回去告诉姚姑娘,事情我都知道了,要她珍重身子才是。”
  
  就这样?

  刘栓瞪圆了眼睛,这大太太说的事儿成不成,总要给个话罢。知道了,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叫自己怎么回去回话?% A' F7 T: V- D2 s. N
  
  刘栓急切的想要说两句,对上李廷恩那双冷凛凛的眼睛又不敢说出口。后头从平过来给他一带,又给了点碎银,他就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傻乎乎的就被人送出了门。

  从平把人打发走,立马回去听李廷恩的吩咐。

  李廷恩坐在善茗院的厅堂里捏着姚清词送来的那封信笑,他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信,看完之后对赶回来的从平道:“准备马车,去果毅侯府。”
 
  “少爷您这是……”从平也摸不着头脑了。这接到姚姑娘的回信,不是该先处理姚家的事么,怎的又要去果毅侯府。!

  李廷恩没有搭理他,只是淡淡道:“快去罢,天色不早,去过果毅侯府,还要再去万家。”, a! L( ?- e9 l+ D
  
  李廷恩不想说的事情,连石定生都不会多管。从平就更不敢问了,他很利索的出去叫了赵安,让他将护卫点好,这才出去叫马房的人准备马车。
  
  果毅侯府离李廷恩在京城买的宅子并不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听说李廷恩过来的消息,正好在家的付华麟亲自出门迎接。

  李廷恩上京没多久,就差人给果毅侯府送过礼,果毅侯府又在李廷恩的生意插了一脚,还有石定生的关系在中间,付华麟也上过石定生那里几次。说起来付华麟与李廷恩并不陌生。
  
  付华麟直接把李廷恩带到了果毅侯付狄坚的院子。
  
  付狄坚得知是李廷恩过来,放下手中正在挥舞的大刀,声如洪钟道:“是廷恩啊,快过来,陪老头子过过手。

  李廷恩看着那把少说也有三十斤重的偃月刀,笑着奉承了一句,“您是马背上习练的功夫,廷恩不是您的对手。”
 
  “你啊……”付狄坚虚点了李廷恩几下,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汗,“你就跟石定生学的,嘴里一句老实话没有。你们这些读书人!”他说完大刀金马的往竹椅上一坐,端了杯茶在手里猛喝了一口,这才道:“说罢,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对付狄坚的性情,李廷恩也了解的很清楚了,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是有事情请您帮忙。”
  
  “说罢。”付狄坚将茶盅放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侯爷……”

  李廷恩话音还没落地,付狄坚就摆了摆手,立起眉毛呵斥道:“你叫什么,咱们这果毅侯府到这一辈可就没了,你小子,天天叫侯爷是想戳我心肝呢,你就跟着晖昌他们,叫我一声舅舅。”
  
  石晖昌是石定生的长子,虽说跟李廷恩一个辈分,年纪却比李二柱还大。付狄坚比石定生年岁小了十多岁,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付狄坚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李廷恩明白这与他眼下在兵部任职有关联,也没多推拒,就喊了一声舅舅。
  
  “好。”付狄坚笑了两声道:“喊了舅舅,事情就好办了,有什么事儿,你说罢,看我这舅舅能不能给你办,我要是不成,还有华麟,华麟要都不成,我看你小子也就只能去找你师父了。反正你师父对你,一贯是大方得很。”& m, O4 b$ t" L  y
  
  这话说的颇有些意思。李廷恩只能当做没听见,他给付狄坚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舅舅,我听说姚家二老爷的原配夫人是果毅侯府的远亲?”

  “姚家,姚二老爷?”付狄坚一听这个,愣了愣,果毅侯府亲戚实在太多了。光是在京城里的真要算,就有半数高门都能扯得上关系,这个远亲,付狄坚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下午五点多来了客人,用过晚饭这会儿才走。先更一章少的,十一点左右再更一章肥的,抱歉。

情蕭 发表于 2014-2-13 20:48

第68章


  付狄坚扭头就去看站在边上时时刻刻都面无表情的嫡次孙付华麟。
  
  付华麟碰到付狄坚的目光,一板一眼的道:“祖父,姚太师次媳姓元,是九房三姑祖母与元姑祖父的女儿。”
  
  “哦。”付狄坚拍了拍额,“这九房都跟咱们出了五服了,九房三十年前搬去剑南道,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没人来过京城了。当年你三姑祖母嫁到关西道的时候,元思明还是个白身罢,他这会儿是什么来着?”

  “降州刺史。”

  “绛州。”付狄坚沉默了一会儿,“去了河东道。”他又看着李廷恩,笑呵呵问,“你问这个,是不是为了姚家那小丫头。唉,说起来她娘当初也来过果毅侯府给我问安。不过姚广恩那老匹夫,一贯跟咱们这些勋贵走的远,后来人也就不过来了。”
  
  李廷恩只是从姚清词的信里知道果毅侯府与她母亲有亲戚关系,没想到当年她生母还曾来过果毅侯府。他笑着答付狄坚的话,“是,姚姑娘告诉我,她外祖家有一门酿酒的手艺,当年当做陪嫁一起带到了姚家。如今姚太师去了,姚家上下都是白丁,姚姑娘想将酿酒的法子拿出来,给姚家添门营生。”
  
  付狄坚没想到李廷恩是来说这个。他愣了愣,大笑了几声指着李廷恩道:“你啊,金童子找了个金媳妇。姚广恩这老头子临终做得这门亲事,倒是没挑错人。没想到啊,姚广恩以前端着架子,只肯靠着皇庄和几个庄子还有写字画维持家计,如今他的孙女儿倒是比他脑子活络。怎么,姚家的皇庄收回去了姚家日子不好过了?”
  
  看出来付狄坚与姚广恩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李廷恩就不接话。
  
  好在付狄坚本来也不需要李廷恩接话。
  
  “别人嫌弃铜子臭,老夫是不嫌弃的,老夫还得想着以前那帮跟这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小子,往后有挣银子的买卖尽管给送过来。”付狄坚豪气万千的抬了抬手,“不过你这会儿可是做了官,你那师父就乐意让你出来又做酒的买卖。小子,要想酿酒,可得去少府领牌子,老夫在少府一个人都不认识,你找老夫做这生意也没用。”

  李廷恩就笑着看了看跟一棵树一样立在边上从头至尾哪怕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的付华麟,“舅舅,您不行,华麟可以。”以前李廷恩一直都称呼付华麟一声付兄,眼下碍于辈分,却只能叫华麟了。
  
  付华麟依旧没有动弹,就像是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付狄坚看了看板着脸的孙子,又看看李廷恩,嘿了一声,“这小子,他一天到晚就呆在天破军,认识的只有天破军里面那些兵。”
  
  “我听说沐恩伯府的安原县主颇得太皇太妃疼爱,如今还养在太皇太妃的清宁宫。”李廷恩没有直接回答付狄坚的话,反而说了一个看起来毫不关联的安原县主。
 
  正是这个安原县主,让付华麟的脸色变了,他目光不善的偏头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半点不受影响,冲乐的合不拢嘴的付狄坚问,“舅舅,如今您觉得华麟可还能帮得上忙?”
  
  “帮得上帮得上。”付狄坚捋了捋胡须,笑呵呵指着李廷恩道:“你小子,才到京里多久,连安原那小丫头追在华麟身后跑都知道了。也罢也罢,既然姚家那小丫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又与我果毅侯府沾亲带故的,还打算给我果毅侯府送银子,我就叫华麟用一回美男计。”
  
  “祖父!”付华麟这次终于忍不住了,他压在刀柄上的手背上鼓起了青筋,情不自禁朝前迈了一步。
  
  付狄坚没有理会他,只是神色淡了些,“华麟啊,听祖父的话,安原那丫头是个好孩子。她家里虽说是皇商,可世袭沐恩伯的爵位,论起来,咱们家这爵位虽是侯爵,到祖父这一代却就没了。她是万家的掌上明珠,又是县主,配得上你。”

  当然配得上,正因太配,自己才决不能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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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华麟痛苦的闭了闭眼,垂头哑声道:“祖父,我……”
  
  他解释的话尚未说出口,付狄坚就很粗暴的打断了,“不必再说了,就按照祖父说的做。你也知道,咱们付家面上光鲜,可要养那么多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兵士。要不是廷恩给了门好进项,果毅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祖父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等我一闭了眼,依着你爹还有你大哥的性子,是不会管那些伤兵的。你把酿酒这事儿接下来,等少府那边酿酒的牌子一下来,祖父就私下给你五千两银子当本钱,往后那些伤兵就是你的重任了,你得把这事儿扛起来。就为这,你也得给祖父娶个能挣银子的孙媳妇。”说罢不肯再给付华麟说话的机会,直接挥了挥手,“这就去找安原罢,你是天破军左都督,要进宫,便宜的很。”

  付华麟看付狄坚躺在椅上,一副不肯再听任何话的模样,就知道付狄坚下定了决心,他攥了攥刀柄,无奈的转身离开了。

  等他一走,,付狄坚就睁开眼望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果毅侯府的事情,石定生也给李廷恩说过。不仅是石定生,石定生的夫人付氏因李廷恩将梅瓷生意给付家分润,对李廷恩印象大好,也在李廷恩面前嘀咕过两次,还有石定生的女儿石琅嬛,更是快人快语。
 
  因此李廷恩一点都不奇怪付狄坚这位沙场老将此刻脸上流露出的黯然和痛心。
 
  “舅舅,您放心,华麟心有丘壑,将来必会有一番前程。”
  
  面对李廷恩劝解的话,付狄坚苦笑着摆了摆手,“你不是外人,老头子就不瞒你了。华麟这孩子,自小就是在我跟前养大的,他就是太有丘壑了,面上看着跟块冰似的,实则重情重义,老夫就怕将来一闭眼,他要一辈子被家里这些人踩在脚底下。”付狄坚说着自嘲的笑,“老夫以前还打算筹谋筹谋,将着爵位再传个两代。可看家里这幅样子,能撑得起爵位就是华麟。偏偏爵位给了华麟,不是疼他,是害他。那个逆子,眼里就只有华麒,根本就不把华麟当他儿子。”
 
  付华麟的身世与屈从云颇有几分相像,付华麟也是寤生。只是屈从云是屈家为了掩盖其母的身份,才对外宣称屈从云是寤生,不被屈大太太所喜,故而送去外地近一年。而付华麟,是真正的寤生。
  
  当年果毅侯府大夫人崔氏身怀双胎,临产之时长子付华麒顺顺利利降生,轮到付华麟,却成了寤生,崔氏痛足两日两夜,最后难产生下付华麟便去世了。付狄坚的夫人乃是崔氏的嫡亲姨母,得知崔氏难产死去后急急忙忙要赶过来,那时正是冬天,果毅侯府上上下下都在着急崔氏的状况,地面上的雪没有清扫干净。抬轿子的人脚下滑了,轿子一倒,付狄坚的夫人身子骨一贯也不好,从轿子里摔出来后第二天也去世了。付狄坚那时在外领兵,其子付嵩原找了个道士来给付华麒与付华麟算命。

  付华麒命格不好不坏,付华麟的命却被道士算出是克亲命。付嵩原想到母亲与妻子的死,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要将付华麟溺死。还好付狄坚得知家里的消息请旨赶了回京,阻止了付嵩原,这才救下了付华麟一条命。可即便如此,付嵩原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付华麟带在身边,续娶之后,更禁止继室与其余的儿女接近付华麟。付狄坚前面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只剩下付嵩原这个小儿子,付狄坚对付嵩原狠不下心,也管不了,无奈之下,只得自此将付华麟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唯恐一眨眼孙子就被儿子亲手扼杀了。

  付华麟跟在他身边,十三岁就上战场,十五岁就活捉西疆鞑靼王子,十七岁回京中了武状元,成为天破军左都督。功成名就的付华麟却一直到如今二十有四,依旧孑然一身,只因他的命格,被果毅侯府上上下下视为眼中钉不说,京中更无人敢嫁。也是因此,自从得知安原县主对付华麟有意却被付华麟严词拒绝后,付狄坚就开始日日夜夜盘算着想法子让付华麟答应这门亲事。唯有这样,他以后才能真正的闭上眼。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付狄坚,“舅舅,您放心,安原县主年已十六,再拖两年,若是安原县主执意不愿出嫁,以华麟的脾气,他不会置之不理。”
 
  “唉……”付狄坚一个劲儿的叹息,“这孩子,就是倔。我叫他搬出去住,省的那逆子他们日日夜夜就在他身上想法子找好处他又不肯,说担心我这把老骨头。廷恩,他与你还算说得上两句,你有空,要多替老夫看着他。再有,将来老夫闭了眼,你要把他当亲外甥,不可就此疏远了。”
  
  付华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即便对他有时候对付家人一味忍让的做法李廷恩并不赞同,可李廷恩却绝不会厌恶这样的人。他今日之所以来找付狄坚,一半是顺着姚清词的意思帮她一把,一半就是想在付华麟背后推一推,给他找个光明正大接近安原县主的理由。听到付狄坚这么吩咐,他当即含笑应下了。

  “你小子,对这些道道倒是清楚的很。”担心过付华麟,付狄坚忽然将矛头对准李廷恩,“姚家那情形,也不比老头子这里简单罢。你这是要拉那小丫头一把,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多情。”
  
  多情?

  并不是,只是没想到自己用钱财去试了姚清词却试出这样一个结果罢了。姚清词的确答应了给姚大太太添一门财路,不过用的却是自己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酿酒方子,她又在信中点名要来找付家人联手,想必不仅是为了挣银子多个帮手,更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与有亲的果毅侯府重新走动起来,就能有力的遏止姚家上下放在她身上的贪婪之心,还能保住她在这一门生意上该得的银子。虽说她提出酿酒成功要把银子全给姚家公中做家用。可方子是陪嫁,又有果毅侯府出面,姚家上下谁又敢将她的那一份贪了。不仅如此,还给了自己无法挑剔的答案并且送了一份大大的人情。
  
  当然这一切还都需要看看姚清词那份酿酒方子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能酿出可以让勋贵世家们都赞不绝口的美酒。
  
  付狄坚见李廷恩没答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乐道:“你呀,前儿才给人送了一车东西去,这会儿又跑来找老头子帮人家挣银子。没想到姚广恩那老匹夫还挺厉害,生个这么精的孙女儿,我看啊,他这回给姚家的靠山倒是找着了。”
  
  听见付狄坚的咕哝,李廷恩摇头失笑,陪着付狄坚又说了几句闲话,出了果毅侯府就往沐恩伯府在京城的宅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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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恩伯府世居江北道昭宁府。不过因是世代皇商,要长久的与少府这些地方打交道,万家在京城自然也有一栋宅子。万家派在京城的人,正是沐恩伯世子万重文。
  
  万重文正抱着新买回府的姬妾在一起作诗,听说李廷恩来了,他大笑两声,汲着双木屐披散着长发就迎了出去。
  
  一看到李廷恩,他就笑道:“廷恩,快来。昭宁新送了几坛子浣花泉水入京,你来试试为兄的手艺。”
 
  李廷恩笑着随万重文一起到了萃滴亭中。
  
  萃滴亭四面环水,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候却并不冷,全因为萃滴亭的四根亭柱全是青铜铸成,青铜柱子外再各辅以四根雕刻四季长春图的沉香木柱。每逢寒时,万家的下人就在亭子下方燃起炭火,将四根青铜柱烧热,热气源源不断而出,再根据温度放下亭子的竹帘,亭中就时时刻刻都温暖如春。
  
  此时萃滴亭四面的湖水已然不再冰封,游鱼群群,假山嶙峋,轻风一吹,便有一阵淡雅的沉香木香气飘散在鼻尖。

  李廷恩看着万重文挥退下人,自己取出江北道而来的浣花泉水,动作熟练的亲手在炉上烹茶,笑道:“能喝万兄一杯茶,是在下的福气。”
  
  对李廷恩这些话,万重文并不以为是奉承,他自得道:“廷恩,作诗写文,为兄不是你的对手。可若讲这些小道,你不如我。”说着他脸上添了几分自傲,递给李廷恩一杯茶,“试试。”
  
  李廷恩素来知道万重文生平有三好,一为茶道,一为美人,一为良驹。一说起这三样,万重文可以与人论三天三夜,被人冠以‘三好公子’的雅号。

  今日李廷恩可不是来与万重文论茶的,因此他喝过一杯之后,便放下茶杯,却没有开口点评。万重文诧异的挑了挑修长的眉,就知道李廷恩来是另有所图了。
  
  他不由扫兴的放了茶杯,叹道:“说罢,是什么事?”
  
  李廷恩就将想要酿酒的事情与万重文说了说。
  
  万重文听说是酿酒,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万家世代皇商,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若是李廷恩这回提的还是诸如梅瓷玻璃这等一看就有巨额进项的生意,万重文还有些兴趣。而酿酒这种大燕管制及严,还要走少府的门路,且天下已比比皆是名酒,一不小心更会触动粮价的生意,万重文就没什么动心的地方了。
  
  不过看在李廷恩的面上,万重文揉了揉下巴道:“廷恩,只是一个方子,酿酒这事情还得走通许多路子,你不是外人,为兄不瞒你,万家,着实不缺这门生意。你若真想做,为兄就替打通少府的路子,旁的,就得靠你自己了。”

  这话已然十分给李廷恩颜面。等于是万家出银子去收买少府的人帮李廷恩拿一个酒牌。万重文本以为以李廷恩的性子,就算不愿意也不会再说。谁知李廷恩居然摇了摇头。
  
  李廷恩拎起茶壶,给万重文倒了杯茶,悠然道:“少府之事就不劳万兄了,想必安原县主一句话,少府也不敢有人为难。”

  “孜瞳?”万重文万万没想到李廷恩竟然会将主意打到自己的胞妹头上,他倒并无怒意,若非听闻李廷恩已经定亲,他甚至会觉得李廷恩与万孜瞳有了纠葛是件美事。他诧异的是李廷恩何时认识自己的胞妹,“你见过孜瞳?”不应该啊,孜瞳一直就是在宫里陪伴太皇太妃,轻易不会出宫的。李廷恩也不能进宫,他是在兵部任职。"
  
  李廷恩唇角勾起一抹笑容,缓声道:“我刚去过果毅侯府。”

  “果毅侯府。”万重文喃喃念了一遍,忽然一脸怒气指着李廷恩沉声道:“你找了付华麟!”

  作者有话要说:撑不住了,五千字送上,那啥,缺了一章,明天我起来更,老公一直催睡觉。明早我八点起,大家十一点左右来看吧。

情蕭 发表于 2014-2-13 20:55

第69章

        面对万重文的怒火,李廷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只用一句话就让万重文气势顿衰。

        “万兄,安原县主认识华麟已有三年了罢。”

        “是三年零八个月。”万重文颓唐的扶额,“自从那年付华麟在打马球的时候救了她,她就一直吵着要嫁给付华麟,家里上上下下谁都拿她没法子,偏偏太皇太妃还赞成这门亲事。”说着说着他脸上又添了怒火,“廷恩,你既知道这件事,就不该火上浇油。

        李廷恩只是笑。

        什么是火上浇油?

        安原县主打定主意要跟着付华麟不是一日两日,一件已经持续近四年的感情,并且从未得到回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不顾一切的继续坚持下去。感情这种事,从来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若还有理智,只能是你爱的不够深。

        何况,自宫中的太皇太妃之后,万家奇异的没有再生出一个嫡女,一直到安原县主出生。安原县主万孜瞳是万家的掌上明珠。她入宫,因太皇太妃的辈分,就是王太后都不敢轻侮,京中的贵女人人都要避让两分。这样一个女人,爱上了身世坎坷的付华麟,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是绝不会回头的。

        面对李廷恩戏谑的笑,万重文气呼呼的将茶当做酒喝进了肚子里。

        “廷恩,你是我的师弟,师兄待你一直不薄。虽说师兄没有读书的天分,如今已回家掌管家业,你也不该站在付华麟那一头。”

        李廷恩笑着冲万重文摇了摇头,“师兄,自你回沐恩伯府接手家业后,便不让我再叫你师兄了。”

        “我不配做师父的弟子。”万重文自失一笑道:“自五岁起,我就被送到师父身边。别人都说沐恩伯府世代皇商,当年就是靠着给太祖出银子打仗才能得到个爵位,后来只会往宫里送女人。我下定决心要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声,让沐恩伯府堂堂正正面对那些世家望族,到头来,还是辜负了师父栽培。不仅如此,连同门的几位师兄都看不起我。我继续将这条路走下去,不过是连累师父的清名罢了。”

        “皇商。”万重文环绕着四周的水榭廊还,嗤笑道:“自大燕开国,沐恩伯府在那些人眼中,就是满身铜臭的人。跟他们站在一起都怕把人给熏臭了。送女人,万家在后宫不过一个太皇太妃罢了。他们这些世家望族,又送了多少族中女子入宫为妃。”他说着恨恨往桌上锤了一拳,“连付华麟这样的杀煞星,都看不起孜瞳。”

        “师兄,商又如何,官又如何。太祖征梁文,是万家变卖家产,在后方征集粮草。太宗年间,邓州大旱,万家号召商人出银赈济灾民。高宗年间,朝廷征北疆蛮族,沐恩伯府为送军粮入北疆,战死十三名男丁。桩桩件件,才换来万家世代皇商的恩典。商能流通南北,官能经国治世。大国小家,官商之用不同。您若自轻,必被人侮。”

        李廷恩这番话说得万重文愣住了。"

        “您若自轻,必被人侮。”万重文喃喃的将话念了两遍,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廷恩,师兄没有看错你。师父门下七十弟子,唯有你李廷恩,一辈子都是我万重文的师弟!”他以茶代酒,与李廷恩痛快的共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后他自嘲道:“自离师父身边后,我万重文自诩效仿前人之风,日日夜夜美酒美人美茶相伴,依旧是在自轻。

        李廷恩就趁机道:“师兄,您是否觉得付华麟回避安原县主是看不起沐恩伯府。”

        话题回到付华麟身上,万重文脸上就不那么好看了,“廷恩,即便付华麟并非此意,他这命格,孜瞳是万家上下的命根子,我就这么一个胞妹。况且果毅侯府的情形,你颇受师母看重,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说来说去,万重文对付华麟的避讳,除去误解付华麟一直对胞妹万孜瞳敬而远之是看不起万家外,更重要的是就是担心付华麟的命格。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碍于付华麟是石定生的侄儿,万重文一直便不曾直言,仅仅是沉默的应对外人对此事的揣测,以此隐晦的告诉果毅侯府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若在以前,万重文虽与李廷恩这个小师弟交情不坏,还一起做着生意,万重文都不会对李廷恩说出这番大实话。毕竟付华麟的命格同样是果毅侯府的忌讳,更是石定生妻子的心病。李廷恩一直呆在石定生身边,是石定生最看重的弟子。万重文实在没把握李廷恩会不会转身就将他这番大实话告诉了石定生。

        不过今日李廷恩这番话让万重文对这个师弟颇有交心之感,他本是性情爽落之人,也不避讳对李廷恩说这些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淡淡道:“师兄,你方才说宫中太皇太妃对此事颇为赞成。”

        万重文一下噎住了。

        太皇太妃赞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付华麟手中的天破军能在即将到来的朝廷漩涡中保住万家。太后年事已高,皇上亲政在即。太后十几年摄政的党羽绝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皇上亲政,然后他们这些人被罢官,被抄家,被流放,甚至举族皆灭。到时候会引起的风波,几乎如今就可预见大半。沐恩伯府世代在江北道居住不假,万家无人入仕也不假。看起来这些事似乎波及不到万家头上。可天下人,都为一个利字而活。万家富甲天下,到时候又怎能独善其身。太皇太妃在,能仗着辈分护住万家,可太皇太妃,也是垂垂老矣,按着太医的说辞,只怕连今年都撑不过去了。

        若付华麟肯松口,对万家来说,最后还是会抢在太皇太妃崩逝之前听从太皇太妃的吩咐,将孜瞳嫁给付华麟。

        万重文有时候真是受不了李廷恩说话直插人心口的方式,他摇头失笑道:“你啊。”他面色恢复了平静,端起茶喝了一口,摆出一副谈生意的架势,“廷恩,你不是管闲事的人,说罢,这回无缘无故想要酿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

        不等李廷恩说完,他又道:“别说你是为了姚姑娘,你不多师兄我这样怜惜美人的雅士。”

        李廷恩笑了,“师兄是知己。”他看着万重文,正色道:“师兄可知我早前学过医术。”

        万重文想了想,发现记忆里是有这么一件事,“不错,你说过当年是为了给令尊治腿。可这又跟酒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李廷恩微笑着给万重文揭开了谜底,“按照姚姑娘信上所书,她母亲陪嫁里面那张酒方酿出来的酒比目前大燕任何一种酒都更烈。”

        “这,这有什么用。”万重文更糊涂了,“廷恩,按照你的说法,这酒在大燕可不好卖,大燕除了那些行军的人,没一个喜欢喝烈酒的。而军营里,除了庆功之时,按律不得饮酒。除了这些从军的,大燕上至宗室勋贵,下到百姓庶民,乃至那些异域行商,喜欢的都是口味温和的陈酿,花酒果酒竹酒,唯独不喜欢烈酒。这酿酒的方子,只怕酿出来无大用啊。”

        “若我没有猜错,正是因酿出来的酒太烈,姚姑娘的生母当初才能将这张酒方当做陪嫁带走,这么多年也没人对这张酒方打过主意。”李廷恩说到这里,想到姚清词信里的主意,不得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子生出些许赞叹之意,“姚姑娘的意思,是想将这酒卖给塔塔人,让塔塔人喝过之后,再卖给其它部族。”  

        “妙啊!”万重文听到这个主意,眼前一亮,“以前想做塔塔人的生意不容易,这会儿么,塔塔人还在大燕境内数道之内肆虐,只要将酒卖到这些地方,塔塔人最喜欢的就是烈酒,他们自己就能把酒找到。待塔塔人撑不住退兵了,就会自己找上门来做生意。打开塔塔人的口子,别的部族自会闻风而来,还不用担上任何纠葛。”他越说越欢喜,“蛮族人银子是没多少,手里的皮毛金银器却都是好货,这样说来,这门生意也并非不可做。就是要等塔塔人退兵才能正经盘算,前面这段时日,是光投银子了。”

        看着万重文在那里感兴趣的盘算,李廷恩就道:“师兄,姚姑娘的主意虽好,到底有风险。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

        万重文诧异的看了李廷恩一眼,笑的意味深长,“廷恩,这就是你先前提起医术的意思罢。”

        “是。”这一回,李廷恩没有再故意隐瞒,“师兄,你也知道,我爹以前就受过伤,后来流匪围城,他一双腿都断了。我唯恐他伤口化脓,就用了一次偶然在医书上看到的法子,制出了烈酒给他清洗伤口。那以后,果然我爹的伤口没有再出现其它的征兆。”

        “烈酒!”万重文目光灼灼的看着李廷恩,身为一个商人,他能最快的察觉出李廷恩这番话的含义。

        “是,烈酒。”其实这就是一个在现代人人都知道的用酒精消毒的事情,但在古代,酒是用粮食造的,连每年能酿多少酒,谁能酿酒都受到朝廷管制,又有谁会用酒去做实验。而且,古代的酒酒精含量太低了,一般的酒是起不到作用的。这也是他当初即便蒸馏出足以消毒的烈酒后也没大肆推广的原因。

        连一般的酒都用不起,反复蒸馏挥发大半制作出来的烈酒,又有多少人舍得拿来清洗伤口?

        而姚清词信中所描述的烈酒烈的程度,终于让李廷恩对制作出能消毒的酒萌发出一丝信心,若非如此,他绝不会连续奔忙在果毅侯府与沐恩伯府之间,使出浑身解术连付华麟与万孜瞳的感情之手都愿意插手了。

        “我在家中制住的烈酒需要将其它的酒反复蒸煮七次,最后得到能清洗伤口的酒十不存一。而用姚姑娘的酒方子,若姚姑娘在信中对烈酒所述并未夸大,这种以粗粮酿制的酒只需再蒸一次,便可作为大夫所用。”李廷恩简短的给万重文描述了一番美好的前景。

        万重文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他搓着手仪态全无的顶着李廷恩追问道:“可能在军中为将士清洗伤口。”这才是最重要的,若能有效遏制军中兵士的伤口溃烂,万家就立下了大功劳。哪怕这酒不挣银子,能为万家在勋贵里面撬开一道缝隙,万家都能源源不断的投银子进去。

        沐恩伯府早就不缺银子了,缺的是勋贵世家们的认可

        李廷恩对上万重文满怀希望的笑脸,缓缓点了点头。

        “好!”万重文激动的从位置上窜起来,“廷恩,师兄记住你这份情,你放心,酒坊,酒牌,酿酒的匠人,需要的粮食,万家全都包了。”唯恐李廷恩误解,他赶紧解释道:“这酒酿出来,万家占五成份子,只要一成的利。”

        李廷恩很明白万重文的意思,这是要在天下人面前占一个名头,抬高万家的地位。恰好姚清词在信中的意思,也只是希望姚家能借着这件事挣些银子,当然她手上也趁机活泛一些。说起来,姚清词并不了解这烈酒的价值,她只是敏锐的察觉在塔塔人入侵大燕的时候,她这份尘封多年的酒方子很有可能会发挥巨大的价值,因此拿出来跟自己做了交换。

        姚清词本是内阁女子,顾忌甚多,既然这种烈酒的价值已经比原先大大提高,甚至可能牵涉到军中利益。李廷恩也觉得姚清词还是不要露面的好,他没有犹豫,就代替姚清词做主只为姚家与姚清词总共要了一成的分子,自己要了半成。

        万重文起初觉得不好意思,转念想到这种烈酒一旦证实功效后可能在朝堂上引起的风波,他立时就明白了李廷恩意思,改口道:“既如此,沐恩伯府也只有两成。”

        李廷恩没有多言,这件事他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如何取舍,最终还是要看沐恩伯府是否能明白舍得二字的含义。

        回府之后,李廷恩就写了一封信,在第二天一早叫从平从他在京里购置的庄子里挑了一些东西,连带着信给姚清词送过去。

        刘栓拿到东西,还收了从平给的一两银子,不顾其他门房羡慕的眼神,就打发了才四岁的孙子去后院送信。

        刘栓家的出了拿了东西,乐呵呵的给姚清词,“姑娘,您瞧瞧,李公子可真是看重您,这就把信送回来了,还又送这么多东西来。老奴瞧着,别的院里那些人,眼珠子都红了。”

        姚清词放下手中的笔,将尚未完成的夏荷图小心翼翼的用镇纸压好,又理了理裙角,这才在刘栓家的的催促下过去翻检了一番李廷恩送来的东西,然后拿出压在底下的信。

        “姑娘,姑娘,李公子信上说什么,是不是答应大太太在他的产业里头入个份子?”刘栓家的在一旁急得不得了。

        姚清词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这,这……”满怀信念,没想到兜头就是一盆凉水,刘栓家的觉得有些接受不了,这可不仅仅是姚大太太能不能得偿所愿的事情。在刘栓家的看来,这男人啊,把不把你看在眼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啥写诗写文都是假的。这还得看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银子!天天写几首诗,谈几回琴,那又不能当饭吃,有个屁用!

        她就嘟哝道:“这看着挺大方的啊。姑娘,这李公子要是不答应,大太太那头您可不好交代,要大太太跟端芷院站在一头,您往后可咋办!”越说刘栓家的越慌,就出主意,“要不您再写封信去,把这家里情形给李公子说一说,您看李公子上回送的东西,虽说都是自家产业下的,可到底还是舍得银子的人,您……”

        “奶娘,你别急。”姚清词看刘栓家的脸都青了,拉了拉她的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上次我原本就没想让李公子将那些生意让一份利出来。我的打算,是想叫李公子帮我将酿酒的生意做起来。这生意,虽说不像李公子下头那些产业一般挣大银子,给家里多添个进项,家里再俭省些,也够用了。以姚家目前的处境,俱是白身,上头又失了祖父管束,有太多银子,未必是件好事。”

        刘栓家的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姚清词说的有道理。她小声道:“姑娘您说得对,这家里有个进项能养家就成了,横竖您的嫁妆是太太当年早就给您备好了的,锁在库房里,管她是谁,也不管动您的嫁妆。这事儿,您对太太有个交代就是。有那么多银子,还不是给端芷院还有那些姨娘通房的用了,让庶出的那几个多分几分家业。这酿酒方子好,既然是太太早前的陪嫁,您还能分点,大太太总不好都给您吞了。”

        可不是,自己挣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为姚家这些人挣,还是为那些庶出的兄弟挣?

        姚清词端秀的脸上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又告诉了刘栓家的一个好消息,“李公子已答应了我,到时候他会出面告诉大伯母,在酿酒挣的银子里分润些出来给我和四哥,毕竟这是娘留下的陪嫁。”

        “阿弥陀佛。”刘栓家的一听眼里就含了泪,“老太爷去前总算结结实实偏了一回姑娘,给您找了这门好亲事。老奴还担心着到时候您要如何去大太太手里抢食呢。李公子愿意出头就成,愿意出头就成。姑娘,您熬个三年,等您嫁到了李家,就轮到这家里的人来看您的脸色了。”

        姚清词闻言,神情复杂的笑了笑。

        外头就传来了姚凤晟的声音。

  “清词,清词,你快出来。”

情蕭 发表于 2014-2-14 00:39

第70章

  “四少爷?”刘栓家的听见姚凤晟的声音,赶紧迎出来,一看姚凤晟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心痛的叫了起来,“四少爷,您这是怎的了,谁打的,您这,这……”
  
  姚凤晟龇牙咧嘴的进去姚清词面前,姚清词一看他鼻青脸肿的,一面吩咐刘栓家的赶紧带着丫鬟去打水找伤药来,一面骂道:“四哥,你又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告诉过你多少回,如今祖父不在了,你不能再出去惹祸。我们还给祖父守着孝,你这样,叫娘和祖父如何放的下心。你是不是要我天天在家里为你提心吊胆。”

  姚凤晟是姚家一个异类。
  
  在姚家所有儿孙都努力读书科举讨姚太师欢心的时候,姚凤晟一早就直接告诉姚太师,他想学武,今后去做武将,气的姚二老爷自此以后见到这个儿子就要骂几句。唯有姚凤清,,还真的劝说姚太师给姚凤晟找了一个武学师父,让姚凤晟学本事。
  
  姚凤晟学了本事之后,总是想着做游侠,在京中与那些纨绔子弟打马球,赌猎物,在京中鲜有敌手,唯一一次比武失败,就是败在付华麟手下。不过若对方人多势众,他受伤的时候也并不少。姚凤晟一旦受伤,从来不会回家让人找大夫,都是跑到妹妹姚清词这里,让姚清词偷偷派人出去买一些伤药回来。
  
  这会儿姚清词看到姚凤晟又受了伤,更多的是气,却不是急。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姚凤晟不耐又有点委屈的道:“这回又不是我出去惹祸,是别人打上了门。”
  
  姚清词才不信他,“谁会打上咱们家的门,要是打上门,我怎么不清楚?”
  
  就算是祖父去世了,姚家大不如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绝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姚家的,更别提打上了门了。再说姚清词很清楚,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就算是在后院之中,有人打上姚家的门,自己也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姚凤晟呲了呲牙,“你知道什么,今儿二哥去城外给大哥送东西,就碰上了杜玉楼那王八蛋,他还非要查二哥车上运的东西。这还不叫打上门,我就找人去把杜玉楼给堵了,谁知道那小子最近手上功夫见长,又带了十几个护卫,倒过头把我给收拾了。”
  
  “你去找杜玉楼了?”姚清词气的狠狠在姚凤晟伤口上按了一下,听见姚凤晟的痛叫声也没有心软,“你还去找杜家的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去找杜家人的麻烦。明慧郡主被逼到骊山去躲避朝臣弹劾,此时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必然一心怒火,你送上门去杜玉楼没趁机说你意图暗杀朝臣都算是给姚家留了脸面了!”
  
  “他们不舒服,那大哥的手,祖父的死,我们姚家是不是该去把那个女人从骊山拖回来五马分尸!”姚凤晟只要一想到姚凤清大好前程就毁在了杜玉华手上,还在坊市之中被杨玉华弄得脸面全无,以致气死了姚太师,他就觉得心头一把怒火熊熊燃起,“要不是,要不是……”他费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句话给咽下去,“总之,这笔账,咱们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算清楚,等到这天下不再姓宣,也许这笔账就可以算清楚了。否则,即便是皇上亲政,这世上,又哪有将亲外甥女杀了给朝臣偿命的道理。
  
  何况,祖父真的是因大哥的手受了伤才气急攻心而死的么?
  
  想到姚太师临死前的种种举动还有说的那些话,姚清词心中蒙上的那层厚厚阴影终究难以散去。

  姚凤晟叫嚣了半天,姚清词也任凭他吵。横竖他不是杜玉楼的对手,姚凤晟虽说冲动了些却很有自知之明,也坚持所谓的侠义之风。偷袭以多胜少这种事姚凤晟是绝不会做的。打不过杜玉楼,姚凤晟只会在家苦苦练功。至于杜玉华,还在骊山,就算回京,依照情形必然会被寿章长公主与太后严密的保护起来,姚凤晟到时候说不定连杜玉环身边都靠不近,姚清词一点都不担心。
  
  上过药后,姚凤晟干脆就在这边吃饭,他埋怨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端芷院那女人就要叫下人来让我去用饭,还看弟弟,她……”见到一旁淡然坐着的姚清词,姚凤晟好歹将话咽了回去。
  
  姚清词就跟没听到自己的胞兄说的一样,她很细心熟练的吩咐刘栓家的今天要叫厨房做些什么菜送上来,以此避免刺激姚凤晟的伤口。

  用过午饭,姚清词才将酿酒的事情告诉了姚凤晟。
  
  有姚凤清在,姚凤晟手里一贯没有缺过银子,等听姚清词说都要将生母的陪嫁拿出来酿酒挣银子时,他有些傻了。

  “怎么,怎么会没银子了。”

  姚清词横了他一眼,“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买字画,要买美婢,要买歌姬,要撑脸面。以前家里大半进项都是靠宫里赐给祖父的皇庄,祖父去了,皇庄早就被少府寺给收了回去。祖父以前又只许家里人买庄子买地不许做营生,祖父在还能有赏赐下来,祖父的门生们也会时不时孝敬些。如今祖父都不在了,宫里赏赐谁,门生们孝敬谁。家里花的银子没见少,挣的银子没见多,自然就会有亏空。”

  “那,那……”姚凤晟那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法子,最后怏怏道:“四哥觉得,咱们如今就靠了李廷恩,只怕你往后嫁到李家去直不起腰。”
  
  大大咧咧的四哥还能想到这一层,姚清词就觉得她苦心在后院里与端芷院还有大太太这些长辈斗过来斗过去甚至在李廷恩面前摆机锋都值得了。

  她笑着安慰姚凤晟,“四哥你担心什么,这门亲事是长辈定的,李公子是尊师重道的人,无论如何不会怠慢我。再说这门营生,李家也能从中赚些银子,又不是咱们白叫他送银子过来使。京里多少姻亲故交互相拉拔,都是该有的意思。”
  
  姚凤晟对这些弯弯绕也不懂,姚清词这样说,他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很快就把事情丢到了脑后。
  
  只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打听到李廷恩休值后,还是跑去李家找了李廷恩,结果李廷恩不在家,倒是让他碰上了为织云锦的事情一直在李家等消息的朱瑞成。
 
  朱瑞成得知是李廷恩以后的内兄来访,十分热忱,主动提出要帮忙招待。

  李廷恩四个姐夫,朱瑞成算是李廷恩比较看重亲近的一个,从平也很放心,还给两人备了一桌酒菜。只是朱瑞成看着姚凤晟乌青着眼眶,一边吃菜一边呲牙抽气的模样,不知为何,筷子上送到嘴里的食物都觉得不香了。
  
  此时的李廷恩,却恭敬的站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楼中听人说话。
  
  “李廷恩。”昭帝一身便服,一手搭在栏杆上,半倚在柱子上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声调有些沙哑的问,“朕听说你早年在河南道,曾与道士结交过?”
  
  李廷恩今日本是打算出门去果毅侯府打听些武将的事情,他在兵部的折子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谁知在路上就被人拦下呆到了春安坊中这座小茶楼。他早就看出拦路的人身上挂着宫中侍卫的腰牌。可他最开始猜测以为的是要找自己的人是宫中的太监,或是少府那边的人。谁知竟会是昭帝本人。
  
  不过面对从他一进门开始就没有抬头的昭帝,李廷恩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听昭帝问起道士的事情,李廷恩也并没有隐瞒,“回皇上的话,微臣自小对道学之事有些兴趣,不过闲暇时候聊做杂学之术罢了。”
  
  在大燕,信佛的人居多,信道的人虽少却也并不是没有。在这个宣扬皇帝是上天之子,强调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时空,李廷恩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与道士相交会对自己的仕途有任何妨碍。
  
  果然昭帝听李廷恩亲口承认之后,脸上并没有动怒的神色。相反,他扭头很认真的看着李廷恩道:“你认识的道士中,可有能招魂之人?”
  
  招魂?

  感觉到昭帝语调中那种掩都掩不住的寂寥,李廷恩心中一动,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此乃神仙之术,修道修道,若能得道便不会再在人世中,若未得道,自然也不会神仙术法,故而有生死之别一言。”
  
  “生死之别。”昭帝默默将这话含在唇齿间咀嚼了两遍,忽然就笑了,“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既已是生死之别,自然今生无再见之日了。”他脸上落寞萧瑟之色刹那一收,站起身坐到了桌前,冷冷道:“朕听说你找人打听过洛水宋氏的事情。”

  昭帝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方式让李廷恩完全无迹可寻,他只得坦然的道了一声是。

  “微臣家中有一嫡亲的姑姑,早年远嫁,微臣中举游学归家时方才将人找回。姑姑出嫁后,在外生存艰难,迫于无奈将膝下两个女儿卖给了过路的官家。姑姑将两位表姐卖出去时打听过对方的名讳,得知是出自洛水宋氏。如今姑姑生活安定,便思将两位表姐赎回家中。也是因此,微臣才会着意去打听洛水宋氏的事情。”

  听见李廷恩的解释,昭帝挑了挑眉。
 
  茹卿出自洛水宋氏的事情,除了太后,就是宣丽质与杜玉楼清楚。宣丽质与太后是做贼心虚,害死了宋玉梳后见到一点与之相似的人都要去查证,茹卿正是因此露了身份。至于杜玉楼,那是自己这个天子有意让他去查的,为的是要他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与宣丽质之间姐弟之情早已无存,诚侯府上上下下绝不要妄想在投靠太后之后还能在将来凭着这一点来让自己宽恕罪过。
  
  原本自己得知李廷恩在兵部任职之后暗中翻阅洛水宋氏早年的卷宗是从石定生那里得知了消息有意追寻源头。谁知竟是误打误撞。  

  两个表姐被卖到了宋氏。可真是巧,不过巧的极好。也许这便是天意,天意要自己借李廷恩这把刀来在宣丽质身上划开第一条深可见肉的伤口!
  
  眼角余光扫到昭帝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李廷恩压下心底的疑惑,稳了稳心神。

  “李爱卿,在兵部这些时日如何?”
  
  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道:“皇上厚恩,微臣必不负。”
  
  真是有意思,自己问他在兵部如何,他说不负皇恩。

  昭帝牵了牵唇角,淡淡道:“拔擢你的是母后,朕如今,尚未亲政。”
  
  “皇上乃是天子,万臣之主,微臣要谢皇恩,自然该谢天子。”李廷恩原本并不想此时就搀和进去王太后与昭帝的朝廷斗争之中。不过在所有人眼中,他已经站到了王太后的对面。再说所有人都清楚,王太后是座冰山。
 
  即便此时站到明确站到昭帝一边,会受许多打压,李廷恩面对昭帝,也只能早日做出一个选择了
  
  昭帝听见李廷恩的回答,笑了笑,温声道:“李爱卿如此忠心,不知可愿为朕做一件事。”

  李廷恩回答的很快,“请皇上吩咐。”

  “好。”似乎很欣赏李廷恩的态度,昭帝也没有拖泥带水,他抬了抬手,从弯腰的太监手中接过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到桌子上,推到李廷恩眼皮底下,“元庆元年,太后以侵吞军饷之名将户部尚书宋林生打入天牢,令三司会审。半个月后,宜州,平州,开州数地卫所兵士因军饷之事冲击官府,一日之间,致五位刺史死在卫所兵士刀口之下。侍御史熊临弹劾宋林生与兵部侍郎宋安民,尚书省左仆射宋德康等数人一起贪污军械制造五十万两白银并侵吞二百万两北疆军饷。宋林生一案被三司在七日内审清定罪。太后下旨,宋林生三族之内,男丁尽诛,除外嫁女,女子一概充为官奴洛水宋氏,自此在大燕消失。”
  
  李廷恩在昭帝说话时,敏锐的察觉昭帝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的颤了两下。
  
  “李爱卿,朕要你查清当年宋氏一案是否属实。”昭帝目色冰凉的落在了李廷恩脸上。

  李廷恩没有被昭帝眼中的冷意吓到,他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大胆的问了昭帝一句话,“皇上,微臣若查证宋氏含冤,皇上是否要为宋氏翻案?”
  
  昭帝极其意外的望着李廷恩。

  这句话里的意思太多了,也问的太大胆了,昭帝没有想到,一直谨慎小心的李廷恩竟然会这样直接的问出这么一句话。
 
  面对李廷恩不闪不避的眼神,片刻后,昭帝缓缓笑了,“你若能证明宋氏的冤屈,朕就能为宋氏伸冤!
  
  这一次,轮到李廷恩吃惊了。

  他本以为,昭帝要为宋氏翻案,是意在与太后作交换,或许就是将寿章长公主作为筹码。可最终,宋氏依旧只能继续含冤下去,昭帝是绝不会为宋氏伸冤的。

  要伸冤,就要追本溯源。宋氏冤枉,便是当年下旨的太后昏聩,太后为何昏聩,很难不提到当年寿章长公主与宋玉梳还有杜如归之间的纠葛。这种事情,说到最后,就是皇家仗势欺人,难道皇上要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再问罪自己的亲生母亲

  可面前这位皇上,居然很明确的告诉自己只要能证明,他就要为宋氏伸冤?

  李廷恩飞快的抬了抬头,正对上昭帝的眼睛。那双细长的眼底所隐藏的惊人的疯狂和冰冷让李廷恩都有一瞬间的心悸。他复又低下头,恭敬的道:“皇上,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好。”昭帝当然察觉到李廷恩方才大胆窥视的一眼,可他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要重查此案,甚为艰难,且须有告状之人。诚侯府杜如归有一幼女,名唤紫鸢。下月初九,她会前往宫门之前敲响登闻鼓。宗正寺接手此案后,自会有朝臣提议将你调往宗正寺协查此案。”
  
  听到昭帝的安排,李廷恩就知道昭帝是真想为洛水宋氏翻案。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隐忍了多年不愿意背上不孝之名的昭帝宁可与太后撕破脸也要替宋氏正名?
  
  带着深深的疑惑,李廷恩恭敬的送走了昭帝。
  
  昭帝一走,李廷恩便立时起身去找了石定生。石定生听说昭帝亲自出宫找到李廷恩要他去审理洛水宋氏的案子也不由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啊,独角兽,你不要这么帅啊,你这么帅让我如何码字啊,恨!又去看了一集完全听不懂的来自星星的你,o(╯□╰)o,为啥光看人都觉得好满足。

情蕭 发表于 2014-2-14 17:48

第71章

  “皇上怎会突然想起要将宋氏的事情翻出来。”石定生手交握身后来来回回在书房里走了两圈,不仅没有想出一个答案,甚至连一点模糊的揣测都无法做出。他不由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边上的李廷恩,希望李廷恩平日不受束缚的思路这一次也能发挥作用。

  李廷恩这时候已经从昭帝突然来临的那种压力中解脱出来,神色完全恢复了清明,他想了想做出了两个石定生完全不会去想的揣测,“老师,皇上是否并非太后之子,或者,皇上后宫之中有出身洛水宋氏的心爱之人。”

  石定生闻言愕然。

  他愣了一会儿,摇头笑道:“你啊,终究是年轻些,这些事情,哪能随意揣测,再说,皇上是君。”他指了个位子让李廷恩坐下,然后慢慢解释,“宫里的规矩,别说是皇后,就是一个才人生产,也必然会有少府寺的管事嬷嬷,宫中的掌事姑姑,还有一宫首领太监守在产房门口,更别提其余伺候的宫婢太监。若是皇后生产,负责执掌宗正寺的皇室宗亲会面呈皇上,将后宫全部封禁,若要进出,必得在场的宗亲赐以腰牌。若是妃嫔生产,宗亲会请皇后懿旨,封禁临盆的妃嫔所居宫殿,想要进出,照样得需腰牌,外面还有数十名大力太监团团守候。是以,民间戏文上说的那些以男换女,假作有孕之事,在皇室中绝不可能。”

  石定生抚须戏谑的笑了笑,“当年皇上出生,乃是正宫嫡子。先帝本就爱重太后,听闻太后临盆,大喜之下一路跑到长泉宫,连龙靴都掉了。先帝一直守在产房之外等着皇上降生,亲自在在玉牒上记下了皇上的生辰八字,宫里宫外人人皆知。皇上绝对是太后亲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被石定生排除开这一个,李廷恩一点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镇定的道:“如老师所言,那就只有第二条,皇上在后宫中有爱重的妃嫔出自洛水宋氏。”

  “你怎的还记得这个。”石定生失笑。

  对石定生而言,堂堂天子为了讨一个后宫美人的欢心去推翻生母所作出的论断,甚至要为此治罪嫡亲胞姐,这样的做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叫石定生难以相信。这简直就是昏君的做法!别说是一朝天子,就算是民间的凡夫俗子,要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去忤逆生母,折辱胞姐,那也是要受人唾弃的。

  以前石定生一直觉得自己的爱徒考虑问题不受约束是件好事,这会儿觉得想的太张扬也不好。可他更想明白为何李廷恩会做出这样可笑的推论,他就道:“廷恩,你如何会想到后宫上头去。”

  如何?

  难道要告诉面前的恩师,自己见到了昭帝那时的眼神就像另一个时空无数陷入爱情后变得痴狂的人?

  他想了想,对石定生说了一句大俗的话,“老师,我在民间听过一句话,觉得颇有些道理。”

  “哦,说说看。”石定生含笑鼓励弟子。

  李廷恩施了个礼,缓缓笑道:“我在民间听人说,东风,南风,西风,北风,都比不过女子的枕边之风。”

  这一句话,直接让石定生懵在了当场。半晌后他回过神,忍不住大笑出声,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才平了气,指着李廷恩合不拢嘴,“你啊你啊,为师怎不知你还有如此促狭的时候。”他说着喝了口茶,兀自念了一遍后嘿然道:“这话俗气倒是俗气,但也颇有些道理。”

  李廷恩笑微微的道:“老师,大俗便是大雅。”

  “有道理有道理。”石定生并不是个死板的人,他呵呵笑了两声放下手里的茶盅,“即便如此,据为师所知,皇上眼下后宫空虚,并无特别得宠的妃嫔,更别提出身宋氏的了。你这想头,不对不对。”

  李廷恩却不赞成石定生这个推论,他既然选了这一个想法,就会努力去证明,在没有明确的证据去否定之前,他都会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直到确定想法不对之后,他会再去换新的想法去验证。正是因这个习惯,他才多次能走在别人的前面。

  按着一个天子的角度去思维这件事,无疑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只因无论怎样衡量,昭帝在为洛水宋氏翻案这件事上,都得不到任何好处,一个处理不善,还会让许多目前全力支持他亲政的文臣倒向太后一边。而且即便成功为洛水宋氏翻了案,并借此打击太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太后自此还政退居后宫罢了,太后会因此收获无数朝臣与民间百姓的同情,皇上照样会落得一个骂名。算来算去,实在是对皇上没有任何好处。

  而皇上,显然又并不是一个习惯突发奇想完全不考虑后果的昏君。他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一步步蚕食太后地盘,将文官武将都慢慢拉拢到自己身边,可以牺牲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关键时刻,甚至能壮士断腕,在发现姚广恩这条臂膀生了病,再也无法为他撑起一方之后,就果断的将这只手砍掉了,以此换取敌人的一只手和心神大乱。

  这样的皇帝,要动宋氏之事,必然考虑良久,甚至他连苦主都找好了。让一个八岁的娇弱幼女去敲登闻鼓,以此掀开这件尘封往事的面纱。

  既然算来算去,从天子的利益出发都推断不了他做这件事的目的,那就只能换一个想法,把他当做一个男人!一个年近二十五岁,明明出身贵胄却偏偏被亲身母亲压在底下郁郁不得志的男人!

  “老师,我记得您在我第一次向您打探洛水宋氏时曾说过,洛水宋氏,最出名的不是清傲风骨,不是族中男丁人才辈出,而是族中的女子,容貌才情皆冠天下。”

  李廷恩悠然抛出的这句话让石定生愣了愣。

  “洛水宋氏,才子闻名于大燕,美人更闻名于天下。当年的宋玉梳,就是大燕第一美人与第一才女。名动天下的玉梳女下嫁世家第一公子杜如归,最后却被皇室公主毁去姻缘郁郁而终,至今仍让朝野清流扼腕不已。老师,您觉得,若宋玉梳是名粗鲁不堪的妇人,当年到如今是否还有会如此多的人为其张目?”

  李廷恩这个问题叫石定生都面色微赧,觉得有些难堪。毕竟文人一直对女子宣扬的是德言容功,德言皆在容之前,才更算不上要求。可面前的是爱徒,石定生哪怕心里有些微不舒服,也说了老实话,“不错,当年玉梳女之名的确冠绝天下。宋玉梳五岁作诗,七岁拜入朝华居士门下,十二岁已被世家勋贵们称颂为大燕第一才女,更难得举止端庄,孝贤慧宁。当年就连先帝都有意为皇长子福亲王求娶为正妃,只是最后宋玉梳亲自选定了杜如归。洛水宋氏与诚侯府这门联姻,本是天作之合,大燕人人夸赞,谁知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廷恩没有见过宋玉梳,可石定生这样的人都如此对宋玉梳赞不绝口,他就能想象的到当年的宋玉梳会是如何的风华绝对,引得天下痴狂。然而她偏偏印证了红颜命薄这句话。

  李廷恩心中生出淡淡的惋惜之意,他继续道:“老师,当年能有一个宋玉梳引得杜如归自断双腿,为何如今不能有一个后宫美人让皇上不惜与太后反目。”他说着冷冷的笑了一笑,大胆的道了句大实话,“老师,说起来,太后与皇上之间,原本也不剩什么情分了。”

  石定生心里猛的一颤。

  “老师,为君者,毕竟亦是人非仙。皇上尚不到而立。”

  “馨妃!”被李廷恩步步提醒,石定生终于唤醒了一些以前 并不关心的记忆,他忽一拍案,沉声道:“若你所料不错,那名妃嫔,就该是馨妃。”

  “馨妃?”李廷恩只是做出个大胆的揣测,后宫之中到底有谁曾经得到过昭帝的圣宠他就完全不清楚了。

  “是馨妃。”石定生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五年前,为师当还致仕在永溪,你几位在朝中的师兄曾给为师写过信,说皇上生了一场重病,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皇上死了个心爱的妃嫔,太后为安抚皇上,还有意赐了那名出身卑贱的妃嫔一个妃位,厚葬了她。为师当时斥责了你几个师兄,五年前,正是种燃他们逼迫太后还政之时,寿章长公主荐了独子杜玉楼接任左卫军都督。皇上原本与寿章长公主姐弟之情颇深,为师那时与朝臣们都推测皇上的重病是因寿章长公主让杜玉楼去任左卫军都督的缘故。至于后宫妃嫔带着腹中龙种离世,朝中无人不以为是皇上不愿承认为与太后争权而导致同胞之情破裂所放出的流言。也只有你几个师兄年岁尚轻,看重男女之情,才会将之放在心上,还特意写信告诉为师。”说着石定生叹了口气,“眼下看来,你师兄他们当年听到的消息未必是假的。空穴来风,果然有因啊。”

  五年,又是五年前。

  一切的发生,似乎又顺推到了五年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喔,带着对独角兽的幻想去睡觉了。大家晚安,感觉越补债越多了,o(╯□╰)o

情蕭 发表于 2014-2-15 00:24

第72章

        李廷恩回家后,朱瑞成就将姚凤晟还在家的事情告诉了他。

        姚凤晟正在跟赵安一起连拳,听说李廷恩回来了,他就大大咧咧的无视身边想要带路的从平,自己走在前头去找了李廷恩。在李廷恩身边上下打量了一圈,他道:“别的话我就不说了,这酿酒的事情,你既答应了清词,就得好好做,别让她在家里那些人面前丢了脸面。”说完,他头也不抬,转身就快步走了。

        他这样的做派,气的长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哎,这人,少爷您瞧瞧。”长福愤愤不平的朝李廷恩抱怨,“这还没成亲呢,就想从少爷您手里挣银子了,这还端着架子摆出副舅兄的脸面上您面前吆三喝四的。少爷,要不您把……”他话没说完,被李廷恩目色冰凉的看了一眼,登时不说话了。

        李廷恩放下手里捏着的玉佩,淡淡道:“出去罢。”

        长福垂头丧气往外走,从平在门口拦住他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你说你,这门婚事又不是少爷自个儿要定的,那是石大人和姚太师定下来的。姚太师才去了没多久,喔,你倒好,一个下人,就跑到少爷面前去撺掇少爷悔婚了。”

        长福摸着后脑勺不服气的道:“从大哥,咱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上姚家,让少爷再去伺候,不是委屈了少爷。您瞧瞧姚家上上下下那副样子,明明就是求着咱们少爷,倒像咱们少爷欠了他们银子一样。”

        这倒是大实话。

        说起来从平也觉得不喜欢姚家这幅做派。可没法子,谁叫这门亲事就是定着了。不过从李廷恩接到信的神色看来,从平觉得李廷恩对姚姑娘倒并非很厌恶。

        从平摸了摸下巴,告诫长福道:“这种事情你就甭管了,少爷要是乐意,将来人家就是咱们的少夫人。少爷要是不乐意,以少爷的脾气,那也没人能强的了少爷不是。”

        “得了罢,从大哥,你看那诚侯府,这事儿不还是你告诉咱的?人家还是侯爷呢,得亏姚姑娘不是个公主。”长福撇了撇嘴。

        听见长福的话,从平无奈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傻孩子,以为当年诚侯府的事情就真是市井民间那些说书的说的那样简单。杜如归被寿章长公主看上是那张脸,寿章长公主能下嫁可是冲着诚侯府世袭罔替四个字去的。要不太后何必把宋氏三族的人都给砍了。公主公主,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想要嫁个如诚侯府这样的好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知道,当年的瑞安大长公主,嫁去平国公府的时候,还是做继室呢,只不过以前的国公夫人没能留下一个男丁罢了。就这,还是许多宗室贵女们艳羡的好亲事。

        谁叫大燕的公主郡主们名声都不太好,让世家勋贵们都不乐意尚主。

        再说了,要怪就怪宋氏还有诚侯府当年不识时务,他们要早早的站在太后那一头。以太后当年的威势,怎么也能从朝中扒拉两个出来把闺女给娶了,不是一定要杜如归不可。

        从平心里乱七八糟的腹诽了一通,拉着长福进去继续给他讲规矩。

        李廷恩就和朱瑞成说了几句织云锦的事情,然后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起了昭帝给他的有关宋氏一案的卷宗。

        看完之后,李廷恩对于宋氏是否冤枉一事,又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看样子,当年太后为了让宋氏一案尽快定罪,的确是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无论用了多厉害的高手来作假,终归是假。

        想到昭帝的吩咐,李廷恩暂且将卷宗放在一旁,把赵安叫了进来。

        李廷恩让赵安动用手下的人手去打听打听杜紫鸢的事情。

        赵安听到李廷恩的吩咐,脸上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他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诚侯杜如归的幼女养在咏院,从不出府的事情人人都知道,这……”

        李廷恩就诧异的看了赵安一眼,“赵叔,我的意思,是让你去门口打探打探消息。”

        赵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少爷,我没法子。这京里,只怕还没人能在不惊动诚侯的情形下暗中打探杜紫鸢。”

        “赵叔的意思……”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赵安的本事,他是见过的,能作为战场斥候活下来,能被石定生看重,能跟在自己身边一路辅佐。可如今却说没办法避开杜如归打探到一个小姑娘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用了一个京里。

        李廷恩身子往前倾了一些,看着赵安正色道:“赵叔是说,杜如归有大才?”

        “是。”赵安很郑重的给李廷恩点了头,“诚侯天生将才,十五岁的时候先帝下旨,让京中勋贵子弟于天破军,左卫军,右卫军中择选人手在御前演武。诚侯只挑选了五十左卫军精壮,便将定国公府世子率领的三百人马打得打败。演武到最后,京中十二家勋贵联手对付诚侯,结果依旧大败。如今左右两卫军中最精锐的绣衣卫,就是经由诚侯之手训练而成。”

        这段往事,李廷恩倒是没听人提起过。或许是因石定生是文臣,对绣衣卫这样暗地里监管百官的禁卫心有不满才不曾提起?6

        “赵叔是想告诉我,杜玉楼如今在左卫军坐稳都督这个位子,与杜如归有关。”

        赵安不屑的道:“少爷,您以为单凭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就能让左卫军那些兵士们听杜玉楼的调遣?从军就是时时都提着头的买卖,上头的人能带着下面的人吃香喝辣自然是本事,更要紧的,是能带着咱们这些人保住性命。何况是左卫军这样的天子亲军,要没真本事,凭杜玉楼是谁,他也早被人掀翻了。小的早就打探过,杜玉楼是杜如归一手带出来的。”

        他说着停了停话,犹豫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事儿石大人是怎么跟您说的。不过小的知道,杜玉楼三岁的时候,诚侯就将人带到诚侯府在秋安坊的别院教导骑射功夫。小的以前有兄弟做过诚侯的侍卫,我那兄弟说,诚侯将杜玉楼用绳子绑在马背上,让杜玉楼适应烈马奔跑时的起伏,以此让杜玉楼能在任何时候都与坐骑合为一体。杜玉楼射箭,诚侯让人在边上燃起枯草堆,以烟雾遮盖草靶,杜玉楼习剑练枪法,诚侯从来都是选日正当中,过午便不让下人给杜玉楼吃任何东西,只在园中放养一些猎物,让杜玉楼自行找食。直到诚侯府以前那位夫人有了身孕,诚侯才将杜玉楼带到侯府就近养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

        李廷恩从没想到这其中还别有内情。看样子,满朝上下对这桩往事的认识都太片面了些。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如何逼迫杜玉楼休妻另娶上,所有人都在杜玉楼数次的自残中以为杜玉楼厌恶抛弃了一切。可眼下看来,也许厌恶是真的,但杜玉楼心里始终有一线清明,他依旧重视杜玉楼这个儿子。至少在只有杜玉楼这个选择之前,他为了诚侯府,丢下一切的不理智,冷酷而竭尽全力的栽培了杜玉楼这个儿子。

        这样一个即便最最癫狂的时候都保留着一线清明的男人,当初又是否意识到了洛水宋氏的大难降临?

        原本李廷恩叫赵安去打探杜紫鸢,只是为了在之后的事情中有一个准备。可此时,想到洛水宋氏卷宗上的事情,李廷恩下了一个决定,他要见一见杜如归。

        “赵叔,你多安排几个人手守在诚侯府外面。”

        没想到自己都说明了杜如归的厉害,李廷恩依旧会坚持己见。赵安十分的道:“少爷,您这是……”

        李廷恩没有隐瞒他自己的想法,坦然道:“我要见杜如归。”

        “少爷是想借此事让杜如归主动找上门。”赵安试探了一句。

        若杜如归当年对宋玉梳的感情是真的,他将杜紫鸢这个女儿藏在咏院八年是出自真心,那就会主动找上门,自己便能如愿以偿获得一个答案。若不是真的,杜如归不肯见,至少自己也能掀开迷雾的一个角落。

        李廷恩嘴角隐有笑痕,朝着赵安轻轻挥了挥手。

        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赵安不太懂,他叹了口气。武人最尊宠的就是比自己厉害的人物,不过李廷恩既然打定主意要跟杜如归对一对,赵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以前最尊宠的杜如归斗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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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大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手里端着花盆慢腾腾的往咏院走,半路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停了停,弯□将地上一盆花枯萎了的几片花瓣给揪掉捏在手中,继续走路。"

        看到杜大手上颜色艳丽的茶花,杜如归招招手,示意杜大将茶花放在他面前。他直起身摸了摸花瓣上还残存着的温度,朝左边爬满藤蔓的墙头上望了一眼,淡然道:“别管。”

        杜大木愣愣的眼珠子转了转,感觉到墙头边的人已经消失了后,才小声道:“侯爷,不是公主府的人。”

        “她不会再让人过来。”杜如归闭着眼倚在躺椅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花瓣,“你去告诉杜玉楼,让他查查是谁的人。”

        杜大正要点头,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慢蹭蹭过来到杜如归跟前跪下道:“侯爷,有人窥视姑娘。”

        在咏院中,只有一个人被称呼为姑娘,没有序齿,没有别称,仅仅是姑娘。

        杜如归眼帘瞬间张开,森冷的望着老人,“是谁?”

        “跟去打探过,说回了李家。”

        “李家?”杜如归左手撑额仔细想了想,才明白手下口中指的李家并非是京中的世家勋贵,而是新任的探花郎李廷恩府上,他面带鄙弃的笑了笑,“老了。”

        “去个人,请这位探花郎过来叙叙话。”杜如归得知是李廷恩后,眼底那股锐利很快就消失了,又像是一个老者一样重新倚在躺椅上望着天空,禁闭的双目遮住了他一切的思绪。

        李廷恩很快就接到消息,赶到了诚侯府。

        依旧是杜大来迎接,在注意到杜大的瘸腿时,李廷恩有些意外,不过等看到杜如归时候,他更意外了。

        有人曾说过,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原来这世间,不止女人倾国倾城,男人,依旧可以拥有如此惊人心魄的面容。难怪当年的寿章长公主在杜如归受伤之后,可以忽视杜如归的腿伤,却不惜一切求来宫中圣药要将杜如归的脸伤医治好。

        他先给杜如归行了晚辈礼。

        杜如归却自始至终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许久才掀了掀唇,“李大人请坐。”

        说是请坐,也没人端凳子椅子来,李廷恩左右看了看,发现四周静谧无人得犹如坟墓,他忍不住笑了笑,泰若自然的自己坐在了院中唯一的一根石凳上。

        似乎是知道李廷恩已经坐下,杜如归再度开了口,“李大人想见我?”

        跟杜如归这种人说话李廷恩不会有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他坦率的赔罪,“还请诚侯见谅。只是诚侯闭门谢客已经多年,闻听诚侯最重幼女,晚辈实在也是别无他法。”

        杜如归不为所动,语气不升不降,“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能感觉到杜如归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中。他不为杜如归这种态度生气,但显然这种态度会影响接下来的谈话,所以他笑了笑,对杜如归道:“晚辈领了一道密旨。”他扫了眼依旧禁闭双目的杜如归,缓声道:“皇上有旨,令晚辈翻查洛水宋氏一案。”

        “你说什么!”杜如归一直慵懒的神情很快消失不见,犹如一头巨虎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的看着李廷恩。

        “皇上有旨,令晚辈重审洛水宋氏夷三族一案。洛水宋氏之事,与诚侯府敬和夫人有关。因此,晚辈才想见一见您。”李廷恩神色恭敬的看着杜如归。

        杜如归神情快速变幻,他听到敬和夫人二字后,忽然仰天长笑,语气古怪的喃喃反复念着这个词,“敬和夫人,敬和夫人,哈,敬和夫人。”

        敬和夫人是在宋玉梳被太后懿旨赐给杜如归做妾之后又被太后所封的诰命。一个敬,一个和,让太后的心思昭然与天下。然而人们提起宋玉梳时,却很少用敬和夫人称呼。如石定生这样的长辈,会直接叫一声宋玉梳。若是平辈或年岁差不多的,干脆就叫玉梳女。宁唤其名不唤其诰命封号,偏偏是敬重的意思。

        这其中含义纠葛,李廷恩自然很明白。他叫出这个尘封已久的诰命封号,也并非是为了提起杜如归的伤心事,而是想打破杜如归死水一样的心境。

        杜如归兀自笑了一会儿,看着李廷恩冷冷道:“皇上果真让你为宋氏翻案。”

        “并非翻案,只是翻查。”李廷恩谨慎的道:“洛水宋氏是否含冤,还要看翻查之后的结果。”

        杜如归哼了一声,“洛水宋氏,乃是太后下旨夷三族。未有人鸣冤,皇上如何让人重审此案?”

        单凭杜如归这一句话,李廷恩就断定昭帝安排杜紫鸢去敲登闻鼓的事情杜如归并不知情。李廷恩倒不奇怪昭帝是如何避开杜如归的耳目找到杜紫鸢,毕竟昭帝是皇上,杜如归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侯爷。诚侯府虽说闭门多年,总要吃要喝。至于如何说服杜紫鸢,那就更容易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已。

        敲登闻鼓的过程,李廷恩已经弄清楚了。虽说对素未谋面的杜紫鸢要行此大险有些恻然,可他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杜如归。昭帝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打定主意要办好,何必为一个不认识的杜紫鸢,去触怒昭帝?

        他想了想,很巧妙的答了一句话,“宫中有位宋容华。”

        杜如归果然顺着李廷恩这句话想了想,眼底疑惑立时消散了许多,他难得正色打量了李廷恩两眼,“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听到杜如归的口气,心里出了一口长气,他开门见山的道:“侯爷,晚辈想问一问,当年宋氏灭族之前,您与敬和夫人可曾在事前得知消息?”

        杜如归闻言就寡淡的笑了,“你能如此问,便证明你也只宋氏无罪。”

        面对杜如归抓紧一切时机都要压一压自己的行为,李廷恩这次很快恭敬的垂了头。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举动,躺会去看着天上,淡淡给出了答案,“宋氏灭族之前,宣丽质便找过我,她告诉我,宋氏倾覆大祸就在眼前,我若想保住玉梳,就搬去与她同住。”

        李廷恩很干脆的道:“敬和夫人是因难产去世。”

        “难产?”杜如归讥讽的笑道:“玉梳临盆,我一直守在屋外,玉梳她,是自己一心求死。她以为她死了,宋氏就能逃脱生天。”说着他睁眼开,一脸漠然的道:“她求我让她去死,我答应了。”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李廷恩看着杜如归眼底的死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如归这一次却并不需要李廷恩再问了,他主动的将往事一一告诉了李廷恩。

        “玉梳自从回到诚侯府便一心求死。宣丽质将宫中善调妇人身体的嬷嬷派到玉梳身边,我明知宣丽质的意思,为让玉梳抛却寻死之念故作不知。直到玉梳数次有孕都流产,我才直到宣丽质心神早已癫狂。玉梳又一次有孕在身后,我无奈之下,将杜玉楼接入诚侯府。正是从杜玉楼的口中,玉梳得知了宣丽质曾以宋氏安危要挟我搬入公主府的事情。后面的事情,你也猜出来了。”杜如归冷淡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闻言默然。

        当然能猜出来。宋玉梳因这个消息执意选择自断生路,杜如归无奈之下成全,在宋玉梳死后对杜玉楼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并且自断双腿,禁闭于咏院之中抚育宋玉梳留下的女儿杜紫鸢。

        可李廷恩之所以问杜如归,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他要确定的,是当年太后一怒之下夷灭宋氏三族到底是为了寿章长公主还是另有缘由。

        既然杜如归说当年寿章长公主的确曾在事前以此做威胁,那么以杜如归的性情,宋玉梳死去依旧无法挽回宋氏被夷三族的命运,杜如归不会不调查真相。

        李廷恩在心中揣度了一番,温声道:“侯爷,您以为寿章长公主当年所说之言是否便是真相?”

        “宣丽质这个女人。”杜如归脸上全是不屑,“她枉为王太后之女。”他说着目色古怪的看着李廷恩,“这些年,朝臣们都说宋氏因我而亡,因玉梳而亡,因宣丽质而亡。可我查了八年,李大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李廷恩有预感接下来杜如归说的话会将事情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呈现出来,他不动声色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果然沉得住气。”杜如归随意的称赞了一句道:“宋林生入罪诏狱前,叫人给了我一封书信,说他发现了一件惊天秘事,此事足以将太后落罪,挽回宋氏清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你不知道罢,当年玉梳回到诚侯府,多少文臣一面感怜玉梳,一面又怨怪玉梳没有一死以证宋氏清名。玉梳忍辱负重,皆是为了保住宋氏,可惜,宋氏最后依旧亡了。”

        “自玉梳重回诚侯府,宋氏在朝为官之人便数次联络群臣对抗太后。宋林生一直查探王家,希望找到王家败坏朝纲的证据。他写过这封信没多久,便被太后打入诏狱,任何人不得探视。玉梳死后,宋氏依旧被太后下旨夷族。激愤之下,我数次找到宣丽质,宣丽质面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已为宋氏在太后面前求过情,可太后心疼她,执意不肯更改旨意。太后的话,宣丽质相信,我不信。玉梳已死,太后除去宋氏徒落朝臣口舌。太后若是为了爱女不顾一切之人,当年就会赐死玉梳。所以,我接着宋林生心中的蛛丝马迹查下去。”说到此处,杜如归再度癫狂的大笑起来,停住笑后,他狰狞的看着李廷恩,柔声道:“李大人,诸人皆夸你智谋过人,你猜一猜,我查到了什么?”

        李廷恩压住心里翻腾的思绪,恭敬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杜如归啧啧感叹了两声,摇头叹息,“你也猜不出,是啊,谁能猜出来。谁能猜出来。”他语调陡然拔高,声音尖利的丢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谁能猜出来,堂堂太后,天子亲母,居然会让苗巫给自己的亲生骨肉种下蛊毒!”

        饶是李廷恩事先做过千般揣测,万般臆想,也没想到杜如归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苗巫这个大燕上下禁忌的词语,却比第一次听到更叫他骇然。哪怕当初在三泉县从屈从云口中得知苗巫之事后加上石定生给的一些提示,他与石定生都推断苗巫之事与太后有关。可他从未想过,太后用苗巫,用蛊毒,居然是给皇上下毒。

        何况宋氏之事已经过去八年了。杜如归说宋林生为官时便已发现蛛丝马迹,岂不是说太后至少也昭帝下了八年的毒!

        李廷恩豁然站起趋近杜如归,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急切的追问道:“侯爷所言属实?”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惶惶的脸色,满不在乎的笑了,“李大人,你何必多此一问。”

        李廷恩颓然的坐回了石凳上。

        是啊,何必多此一问。就如同当初屈从云宁肯让屈家上下进牢狱之中走一回也不愿沾染此事一样。杜如归既然敢对自己说这话,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会用这种事来编织谎言。哪怕是在别人口中已经癫狂的杜如归也不会。何况,杜如归自始至终不曾癫狂。

        李廷恩坐在石凳上出了一会儿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杜如归的断腿时,他忽然有些明白杜如归当年为何要在将停灵五个月的宋玉梳入土为安后选择自断双腿了。

        不仅是与宋玉梳夫妻情深,不想再看到害死宋玉梳的那些人,更是因得知了一个巨大而不能吐露于人前的秘密而心中惶惶。为了平安的守护着这个秘密,以留住性命保护心爱的女儿长大,他不得不自断双腿,以此告诉别人,他杜如归无论以前如何惊采绝艳,今后也仅仅只是一个不良于行,只能坐在咏院中怀念亡妻的废物罢了。

        他只有在人前做不了任何事,才能在背地里继续做任何事。

        李廷恩很快收拾好心绪,“侯爷可曾将此事告诉别人?”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的冷静从容,颇感兴趣的弯了弯唇,“我若告诉了别人,如何能看着紫鸢长大?你以为,凭宣丽质就能在王太后面前保住我。那个女人……”这是杜如归第二次用这种不屑的口吻提起寿章长公主,“她被王太后,被皇上玩弄于鼓掌之间。她以为王太后为了她这个女人掏心掏肺。王太后心爱长女自然是真,恋栈权位同样是真。宣丽质出身皇家却蠢笨如猪,活该被天下万人唾骂。哈,好一个世人口中权势威重的长公主!”

        对寿章长公主与杜如归之间的纠葛,李廷恩就不想去管了,他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太后对昭帝下蛊毒的事情宋林生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归同样没有隐瞒李廷恩,他连最大的隐秘都告诉了李廷恩,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原本他如此苟延残喘,也并非就是想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他一早想的,就是要将此事告诉昭帝。若天下还能有一个人为他与心爱的女人报仇,那个人必然只会是昭帝。

        宣丽质杀了昭帝爱的女人不够,如此只能让昭帝对宣丽质恨之入骨,王太后依旧只是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可对一个皇帝而言,最忌讳的是什么?是有人要谋夺他的江山,还要谋夺他的性命。昭帝一直能隐忍王太后是因王太后乃其生母,朝臣都希望昭帝能早日亲政。昭帝心中清楚,只要他忍,不用背负骂名,迟早朝政还是会还到他的手中。可若昭帝得知王太后一早就打算要他这个天子的命,昭帝还会不会让王太后福寿安康的活下去?

        真是叫人期待,昭帝都忍不住要对宣丽质出手了,让李廷恩翻查宋氏一案。若李廷恩再将此事查出来,玉梳是不是能在黄泉之下快慰一番?

        杜如归眼底闪烁着疯狂之色,对李廷恩道:“这件事我原本是要告诉杜玉楼,我要让皇上相信此事,更要杜玉楼凭借此事成为太后的心腹。”他半往前倾的身子因体力不支重新倒了回去,看到李廷恩一点不意外的神色,就道:“你知道杜玉楼是皇上的人。”

        李廷恩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杜如归忍不住赞赏的再看了看李廷恩,叹道:“可惜了,若你是杜玉楼,我会死的安心些。”他说完直奔正题,“洛水宋氏一直在洛水之畔。洛水附近,有座鼎巫山,里面便有数个苗巫部族。苗巫艺术奇诡,曾经救过宋氏祖上族老性命,高宗下令驱逐苗巫,宋氏不敢再与苗巫公然结交,暗地里,却常令人往鼎巫山送粮送衣。苗巫投桃报李,暗中帮宋氏j□j家生子学习苗人以蛊治病之道。宋林生身边,便有一名学过苗巫蛊术的家生奴仆。”

        “晚辈记得,宋大人当年是户部尚书。”重重连环的锁,一旦被解开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李廷恩被桎梏住的思路就犹如被洪水冲刷了一遍,畅通无比。

        “没错。”杜如归淡淡道:“宋林生是户部尚书,他虽不执掌少府寺,更干涉不到宫中用度采选,手里却管着银子。按大燕律,天下税赋,就算是酒税这般最后要划入少府寺的税银,也要先送往户部查验之后再拨入少府寺。宋林生手中自然会有来往的账目。宋氏誓言对付太后,当时的少府寺卿姓王名度,为太后族侄。宋林生查探少府寺账目之后,意外发现宫中用药进出有异,他原本是对着王度去的,他以为就此能斩断太后一只臂膀,谁知他带着奴仆前去清查少府寺一批新入的药材时,那奴仆竟发现药材有异。宋林生大惊之下想法从御医口中套出话,得知这些药材是治皇上的心悸所用。皇上自小体壮,并无大病,却从小就有心悸,时常不能安枕。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宋林生得知药材为皇上所用之后,便疑心上了王太后,正打算接着此事查下去,一道懿旨,他便入了诏狱。”

        “后来您接着查了下去。”

        “我足足查了五个月。”杜如归神色冷清,“这是我花费时日最长,花费心里最多的一件事。太后办事着实机警,若非宋林生身边那名奴仆见势不妙,早早逃出来暗中找到我,我未必能查出实情。”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扭头讽刺的看着李廷恩,“李大人,事情如何你已得知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可依旧要查宋氏一案?”他说着冷冰冰的笑了笑,“此事,无关风月啊。”

        面对杜如归眼底压抑着的刻骨仇恨,李廷恩此时反倒心如止水,“侯爷,晚辈已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杜如归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纵声道:“没错,咱们谁也退不了,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定定的看着李廷恩,缓缓道:“馨妃,是我送入宫的。”

        自从杜如归将事情始末说出来,李廷恩就已经猜到了。

        说到底,宋氏既然被下令夷三族,哪怕馨妃是分支,也不可能顺顺利利进入后宫。至少寿章长公主与王太后便会竭力防备。可馨妃不仅入宫,还得宠了,去世之后连王太后都不得不为了皇上下旨赐妃位以做安抚。馨妃在后宫如此顺利,靠的不可能只是美色,后面必然有人相助。除了杜如归会如此煞费心机安排一个宋氏出身的女子入宫,李廷恩着实也想不到别人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廷恩道:“侯爷是借由寿章长公主之手将馨妃送入宫的罢?”

        杜如归一怔,再次大笑出声,他看着李廷恩赞道:“真是厉害,可惜不是我杜家儿孙。”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冷,“不错,我告诉宣丽质,我有个远亲,想要得蒙圣宠,也算为诚侯府在皇上面前寻一条退路。为了杜玉楼与杜玉华,为了讨我的欢心,宣丽质连人都没见过,就瞒着太后将馨妃送到了皇上面前。”

        李廷恩神色复杂的看着杜如归癫狂的神色,淡淡道:“诚侯府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想在后宫让人得宠自然艰难,想让一名女子入宫,若是只做宫女,您不会没有办法。您要借寿章长公主之手,想必是让寿章长公主之后能时常想起馨妃这个人,最后才能发现馨妃出自洛水宋氏。您送馨妃入宫之时便已打算好要在最合适的时候让寿章长公主出手杀了馨妃。”

        杜如归发现自己不得不一再的抬高对面前这个少年官员的看法,他很爽快的道:“你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当年是馨妃找到我,她自愿入宫,自愿用一条命去换皇上对宣丽质母女的憎恶。她要当皇上心里的第一根刺。只是没想到,过了三年,她才顺利的有了身孕。”

        看到杜如归脸上竟然流露出惋惜之色,李廷恩喉头像堵了一团棉絮,他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感觉,“侯爷就不怕晚辈将事情告知皇上?”

        杜如归目光难辨的看了一眼李廷恩,淡笑道:“你会么?”他手在躺椅扶手上摩挲了两下,缓声道:“你已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思,再告诉皇上他受了一场天大的愚弄?李大人,你不是蠢材。”

        哪怕有所不甘,李廷恩也不得不承认杜如归手段实在狠辣准确。

        正如杜如归所言,只要自己不蠢,就绝不会向昭帝告知馨妃之死的真相。相反,若今后这件事有可能会被揭开,自己也会不顾一切的站在杜如归这一面,拼命将罪名全部扣在寿章长公主身上。

        一切,只因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脸色,倏尔一笑,“李大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看我这个断腿无用之人,原本以为熬不下来,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你,日子还长的很。”

        此时此刻,李廷恩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很明显,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的确从杜如归口中知道了真相,甚至连更多意想不到的都知道了。可杜如归更占了十足的便宜。原本应该有杜玉楼去拼死承担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昭帝怨憎太后,可要做第一个告诉昭帝太后想要他性命的人,李廷恩不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全身而退。不仅如此,杜如归还为馨妃的事情拉拢到一个同盟。而自己,在重审宋氏一案的事情正式昭告天下后,还要面对太后一面的威逼。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兵来土掩了。

        杜如归将话说尽之后,杜大便出现在李廷恩面前,沉默着将李廷恩送出了诚侯府。

        一回到李家,从平便上来报消息。

        “少爷,我爹先前过来了,说石大人务必让您明日下值后去见他一面。”

        李廷恩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就知道了石定生的用意。

        想必今日自己在多年不曾有人拜访的诚侯府一直呆到天黑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就连老师,似乎也心急了。

        以前李廷恩有事会主动告诉石定生,可这一次,李廷恩不得不决心隐瞒。事关重大,又是昭帝亲自交待。对于一个天子而言,他交待臣下办事,臣下未曾告诉他的消息便告诉了老师,想必任何一个天子都不会舒服。

        李廷恩望着天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一声不吭的回了寝房,倒头在软枕之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比原定时间晚了,主要是360浏览器不好使啊。待会没有了,今天元宵节,家里长辈都来了,实在没办法再写了。祝大家双节快乐,一定要开心幸福喔。大家晚安

情蕭 发表于 2014-2-16 00:25

第73章

        对石定生,李廷恩曾犹豫过是否要将杜如归告诉他的话都说出来。

        他先用馨妃的事情试探了一番石定生的态度。

        石定生得知馨妃是杜如归一手安排入宫用以挑拨寿章长公主和王太后与昭帝的关系时勃然大怒,“这个杜如归,就是个女人,就是个女人。他竟为此……”石定生气的浑身发抖,“诚侯府世沐皇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见到石定生的反应,李廷恩彻底丢弃原本的打算。

        无论如何,石定生这样的三朝元老与自己对皇权的认知都是不一样的。在石定生眼中,也许对昭帝作为有所不满,他可以明哲保身,却觉不会做出任何对皇权不敬的事情。

        杜如归安排馨妃入宫,只是死了一个妃子,就让石定生勃然大怒。若让石定生得知王太后对昭帝至少下了八年的蛊毒,石定生会如何?

        石定生会不顾一切急切的就将这件事情掀开,他会赤膊上阵。然后这些都与自己的打算不符。

        石定生气结的骂了几句,看了眼李廷恩,颓然叹息,“罢了,杜如归敢将此事告诉你,就是知道咱们师徒都拿他没法子。就算当年没有此事,以太后的性子,以皇上的性子,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

        见过石定生后,李廷恩就在家闭门研究昭帝给他的卷宗。

        眼前的形势,看似别人口中讲述的都是真实,换了一个人后,答案可能又会有天翻地覆的转变。他已经无法单凭对人的了解去相信任何人口中所谓的真相。也许自诩知道真相的人没有说谎,但很有可能他们本来所以为的真相并非就是真相。

        犹豫了两日之后,李廷恩最终还是派了下人去将屈从云传了个口信。

        既然冥冥之中他是从屈从云口中第一次知道苗巫重现大燕的事情,如今的事情又与苗巫有关,他只能物尽其用,屈从云当年利用他挡灾,眼下也该还掉这个债了。

        屈从云很快就要入京,朱瑞成织云锦的事情却进展的异常顺利。

        为了酿酒一事,李廷恩拉拢了果毅侯府与沐恩伯府。安原县主万孜瞳对付华麟的痴迷果然并非空穴来风,付华麟找过万孜瞳之后,少府寺很快就主动叫人去了沐恩伯府,办好了酒牌。

        李廷恩遵从石定生的嘱咐,将此事交给了朱瑞成。

        在与果毅侯府这些京城权贵的交往中,朱瑞成表现的如鱼得水一样自如,连万重文对朱瑞成在经商上的天赋都赞不绝口。不仅酿酒的事情进展顺利,朱瑞成还成功的为织云锦成为贡品找到了一条路。

        这一日,瞅准空子,满脸喜气的朱瑞成就找到李廷恩,告诉了一个消息,“酿酒的作坊已经找好,就在城郊的清泉村,我打算在那里再开一个染布作坊。若织云锦的事情进展顺利,就可以将布送到京里再染。”

        朱瑞成都已经这样说了,李廷恩当然明白织云锦成为贡品只怕已j□j不离十,他没有过多的说辞。既然将事情交给朱瑞成,就要给予信任。

        朱瑞成今日的话格外多,一点没有早前的沉稳,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少年。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之后,他才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他自嘲道:“上了年纪,人便唠叨了些。”

        织云锦成为贡品是朱家几代人的夙愿。李廷恩很能明白朱瑞成的这种心情,他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很快话锋就一转,“姚家那边如何?”

        “啊……”朱瑞成愣了愣,捏着茶盖的手就停了一会儿,为难的道:“廷恩,姚家那头,只怕要的分子有些多了。”

        朱瑞成善于应酬不同的人,这些日子,连宫中的太监都被朱瑞成打点的妥妥当当。有现成的酒方子,有办好的酒牌,还有背后撑腰的权贵,朱瑞成却偏偏在提到姚家的时候就这幅模样,李廷恩约略就明白内情了。

        他心底哂笑一声,端起茶轻轻吹了吹面上的浮沫,面色不变的问,“他们要多少。”

        说起这个,朱瑞成实在觉得有些为难。在接触到诸多权贵搭建起自己一个人脉之后。说实在的,朱瑞成实在不觉得如今失去了顶梁柱姚太师后的姚家有什么地方值得让人畏惧。直白一些说,姚家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姚太师留下的名声,若让别人知道姚家为点银子与自己这样的商人天天争执不下,自己倒无所谓,姚家只怕要得不偿失。

        要是别家,酿酒的生意有沐恩伯府还有果毅侯府在背后撑着,朱瑞成未必不敢用用手段,偏偏是姚家,李廷恩以后的岳家。朱瑞成面对姚家的咄咄逼人,手段不能使,言辞不能锋锐,连打发下面的管事去谈都怕姚家人误会,只得日复一日的与姚家束手束脚的磨缠,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眼下李廷恩问起,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姚家的意思,他们给了最要紧的酒方子,得占一半的分子。”

        “一半?”李廷恩挑了挑眉,脸上并无怒色,只是喝了口茶淡淡道:“好大的胃口。”

        得知这酒的作用后,在自己的暗示下,连万重文都只能丢掉原先的打算,只占两成的分子,要将更多的分子挤出来去安抚别的勋贵世家。姚家如今犹如一座空中楼阁,全靠姚太师的余威撑住下面腐朽的几根大柱,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却偏偏狮子大开口的提出这样一个分润的法子。

        简直是要钱不要命了。

        朱瑞成见李廷恩说了一句话后便端着茶沉思,就主动道:“廷恩,我再试试罢。”

        说到底,这桩婚事是不能轻易毁弃的。不是万不得已,朱瑞成一点都不想与李廷恩将来的妻子发生任何误会。

        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的意思,不过这件事在与姚家自己,姚家上下若一心固执己见,要从这件事里捞足银子,朱瑞成区区商人,是说服不了他们的。

        姚家人,还活在过去的荣耀里。

        他食指在桌案上有节奏的轻轻敲了两下,淡淡道:“我去一趟姚家罢。这些日子辛苦姐夫了,姐夫与万师兄继续料理酒坊的事情便是。”

        听见李廷恩的话,朱瑞成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面对姚家从头到脚都流露出傲气的管事并不是一件松快的事情。既然李廷恩愿意接过去,朱瑞成赶紧道:“这事来的还是仓促了些,姚家那头毕竟出了酿酒方子。”

        “姐夫放心,姚家是姚家,姚清词是姚清词。”李廷恩堵住朱瑞成接下来要说的话,喊了下人进来,“告诉从平,让他备车去姚家。”

        姚大太太此时却正在和姚二太太还有姚大老爷姚二老爷说话。

        “二叔,不是我这做大嫂的说胡话,我也是为咱们清词着想。瞧瞧,李家送了点东西上门,咱们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李家的意思,就是想在他的产业里入个分子,人家就拿个酿酒作坊来打发咱们。这酒和梅瓷还有玻璃的价钱能一样么?这就罢了,哦,到头来,这酿酒方子还是咱们姚家自个儿。咱们姚家又不是没人没本钱,就算公爹没了,在京里找几个会酿酒的匠人咱们还是能找得出的。就这,李家还得拿去做人情,这里送份子,那里送份子,咱们也不是不出本钱,还出了酒方子,给个五成的份子,天天就拿个在县城里经商的姐夫打发咱们,自己连个面都不露。”姚大太太说着扫了一眼面上明显压抑着怒气的姚二老爷,正色道:“二叔,我看哪,人家这位探花郎是根本没将咱们放在眼里。”

        在长兄与正室的面前被大嫂挤兑,姚二老爷这样本就是要脸面的人如何忍得住,他气的狠狠拍了几下案几,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门亲事不做了,叫人退亲去。”

        他这句话一出,姚大太太脸色立时就变了,就连一直端庄从容坐在边上的姚二太太都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姚二老爷。

        “胡闹!”从姚大太太将人叫来开始就阴沉着脸的姚大老爷听见姚二老爷说要退亲,气的将手里的茶盅往桌上一丢,叮叮当当的响声让本就心虚的姚大太太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门亲事是爹临终前定下的,就算你是清词的亲爹,这门亲事,你也休想毁了。”姚大老爷等着姚二老爷,“石大人他们来之前爹是如何说的?”

        姚二老爷梗着脖子不吭声。

        姚大老爷没有给弟弟留脸面,冷冷道:“爹说过,若石大人答应这门亲事,哪怕李廷恩突然死了,清词也只能在家守望门寡。谁要敢悔婚,谁就滚出姚家,不许再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他横着姚二老爷,逼问道:“老二,你还记得这话罢。”

        姚二老爷爱风花雪月,平生最怕的就是亲爹和这个大哥。他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件亲事无论如何毁不得,方才不过是被姚大太太的话架住了,为脸面才丢出这么一句话。此时被姚大老爷一通教训,连姚太师的遗言都拿出来,他登时脊梁骨都软了半截,讷讷道:“大哥,您这话说的。清词的婚事是爹临终前做的主,我哪会,哪会真的就不做这门亲了。”

        姚大老爷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好看,只是道:“你记得就好。”说着他不着痕迹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往后家中再有人提悔婚的事,就自己收拾了东西滚出姚家!”

        见姚大太太与姚二老爷脸上都红了,屋里气氛陷入凝滞,闷不吭声的姚二太太赶紧插了一句话,“清词是公爹的眼珠子,又是个探花郎,年少有为的。往后清词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咱们家如何能做出悔婚的事情。老爷也就是心疼清词,这才一时说岔了嘴,大伯,您别见怪。”说着姚二太太就看着姚二老爷,柔声道:“老爷,您快给大伯陪个不是。”

        姚二老爷听到妻子的温言软语,就像喝了灵芝甘露一样。原本心里还残存着的一点不舒服一下就消失了,心道还是眼下这个夫人会说话,不像前头那个,动不动拉着张脸硬邦邦的。

        “老爷。”看到姚二老爷发愣,姚二太太又不急不缓的叫了一声。

        姚二老爷回过神,瞥到妻子嗔怪的眼神,心里一跳,赶紧照着话给姚大老爷赔了罪。

        姚大老爷对胞弟娶的这个妻子其实一直不太看得上眼。就算是继室,早前也有大把人家愿意将闺女送过来,何必挑一个娘家是做小吏的。再有,就算是小吏,嫡女出身的总要好一些,偏偏还是个庶女。

        可姚大老爷也清楚,当年姚太师答应这门亲事是没法子了。谁叫姚二老爷生来多情,在外面踏青的时候惹出了事回来就要死要活的说对方是良家女子,不能坏了名声,姚家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这才不得已将人给娶了回来。

        人娶回来后,姚大老爷不可能跟弟媳常常接触,但对姚二太太太的看法还不坏,举止行事并不过火。只是在姚清词的婚事上,姚二太太有一个年岁与姚清词相近的女儿,就让姚大老爷无论如何信不过姚二太太了。

        姚二老爷赔罪后,他脸色也没有明显的见好,“你知道错就好。”说罢姚大老爷侧身去看着姚大太太,郑重的叮嘱道:“咱们家在守孝,家里人口又多。你是管家的人,家里上上下下要盯紧。家里的小子们不能出去胡乱惹祸,家里的姑娘更要盯紧。诗会这些,便不要去了,每日都在家为爹抄经书罢。”

        姚二太太的女儿,姚家七姑娘姚清池昨日才带着下人出门去了一场诗会。姚大老爷这话一出,姚二太太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她在手心掐了掐,不经意的委屈着看了姚二老爷一眼。

        只是姚二老爷这时候见着姚大老爷的脸色始终不见好,一直垂着头,哪里还顾得上坐在边上的姚二太太。

        妯娌跟婆媳一样,天生就是冤家,处的好的没几个。

        姚二老爷以前的夫人元氏姚大太太不喜欢,只因元氏出身比她高贵,她在元氏跟前总觉得气虚。元氏去后,如今的姚二太太方氏,姚大太太就更瞧不起了。"

        就算她是商户出身,好歹还要脸面,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像这个弟媳,娘家爹是流外一等的小吏,穷就罢了,还不要脸。嫁到姚家后总端着副端庄贤淑的架子,其实姚家上下谁不知道是人是如何嫁进来的。

        姚大太太看着姚大老爷给姚二太太没脸,也没再提他先前的过错,就很脆的应了。

        姚大老爷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嗯了一声道:“这酿酒的事情,你们以为是这么简单的?说得轻巧,那酒牌你们去少府寺拿拿试试。少府寺是皇室内库,除了宫里,谁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别说爹如今不在了,就是爹还在,想让他们吐一块酒牌出来,不剥下你半身肉,休想将东西拿到手。”姚大老爷哼了哼,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姚大太太,怒道:“这事不是咱们光捏着张酒方子就能办成的事儿。往后就是姻亲,有事好好商量就是了,为了点银子,闹得难看,你们是想让外头人看姚家的笑话是不是。”

        屋里一时没人敢说话。就算是姚大太太,眼看丈夫动了真火,当着姚二老爷夫妻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插口的。

        姚大老爷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淡淡道:“好好说就是了。五分不行就四分,四分不行就三分,总能谈下来。”

        姚大太太一听就着急了。

        她可是指着这一回能大挣一笔,才能弄点银子填填自己的私库。否则往后分家了,公中一直这么入不敷出的,到时候岂不是要过穷日子。

        她抬头张口欲言,却被姚大老爷目中的冷意给堵住了嘴。

        姚二老爷就忍不住了。

        自从姚太师死后,姚二老爷就觉得自己过得日子简直就不叫做日子。

        唱曲儿的不让买了,笔墨纸砚没人孝敬了,就是想买两只翠鸟,账上都只肯一次支个几百两。问到账房脸上,账房的人只会哭穷。他总不能逼着管家的嫂嫂用嫁妆罢。

        好不容易亲闺女掏出个酿酒方子,结果往后的女婿倒过来还要占便宜。

        一想到往后用银子还要束手束脚的,甚至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姚二老爷连姚大老爷的脸色都顾不上看了,跳脚道:“大哥,哪能四分三分,方子是咱们的,大不了咱们多掏些本钱就是了。您这样让着个晚辈,将来清词嫁到他们李家,咱们姚家连个岳家的身份都立不起来。”

        姚大老爷还没开口说话,姚家的管家就低着头亲自进来回报,“大老爷,李公子来了。”

        “来的好!”姚二老爷吭吭哧哧的喘着粗气。

        姚大老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扫的姚二老爷不甘不愿回位置上坐下,这才道:“把人请进来。”

        姚二太太就给姚二老爷讲道理,“老爷,就是些小事。咱们做长辈的哪能跟晚辈计较,待会儿您千不看万不看的,要看在清词的脸面上,话说的软和些。”

        她不劝还好,一劝姚二老爷更觉得心里憋着火。

        姚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李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李廷恩就是探花,当年他爹还是状元呢,三朝老臣。自己分明是长辈,李家那小子是晚辈,如今倒叫自己来忍让?姚二老爷憋着火一个劲儿在心里运气。姚二太太看着他的脸色,就担忧的蹙了蹙眉。

        李廷恩被管家领了进来,一看厅中的架势,姚大老爷姚二老爷还有各自夫人都在,尤其是姚二老爷一脸愤愤的样子,他觉得有点好笑。

        他先行了礼。

        姚二老爷嘿了一声别过头,姚大老爷却很热情的指了位置让李廷恩坐下,姚大太太又叫人上茶上果子点心的。

        李廷恩一一谢过,屋里一时又没人说话了。李廷恩装作没看见姚家人脸上的官司,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看着腰上的玉佩。

        姚大太太心里着急,她实在是憋不住,原本想让姚二老爷先去试试深浅,谁知姚二老爷不知怎么的竟然不吭声了,她只得自己亲自上阵,咳了两声后笑着问:“廷恩今儿来是要瞧瞧咱们?”

        “是想给几位长辈问个安。”李廷恩脸上带着很恭敬的笑意,随即话锋一转,“也是有事想要跟您商量商量。”

        说起来事情看着很复杂,实则不过就是卡在面前这位姚大太太身上罢了。

        李廷恩心里很清楚,不管菩萨一样的姚二太太心里是不是别有想法,单凭姚二太太的名声,和酿酒方子出自姚清词生母的嫁妆,姚二太太就不会在这件事上插手过多。他如今诸事缠身,也懒得跟姚大太太绕弯子。他不打算成全姚大太太贪欲,正好姚大老爷也在,他就打算一瓢试试姚家这水的深浅。

        姚大太太笑容滞了下,“什么事儿,你说来听听,大伯母要能办的都给办了。”

        李廷恩没理会姚大太太隐晦的示好,直接道:“是酿酒的事情的。我听说,大伯母坚持要在这笔买卖上占五成的分子?”

        觉得李廷恩这话就像是她贪钱不自量力一样,姚大太太笑容就僵了,没有了之前的好脸色,“廷恩,咱们虽说往后就是亲戚。不过大伯母听过一句话,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

        她这样说,李廷恩没回避,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大伯母说的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

        此言一出,不仅是姚大太太被噎住了,就是姚大老爷脸上都不好看了。姚二老爷更是气得指着李廷恩鼻子大骂,“你这个,你这个,你还懂不懂规矩。”

        李廷恩哑然的看着姚二老爷,“您觉得这话不对?”不等姚二老爷再说,他便愧疚的扭头看着姚大太太,忏悔道:“大伯母别见怪,我是一时口快。”

        姚大太太能说什么?

        难道要她承认她说的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那句话是在客气,是在将李廷恩。她就是认为李廷恩该看在往后的亲戚情分上让着姚家,不该去争利?

        她干干的笑了两声,直起身看着李廷恩温和的笑,“廷恩啊,你这样说,大伯母就跟你说句大实话。大伯母也去外头打听过,这按照规矩,酿酒方子一般能作价三成的分子,咱们姚家最近手里是不太活泛,不过挤一挤,几千两银子还是能抽得出来。大伯母的意思,咱们出酿酒方子,再出五千两银子,就占五成的分子。我也问过你那姐夫,这酿酒作坊整个算下来,有个两万两就差不多了,不会叫别人吃亏。”"

        发现李廷恩神色尚好,姚大老爷在边上也没说话,姚大太太赶紧再接再厉,“也不是大伯母非要多挣些银子。大伯母也是为清词着想。这五成分子里,大伯母是想匀出一份来,往后这一份的银子,就给清词办嫁妆。清词与你定了亲,家里上上下下都欢喜,公中那点银子,大伯母是觉得寒酸了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见姚大太太一口一个嫁妆,姚二太太情不自禁就想到元氏留下来的三个库房的嫁妆,她咬了咬唇,目光落在李廷恩清俊的脸上,眼底就溢出几丝恨色。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大伯母,您可知道这酒酿出来会卖到哪儿?”

        姚大太太愣住了。

        她怎么知道卖到那儿。这姚家出了本钱,出了酿酒方子,剩余的事儿不该是别人去操心?姚家是书香人家,又不是做买卖的。

        李廷恩看姚家上下都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就笑道:“姚姑娘这酒方子酿出来的酒是烈酒。在大燕只怕没多少人能喝的进口。”见姚家人如预料之中那样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话锋一转,“这酒另有妙用,是打算送去给军营中的人清洗伤口,防止伤口溃烂之用。”

        “你说什么?”别人还没明白李廷恩话中的含义,姚大老爷音调已经陡然拔高了,他放在案几上的手拼命发抖,“你说这酒送到军营里给士兵清洗伤口能防止伤口溃烂?”

        好在姚家看起来还有一个聪明些的人,就是可惜姚清词了,空有心智,偏偏是个晚辈。

        李廷恩心中惋惜,脸上笑的温和,“是。只是这酒酿出来不能直接用,还需用晚辈想的法子蒸过。因而晚辈才能在其中占一成份子。”

        “还要用你的法子蒸过。”姚大老爷捋了捋胡须,盯着李廷恩问,“你占一成,剩下的都给了谁?”

        李廷恩没有隐瞒,“沐恩伯府占两成的分子,果毅侯府占两成,还有平国公府占了一成,少府寺占了两成,最后的一成,分成三份给了昌侯府,全侯府,睿侯府。”

        姚大太太对着李廷恩的分子在心里凑了凑,反复算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惊道:“你只打算给咱们一成的份子?”

        “一成!”姚二老爷将话都落在参与这门生意的勋贵门第上了,听到一个个都是京中权势最盛的勋贵,姚二老爷都被震住了,完全忘了份子这回事情。此时听到姚大太太的声音,这才回过神,自己也算了算,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可是咱们清词的方子!”

        “是。”李廷恩温和有礼的道:“是以万师兄已应允了我,姚姑娘那半成份子,他会单独给算出来,往后每月就差人交到姚姑娘手上。”

        “交给清词。”这一次,连姚二太太都忍不住了。她没想到姚家这一成还要扣半成出来给姚清词,不是给姚大太太。

        李廷恩眉眼不动的,眼神幽深嘴角却始终含着不变的笑意,“原本是打算交给姚兄,只是姚兄说他不善理这些俗物,让直接交给姚姑娘。姚姑娘也说了,她出嫁之时,自然会将姚兄这一份给留出来。”

        姚二太太对上李廷恩笑如春风的脸,却觉得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她的心直往下沉。甚至她还没来得及欢喜这原本不被她看在眼里的酿酒一事所能带来的和京中数个勋贵结交的机会,李廷恩这一棒就狠狠的敲在了她头上,不仅如此,接着还兜头来了一盆凉水,一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姚大太太急得不得了,她是不知道这酒酿出来到底能做什么大用。可她会看姚大老爷的脸色,会听李廷恩数出来的那些勋贵。

        既然姚大老爷这么看重,京中的勋贵们都乐意参合这门生意,这门生意就一定是能挣大银子的。最要紧的,是少府寺都要占份子!

        可姚家出方子却只能占一成,一成还要直接分办成到姚清词手里,将来就是姚清词与姚凤晟这兄妹两给分了,自己连过过手都不行,这怎么能行!

        姚大太太顾不得许多,拉了脸就要说话,谁知姚大老爷目中凶光大盛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的警告之意犹如实质,登时把从来没见过姚大老爷这幅模样的姚大太太给吓得打了个寒颤。

        “你说的这些,可都定下了?”

        明白姚大老爷这话的意思,李廷恩就道:“事情是万师兄与付大人出面经手的。少府寺那边,宫中的太皇太妃也帮忙说了几句话,只是万师兄私下亦打点了一番。”说着李廷恩就看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姚大太太的方向。

        姚大老爷察觉到李廷恩的举动,登时老脸一红。

        他如何会不明白的意思。

        按照姚大太太先前的算法,两万两银子弄个酿酒的作坊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两万两倒是能买地起个作坊,把匠人也给买下,把酿酒的粮食也置备齐了。可弄个酿酒作坊的本钱哪里光能这么算?别的不说,光是打点少府寺,就要不少本钱。你能让太皇太妃与安原县主出面弄个酒牌,少府寺照样能决断什么时候把酒牌给你。再有,你找地方起作坊,你得买地,买地要办地契,你要请匠人,要有熟悉门路的人给你找信得过的,有真本事的,还有收粮,要收到好粮食酿好酒,要与粮行的人打交道。桩桩件件,哪一头都不是你用身份压服就行的。阎王好见,小鬼向来难缠。

        最要紧的,酒酿出来要送到军中,不是空口白牙就能送进去的,没有军中的人出头帮忙说话,就算是王母娘娘的仙露,人家也能给你说成是废水。

        这样一算,想疏通所有的关卡,别说是两万两,就算是二十万两都不一定能打住。

        说起来,姚家如今的情形,以这酒的价值,若非李廷恩在中间转圜,单凭一张酒方子,只怕别人是连一成都不想给姚家的。酒方子已经被送出去给李廷恩看过了,他又不是记不住。有利字再前头,那些人是不会顾忌什么太师的脸面威名。能如此做,还是李廷恩有良心。

        至于要单独给姚清词与姚凤晟半成,而且还不乐意过姚大太太的手,姚大老爷本来是有些不悦,此时想想,也觉得能明白。谁叫姚家上下先弄出的事儿立不住脚。

        一想到此事成了对姚家的作用,姚大老爷就再也不考虑能挣多少银子了。此时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姚家重新找到一个立足的根基。

        他不顾姚大太太几人难看的脸色,拍了板,“好,就照你的意思。到时候一起写了文书了,我让凤晟也去按个印。”

        “老爷!”

        “大哥!”

        姚大老爷目光跟刀子一样再姚大太太和姚二老爷脸上刮了刮,对他们的叫声置之不理,看着李廷恩道:“廷恩,你回去罢,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做主。往后姚家若还有人去找你要说法,你就差人报到这头来。”

        他此话一出,屋里顿时没人敢再呲牙。

        李廷恩见到姚二老爷脸上愤愤的神色,再看看姚大太太一脸不甘愿的样子,还有姚二太太木偶菩萨一样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姚家,可惜了。

        想到姚太师历经三朝风云,最后不惜一死给儿孙求一线生路,他起身恭敬的冲姚大老爷行了礼,应下了姚大老爷的话。

        姚大老爷又要留李廷恩用饭,不过在李廷恩推辞后,看到家里人脸色的姚大老爷也没勉强,只是叹了口气,交待管家恭敬的把李廷恩送走。

        在门房的刘栓点头哈腰将李廷恩送走后,赶紧叫人去给后院的姚清词报消息。

        听说李廷恩是被管家送走的,姚清词一直捏着的心才慢慢松开了。

        看着姚清词倚在迎枕上歇神,刘栓家的一面给姚清词按着肩,一面埋怨道:“李公子也真是的,多就多给些罢,原本就是姑娘您拿出来的方子。这可倒好,弄得您还里外不是人的,大太太天天说些怪话,可叫端芷院那头如了意。”"

        就是没有这事儿,大太太也不会公然站到端芷院对面。这对大太太又有什么好处?好在李廷恩有本事,看样子,他是将家里的人给压住了。

        姚清词有些疲倦的道:“就是给的再多,到我手上也不会多多少。”

        刘栓家的也知道姚清词说的是大实话,便叹了口气。她看着姚清词已经合上眼睡着了,连忙给她盖了被子,自己在边上拿了针线做。

        一个时辰后有小丫鬟溜进来。

        刘栓家的看了看还在睡着的姚清词,想到这些日子为了份子的事情姚清词一直没有放过心,就小声的斥责小丫鬟,“做什么,姑娘睡着呢。”"

        “是敦子哥那边的消息。”小丫鬟有些委屈的嘟了嘴。

        在美人榻上歇息的姚清词本来就睡得浅,小丫鬟进来的是会她就醒了,只是闭着眼假寐,此时听见墩子哥三个字,她就睁开眼缓声道:“让她过来。”

        敦子是姚家管家的儿子。姚清词花了许多消息,才从院子里挑中了一个小丫鬟跟有些憨傻的敦子套上了交情。刘栓家的也知道耽误不得,就把小丫鬟带了过去。

        小丫鬟看着姚清词福了福身,“姑娘,敦子哥说李公子走了后,大太太和二老爷都在厅里喊了几句,大老爷还发了脾气。”她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还有,敦子哥说李公子说了,给姚家的分子里要扣半成出来,叫人直接送到您手上,大老爷答应了。”

        刘栓家的顿时大喜过望。

        姚凤晟早前过来的时候就说有人找过他,要直接将份子给他,他不乐意,交代了人交到姚清词手上。可刘栓家的对姚家的情形也很清楚,她就觉得这事儿指望不大,只是心里存了几分念想。'

        没想到事情居然真的给办成了。

        这时候刘栓家的对李廷恩不肯多给姚家些份子的怨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对着姚清词欢喜道:“姑娘,您可终于熬出头了!”

        姚清词能明白刘栓家的这话里的意思,不仅是在说她手里很快能有一笔可以支配的银子,更要紧的是在说她这桩亲事没有挑错人。

        事实上,哪怕性子一向清淡,听见李廷恩居然真的将份子给到了她手上,她心里也泛起了一阵说不清的暖意。

        这个李廷恩,是真的明白她的处境。

        她望着窗外随着天气转暖而开的肆意一片锦绣斑斓,些许茶褐色的瞳孔中流转出潋滟如春水的波光。

        也许,祖父临终前定的这一门亲事,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过,并不仅仅是为了姚家。

        姚家有人喜有人愁,此时的李廷恩面对着对面的杜玉华只觉得无奈。

        一样的一身男装,一样的高头骏马,一样的女兵护卫,面对一样的李廷恩,杜玉华心里却有了别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哦,今晚没了吧,我得理一理大纲,然后抓紧这两天放一个人物表出来。明天多更点,因为明天没亲戚上门了,o(╯□╰)o

情蕭 发表于 2014-2-17 14:07

第74章

        杜玉华带着女兵离开后,长福忙问,“少爷,这郡主……”

        “她想知道诚侯的近况。”虽是这么回答长福,李廷恩却觉得杜玉华的举止有些古怪。他并不认为方才杜玉华说的都是实话。

        杜如归虽说闭门已久,也不肯见寿章长公主与杜玉华,可杜玉楼是能见到杜如归的。杜玉楼与杜玉华是兄妹,杜玉华为何要舍近求远来找自己?

        李廷恩回家之后,继续埋首于卷宗之氏案情的蛛丝马迹。

        临近太后千秋宴的时候,屈从云从河南道赶到了京城,同时他还给李廷恩带来一个消息。

        “塔塔人退兵了,永王固守虢州,没有再往前攻城。民间传言,说永王府出了一件大事。永王世宣世泽趁永王领兵在外,斩杀了永王府的焦侧妃。焦侧妃出身襄阳大族,其父焦雄原为襄阳卫所军统领,朝廷钦封的从三品归德将军。永王起兵后,焦雄便投靠了永王。只是焦侧妃被杀的事情不知真假。”屈从云看着李廷恩道:“廷恩,关于永王府的事情,朝廷可有消息?”

        自永王作乱之后,朝廷对消息的流通监管极严。太后依旧还在摄政,既然她笃定永王与塔塔人翻不了江山,又不打算在她寿宴之前解决此事。朝堂之上,哪怕是再悍不畏死的大臣,也不会过多提起这件事。

        也许,在朝臣们眼样闹一闹也好,闹得天翻地覆,最好永王依旧不是对手,太后背负骂名,就可以安安分分的退居后宫了,总比让昭帝落得一个逼迫亲母的罪名好。

        谁都不将永王放在眼里,就连石定生,都认为永王翻不起大浪。只是李廷恩始终记得,蚂蚁尚可撼树,小瞧永王,让半壁江山置于战火之后的博弈,在李廷恩看来,大燕必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在兵部,能探的永王谋逆之事的一鳞半爪。不过如今临近太后千秋寿宴,朝臣们不会有人再提此事。”李廷恩见屈从云有些憋闷,就道:“姐夫放心。永王既然已决定固守虢州的,连原到手的陕州都放弃了,就说明他手不足之处。塔塔人一退兵,凭永王的兵马,守住眼近三道的疆域已然困难之极,河南府,尚算安。”

        说是这么说。可只要屈从云一想到劈天盖地的流匪袭来时屈家的处境,屈从云就觉得浑身发寒。若不是李廷恩在三泉县将数万流匪诛杀,引得其余各县的零散流匪闻风而逃,河南府如今的处境,谁又能说的清楚。

        屈从云喝了一口茶,稳了稳心神才道:“我来的时候,去过一趟黑石山,你要查苗巫的事情,我外祖他们必能帮得上忙。”

        闻言李廷恩会心的笑了笑。

        他能明白屈从云的意思。就算黑石山上的马匪做事总是留一线,挑买卖也很讲究,朝廷三四十年都没有对黑石山动手的意思。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谁也无法保证黑石山何时就会被朝廷派去的大军清剿的鸡犬不留。也许以前黑石山上的人也动过心思。然而一身都染黑了,再想做良民,可不是那么容易。黑石山不缺银缺官场的人脉。屈从云如今在屈家已接手所有的生意,与黑石山的关系以前是助力,此时却成为要命的毒。

        不管是为黑石山,还是为自己,屈从云与黑石山,只怕都想将黑漆漆的身洗一洗了。

        李廷恩思索片刻后松了口,“大姐夫,你该知道,苗巫一事,不是谁想查就能查的。”

        “我知道。”屈从云很放松的靠在座椅上,“你以前对这事避之不及,此时却能叫我入京帮忙,我就猜到了,想必是京里有人要叫你查这事儿。这人的来头,必然很大。”

        “是皇上。”李廷恩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看着屈从云神色变了一,就勾唇道:“皇上叫我查一桩旧案,这案关系到了苗巫。只是皇上如今尚不知此案与苗巫有关。”

        屈从云就明白李廷恩话里的意思了。

        这是在叫他做一个选择,确定一是不是真要在这事上插手进来。

        一想到如今的朱家,屈从云发狠道:“廷恩,你放心就是。”

        李廷恩就笑了,撇开此事问了家里的事情。

        屈家在上次的事情上损失惨重,被石定生狠狠收拾了一顿,屈从云自然弄明白了李廷恩的分量。屈家重整对李家的人都恭敬的不得了。尤其是屈从云,李廷恩息传到河南府,屈从云不仅将家安在了河南府李家的边上,还与朱瑞成几个出银请戏班唱了几天的堂会。李家出了什么事,屈从云走动的很勤快。

        此时李廷恩打听家里的事情,屈从云拣要紧的说了,忽然想到一件事,“四婶的娘家上河南府小住了一段时日,听向兄说,曾家有名哥儿,年岁与珏宁差不多,被四婶留来住了几日。”

        李廷恩眸色顿时沉了沉,“曾家人?”

        李廷恩对李珏宁的疼爱,屈从云从李翠翠口。此时见到一提有人动李珏宁的心思李廷恩脸色就变了,屈从云便心里有数,赶紧补救道:“没住两日,四婶就另外着人在外头寻了院安置娘家人。”

        曾氏最大的长处就是判断形势。否则李廷恩不会挑来挑去让曾氏在名义上掌管家业,又让崔嬷嬷把着要紧的地方。

        屈从云看李廷恩不提这件事,他就心知肚明也不再说。

        第二天,朱瑞成请少府寺的人吃酒,特意将屈从云带了过去。

        少府寺卿安德贵年过五十,胡一大把,生的干干瘦瘦,却依旧最好美人,只可惜他娶的是王家女。虽说是王家的远亲,他也没胆在京城里胡天胡地的闹腾。这一回朱瑞成在他的暗示将酒宴办在一个租来的僻静院里,请了京城名妓陪酒,安德贵兴致就高了。原有些爱理不理的态度变成了热切的推杯换盏。

        酒席间,安德贵喝醉了还透露出一个消息,“明慧郡主回了京,咱们这些人的日就不好过啊。”安德贵打了个酒嗝,“这郡主,天天吃撑了没事干,就喜欢盯着咱们这些男人。咱们抱个女人,她就说是要宠妾灭妻,啧啧,活该嫁不出去喔。弄得太后娘娘现在亲戚里头给她挑个人都没人肯应。”

        安德贵伸手挑了挑边上美人的巴,看着女人娇媚温顺的垂了头,他凑上去亲了一口道:“你们瞧瞧,这才是女人。我家那婆娘,跟一头猪还沉。还想让老儿去娶郡主,呸,老这辈受气就够了,家产也给儿攒的足足的了,还用的着我儿去受这个鸟气!”他说着提着酒壶双眼迷蒙的看着朱瑞成与屈从云,偏头想了想忽然笑呵呵道:“朱公,屈公,你们是李大人的姐夫,要不你们回去给李大人说说,让他做做好事儿,把**郡主给娶了。”

        朱瑞成进京的早,隐隐约约听到点关于这事的风声,屈从云却是才进京的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两人对了个眼神,朱瑞成就冲屈从云摇了摇头,又看着醉醺醺搂着美人亲的安德贵。

        屈从云会意,就上去给安德贵斟了一杯酒,打探道:“安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那内弟,可已经定了亲了。”

        一听这个,安德贵似乎还真有点兴致,他松开怀里的美人,仰头将屈从云倒的酒给喝了,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定了亲,有太后娘娘在,就是成了亲还能休妻,你们回去叫李大人退了这门亲事,将来啊娶了郡主,别说拔擢做个兵部郎兵部尚,那都是轻轻巧巧的事儿。”

        朱瑞成垂眼帘又给安德贵倒酒,笑道:“咱们那内弟定的,可是姚太师的嫡孙女。”

        “姚太师都死了,他孙女还能比郡主金贵?”安德贵嘴里喷着酒气摆了摆手,大咧咧道:“放心,这事儿只要李大人松口,一准儿能成。你们是不知道,王大人在家里可说过,太后早就有意给**郡主赐婚。明慧郡主不是一回京就先去见了李大人,太后娘娘心里指定欢喜呢。依我看,这事儿能成,能成。”安德贵说着说着也不愿意再扯这事儿耽搁时间,抱了美人进了间屋快活去了。

        留朱瑞成与屈从云在屋里,两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朱瑞成将陪酒的女人都叫出去,这才低声道:“这事儿只怕要早些让廷恩知道。”

        没办法,朱瑞成实在有些怕了。要是别人盯上了李廷恩,朱瑞成一点不担心。可他入京多久,就听了多久寿章长公主与明慧郡主这对母女的威风事情。尤其是当年寿章长公主将宋玉梳贬妻为妾的事情,叫朱瑞成简直大开眼界。

        屈从云还有点不明白,他就道:“不过是几句酒后胡言罢了,那明慧郡主……”

        朱瑞成冲他摇头,将听来的事情都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给他听。一听,屈从云也吓住了,忙道:“这事儿咱们不知道就罢了。既听了,不管是真是假,真要先给廷恩说一说,总不能娶个……”他很艰难的试图委婉一些,终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最后道:“无论如何,让廷恩自己拿主意罢。”

        两人散了酒席后,不顾夜深,坚持将事情告诉了李廷恩。

        李廷恩听到这个消息并不以为意。原先他还真是怕太后抢先一步旨赐婚,如今么,就是没有姚清词在前面顶着。昭帝既然让他翻查宋氏一案,又如何会让太后插手他的婚事?

        只不过是有心人见到昨日杜玉华拦住自己后就起了别样心思罢了。

        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此事后,就让朱瑞成与屈从云坐,说起了一件事。

        “我手头有个案,还要有劳两位姐夫帮忙。”

        李廷恩话说的很客气,但朱瑞成与屈从云没有一个将他说的话当真。朱瑞成知道李廷恩在兵部做郎到李廷恩突然提起案,有些意外,只是仍旧都笑着李廷恩尽管说就是。唯有屈从云,心里有些底,就端了盅茶故作镇静的露出副轻松的笑脸。

        似乎是察觉到屈从云的紧张,李廷恩交待两人的事情出于意料的简单。

        等两人走后,李廷恩望着屈从云的背影弯起了唇。他从不轻易信任一个人,能不能在宋氏这件事上放心屈从云,就看屈从云是不是能办好这一件‘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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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宫里王太后慈爱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外孙女,目光在杜玉华身上转了一圈,发现杜玉华确实没有明显的消瘦后,王太后这才放了心,拉着杜玉华的手安慰道:“玉华啊,这次是没法,委屈了你,你放心,外祖母一定给你出这一口气。”说罢,王太后冷笑道:“算计到哀家头上,哀家就让他们看看哀家到底老没老!”

        杜玉华却神色淡淡的抽回了手,“外祖母,这事儿是我错了,也没人算计我。”

        王太后就瞪着杜玉华,“外祖母跟你说过多少回,别跟你娘一样。要做事儿就干脆利落些,你既然把姚家得罪狠了,就别让姚家以后再能抓住你的把柄。姚广恩那群门生,天天在朝廷叫嚣,当哀家拿他们没法,哼,哀家是不想在千秋宴前见了血!”

        看到王太后又露出那副熟悉的神色,杜玉华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

        谁算计了自己呢?自己怀疑的那个人是永远不会跟外祖母说的。也许外祖母会把一切的罪过都落在姚家头上。可自己已经断了姚凤清的手,还把姚广恩这样的三朝元老给气死了。自己就是躲在骊山,似乎都能看见有朝臣要以死相谏,血染金銮殿。

        而这会儿,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告诫自己说要斩草除根!

        杜玉华情不自禁的低头看了看捏在手里的马鞭。断掉的马鞭,被宫廷巧手匠人重新用金丝编织在一起,她仿佛又看见那张脸,面无表情的说她如何逾制。

        这是第一个面对自己的鞭还敢出言讽刺的男人。他似乎从来不笑,还是对着自己笑不出来?跟他定亲的人,是姚清词,姚家的女人。

        杜玉华闷了半天,就在王太后以为杜玉华是还在郁郁不快被送去骊山时,杜玉华终于开口了。

        “外祖母,姚广恩毕竟是三朝元老,他死了,我也借着您的千秋宴从骊山回来了,此事就此作罢。”

        “作罢!”王太后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道:“哀家说过,你退一步,别人就要进三步。那些大臣,就因哀家是女人,你娘是女人,你是女人。就说哀家不该打理朝政,说你娘不该参与政事,说你不该带着女兵行军演练。哼,他们步步逼,哀家岂会步步退!说到底,若不是当初姚家不识抬举,你又怎会将姚凤清关起来!”

        见杜玉华神色黯然,王太后知道杜玉华又想到了伤心事,忙拍拍她的手道:“玉华,你放心,有外祖母在。”王太后顿了顿话,忽然笑起来,“哀家听说,你一回来,就先去见了李廷恩?”

        杜玉华心头跳了跳。见到王太后脸上戏谑的神色,急忙道:“外祖母,我是听说我爹见过李廷恩,这才。”

        一提到爹这个字,王太后脸上就有些阴沉,只是不想扫外孙女的兴,王太后将心里这股积攒了十几二十年的怒火都给压了去,打趣道:“怎的说不出来了。你这孩,外祖母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将来你要是有看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准准儿的会给你做主。”

        杜玉华脑里一片乱麻。她并不认为自己就看上了李廷恩,比较起来,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十分特别罢了。她也记不起来为何一回京听到李廷恩去过诚侯府就干脆当街拦了道,但李廷恩已经定亲的事情她知道的很清楚。

        她看着王太后正色道:“外祖母,不管发生什么,李廷恩都已经定亲了。”

        王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看杜玉华,端起一杯五色饮,淡淡道:“定亲了又如何,玉华,你是哀家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天,只有你不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

        “我不要。”杜玉华坚决的摇了摇头,很冷静的道:“外祖母,别说我没有看上李廷恩,就是看上了,只要他定了亲,我也不会去跟别人抢。”

        “这怎么是抢。”王太后嗔怪的瞪了外孙女一眼,拉着杜玉华的手柔声哄道:“傻孩,你是郡主,哀家赐婚,是对他们的恩赐。你别管那么多,你只要告诉哀家,你是不是真的看你要看另给姚家那孙女赐一门好亲事就是了。”

        “然后呢?就像娘一样,先把我爹最心爱的女人撵回娘家,再把我爹最心爱的女人从妻变做妾,最后让我爹宁肯断了自己的腿也不要再见我娘。我爹恨我娘入骨,我娘却跟个傻一样天天就坐在一座破亭里希望老天开眼能见我爹一面,成为别人口杜玉华眼波幽幽,说话的语气平平板板,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枯死大半的老树。

        “放肆!”王太后将杜玉华看做心头肉,还从来没有对杜玉华动过怒,然而这一次,王太后是动了真火。

        永宁宫太监早就都跪了去,有嬷嬷跪在地上使劲儿劝杜玉华给太后赔罪。

        杜玉华并不理会,只是坐在那里毫无生气的看着王太后。

        见到她这幅模样,王太后又急又痛,颤着嗓恨声道:“玉华,连你都这样看你娘,外头那些人不过是群空口说白话的酸腐士,他们。”

        “外祖母。”杜玉华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跪在了王太后面前,“外祖母,我没有看不起我娘。不管外头的人说什么,我娘做了什么,她都是我娘。我娘错也好对也罢,在我眼里,她都是对的。可我不会像我娘,明明身份尊贵,偏偏要为了个男人成了疯傻。要么,我不会去争,要争了,我就宁肯亲手把男人的腿打断,让他哭也好,笑也好都只能在我跟前。我想见他就见他,我不想见他才能由得他在自己的院逍遥。我,不会做我娘这样的人。”说着她给王太后磕了一个头,眼底的郑重之色叫人无论如何无法忽视,“外祖母,我的婚事,您让我自择罢。”

        王太后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外孙女,半晌后,大笑了几声,伸手将杜玉华拉到怀里揉搓了几,扬声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外孙女。外祖母答应你,你的婚事,就由你自己挑,这大燕天,你看你的郡马!”

        永宁宫缓和,宫女太监嬷嬷们这才能爬起来又围在边上说奉承话。

        作者有话要说:先发一章,那啥,待会儿还有一章七千字左右的。

情蕭 发表于 2014-2-17 14:12

第75章

        京城的回云坊很小,就在春安坊不远,比起春安坊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春安坊热热闹闹,回云坊也热热闹闹。只是春安坊的热闹是真热闹,回云坊的热闹常是因住在这里的妇人和汉子为几个铜板,几块碎步的争执。

        回云坊云集了京城下九流的人物,坊内原本宽阔的街道都被百姓盖了屋子占了道,有些干脆就在路边搭几个灶台做生意,乌黑的水流淌在许久无人清理的路面,行人一脚踩上去,不是溅到东家的墙上就是弄脏了西家晾在外头的裤子,常常又会因此引来一通吵闹。

        这一日,几个在码头做活的脚夫回来,看到常常出现在回云坊的四人抬的蓝布轿子,互相指指点点,看着轿子进了一座不大但依旧在回云坊很显眼的宅子后,有个脚夫就往宅子大门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这是那骚娘们又有客上门了。”

        另一个脚夫就哈哈笑,“你眼珠子红了不是。没法子,人家那娘们,细皮嫩肉的,哪看得上咱们这些糙汉子。人家啊,要搂着滚的是这些坐轿子的白脸读书人。”

        有脚夫就哈哈笑,笑过后低声对凑过来的几个人道:“听说这娘们不是接客的,是有个做官的把人给养在了这儿。你们说,这京里哪个做官的连个娘们都不敢接回家,非要出银子养在这种地方,啧啧,过个七八天就来一回。”

        几人围成一圈在那儿笑,忽然听见后面传来马车的声音,就一起扭头去看,这一看不得了,几人的眼睛都亮了。

        见着银子,那还能不亲?

        赵安打听完消息回来,隔着车门对里面的李廷恩道:“少爷,都打听清楚了。这宅子里是住了个女人,家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哑仆,还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出门买菜做饭。那女人只出过两次门,年纪二十上下,因生的好看,招惹了回云坊不少人,只是这宅子门口常有衙役巡视,还抓了两回上门找事的混子,自此以后,便没人敢打这里头女人的主意了。”

        一切都和朱瑞成打听来的消息并不不同,李廷恩对朱瑞成办事的本事又增添了几分放心。

        朱瑞成一心一意要将织云锦列为贡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叫朱瑞成来盯着户部内给事张和德这样能影响织云锦是否可成为贡品的官员,朱瑞成还能尽心尽力,李廷恩倒算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敲了敲车壁,吩咐道:“去敲门罢。”

        赵安就冲跟着来的护卫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上去敲开了门,顺便扫视了一圈周围窥探的目光,直到将这些看热闹的人都吓得缩了回去,这才目光平平的看着前头。

        一个老头过来开了门,一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周围还有侍卫护着,吓得一跳,想都不想就要重新把门关上,被护卫一把推开后,他就颤颤巍巍朝里跑,边跑边嘶哑的喊,“大人,夫人来了。”

        “什么!”不大的宅子先是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声,接着声音就没了,只是能听见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这院子很小,一跨入大门,绕过一道影壁,就能看到传出声音的那间屋子正紧紧的关着门,还有个妇人缩手缩脚的站在门口。

        不过一看到进门的李廷恩还有身后跟着的护卫,那妇人脸上担忧的神色却不见了,松了一口气样的拍着门道:“大人,大人,不是夫人,是个男的。”

        “男的?”里头有人大喘了一口气,屋里原本杂乱的响声也不见了。

        李廷恩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平静的看着屋子,对那仆妇道:“请张大人出来一见罢。”他笑了笑,又添了一句,“你告诉张大人,李廷恩求见。”

        那仆妇是被张和德买来看着这里的外室的,平素被张和德反复交待的就是一定不能让这外室随便出门勾搭男人,有人上门打听,不能说认识他,有女人打上门,更要机灵些,赶紧叫人去告诉。这时候是个模样一看就不简单的男人上门,仆妇就有些弄不清楚了。

        她不敢得罪李廷恩,就叫哑仆进来先把人领到隔壁的屋子去喝茶,自个儿敲了房门将李廷恩的话说了一遍。

        “李廷恩?”听到这个名字,张和德正在穿衣服的手就顿了顿。很快就哼了一声,骂道:“吃撑了肚子,他一个兵部的,跑到这儿来抓本官的把柄!”说罢他气哼哼的理了理衣裳,搂住床上腹部微微隆起的妇人亲了一口,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大人待会儿再陪你,赶紧起来,来的这人是个不好打发的,虽说年轻,大人也不好得罪。家里没个像样的下人,你起来,给大人上几杯茶。”

        那妇人一双桃花眼一扫,就让张和德的魂儿都去了一半,她伸出玉膏一样柔嫩的手指戳了戳张和德的心口,娇声埋怨,“您是不是有意把人弄到这儿来的,这是嫌弃我了,想把我给送出去?”

        张和德搂着人就亲了一口,嘿嘿笑道:“心肝儿,老爷花了上万两银子才把你给弄出来,哪舍得把你送人。”他手不规矩的在妇人胸口抹了一把,谄笑道:“再说了,你肚子里还有老爷的儿子,老爷就指着你给张家传宗接代。”

        妇人嗔了一眼张和德,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妆台前委屈的道:“还说呢,天天说要把我接回去,这肚子都起来了,还让我在这儿呆着,连多添个丫鬟都不肯,还要我去给别人上茶。你啊,就等着往后你们张家的根苗在这回云坊长大,跟外头那些人一样讨饭吃罢。”

        “就接就接,再耽搁两日。”张和德忙搂着妇人一通安慰,心里愁得厉害。

        自己那是不想接啊。以前么,是被这女人给勾住了,这才花了上万两银子将人从教坊司给买了出来。谁知这女人虽说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却一直呆在教坊司管习的手下学舞,身子居然还没被人破过。既然是个清白的,又有了身孕,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说是儿子,自己也就不能照着原来的打算玩个几年再转手或是卖或是拿去做人情了。

        家里那个母老虎,成亲到如今十四年了,倒不是不能生,而是跟母猪一样生的都是闺女,都快把十二生肖给凑齐了。她这把年纪也不能生了,又不肯让自己纳妾,肯给自己睡的通房丫鬟一个个生的比她还丑。好不容易外头这个肚子争气,可要如何告诉家里那个女人,真是叫人一想想都憋屈。

        那妇人显然也知道不能逼张和德太紧,掉了两滴眼泪被张和德哄了两句,梳妆打扮好后就温顺的跟着张和德出来去烧水泡茶。

        一见到李廷恩,张和德先前脸上的怒色都没有了,满脸都是笑的冲着李廷恩拱手,“李大人,真是稀客稀客。”

        他官职不高,却也是个老油子。虽说心里早前恨李廷恩年纪轻轻就跟自己官职一样还受重用,这会儿又恨李廷恩悄悄遣人跟着自己找上门,一脸的热忱却是谁都比不上。

        至少张和德很清楚,面前这人的前程,绝不是他比得上的。差一点就是六首,有三朝元老做恩师,将来还有三朝元老做祖父,就算姚太师死了,姚太师的门生还在。再有朝廷的看重,自己这种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李廷恩看得出张和德的意思,十分给脸面的起身还了礼,温声道:“张大人。”

        看李廷恩如此行事,张和德心里就舒服了。不过他再一瞅李廷恩边上目不斜视的赵安,还有院子里站着的十来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心里就叹了声不能比。

        他也知道李廷恩不会无缘无故的上门,既然人都到这儿了,他干脆主动开口,“李大人这急着找本官是……”

        李廷恩笑道:“是有事请张大人帮忙。”

        “李大人尽管说,尽管说。”张和德说着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瞧我,素兰,快给李大人上茶。”

        “哎……”很快屋子里就飘起一阵香风,素兰摇曳着腰肢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手上端着茶水。只是她看到李廷恩的时候,很明显的愣了下,继而察觉到边上的张和德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目光,她赶紧重新低下头,先给李廷恩上了茶水,又给张和德倒了茶。倒过茶后,她就低眉顺目的站到了张和德边上,没有再看李廷恩一眼。* B( S9 e2 \2 Y. K- }

        原本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张和德这才放下了心,对素兰的懂规矩十分满意,给李廷恩解释道:“李大人,这是本官的姬妾。”

        李廷恩当然不会不识趣的问张和德为何他的姬妾会养在回云坊。何况张和德说姬妾,而不是妾,不是丫鬟,李廷恩就明白张和德的意思。

        姬妾之流,是可以拿来宴客的。

        只是看着素兰很明显鼓起的腹部,李廷恩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想到方才素兰望过来时他顺势的惊鸿一瞥,心里沉了沉,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宝瓶,放到桌上淡淡道:“有劳姑娘为本官泡茶,这宝瓶,姑娘拿去打发时间罢。”

        素兰愣住了,张和德看着桌上的玻璃宝瓶,也半天回不过神。

        这东西,值多少银子,张和德心里可清楚的很。别说是给个姬妾,就是家里那个母老虎还有十个闺女,天天缠磨,自己可都舍不得买一个。

        这李廷恩为何出手这么大方,竟然拿这东西打赏一个姬妾?张和德想着就看了看素兰娇艳欲滴的脸,心里有些为难。

        要早些时候罢,自己是不愿意为了一个姬妾就和李廷恩别劲儿,李廷恩漏漏口风,一个女人送就送了。虽说花了上万两银子,但自己也玩了几年了。再说李廷恩在河南府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金童子,要了自己的女人,李廷恩总不会不懂事的一点银子都不舍得给罢。

        要不把素兰肚子里的孩子打了,再找个女人生儿子?

        张和德看看桌上的宝瓶,又看看李廷恩,再看看素兰的肚子,满脸都是为难。

        看到迟迟没人去动桌上的宝瓶,李廷恩眼底泛起一丝冷意,略微不悦的道:“张大人这是嫌弃礼轻了?”

        被这么一问,张和德吓了一跳,急忙吩咐素兰,“李大人赏的东西,你赶紧给收了。”

        素兰只好低眉顺目的出来将宝瓶捏在手心,又过去福了福身子谢李廷恩的赏。

        因她垂着头,李廷恩只能见到她半边侧脸,可就是这半边侧脸,也叫李廷恩心里一动,他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素兰吓了一跳,赶紧去看边上的张和德。

        张和德却出乎预料的没动怒,而是催她,“李大人叫你抬头你就赶紧抬头。”

        素兰只好忐忑不安的将头抬了起来。

        这一次,李廷恩终于完全看清楚了她的眉目,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看见素兰鼓起的腹部,他神色漠然的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素兰完全愣住了。

        张和德也搞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原先以为李廷恩是看中了素兰。年轻人么,再如何还是重美色的,虽说素兰并不是国色天香,好歹经过教坊司那些人的手,浑身的风情可不是一般人能抵得住。他都打算就把孩子给打了把人送出去了,谁知这会儿又问姓氏。

        这是什么怪癖好,难不成姓不好的女人还不睡了?

        张和德心里腹诽了几句,还是答道:“李大人,素兰是本官从教坊司花重金买出来的。她是罪官家的奴婢,后头放到了教坊司。以前跟着的主家是姓宋,本官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宋素兰。”

        “姓宋。”李廷恩眼神有些恍惚,他一一检视过宋素兰的五官,有些怅然的道:“你以前,是姓胡罢。”

        宋素兰原本正惴惴不安,听到李廷恩的话,诧异的抬头,脱口而出道:“大人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李廷恩心里无奈,面上只能苦笑。

        今日来这里原本是想借着张和德在外养外室的事情迫使张和德开口,谁知张和德的外室竟然是自己的表姐,李桃儿的亲女儿。若面前这位表姐没有身孕就罢了,看张和德方才的态度,自己只要暗示一番,就能把人接走。可她偏偏有了身孕,难道要让张和德把她肚子的孩子给打了再送到自己手上?

        面前这位表姐,又是否愿意做这样的选择?

        李廷恩顿了顿,有些漫不经心的道:“若我没猜错,你该是我远房表姑的女儿。”

        此言一出,宋素兰与张和德都惊住了。旁边的赵安却玩味的看了李廷恩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没有开口。

        “本官中举后,多有亲族前来投靠。有一快要出五服的表姑,听说本官中举的事情,便带着家人找上了门。本官生母与表姑素来投缘,曾嘱咐本官,若有闲暇,要为表姑寻一寻当年卖到洛水宋氏的两个女儿,将人赎回去。”李廷恩说着将捧在手中的茶盅丢下,神色不喜不怒的看着面前已然满眼泪花的宋素兰,“你可曾是洛水宋氏的奴婢?”

        “是是是。”宋素兰一叠声的点头,泪水纷纷而下。进了教坊司成了别人的外室后,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前景就是让张和德这个男人把自己接回张家,有一个正经的身份,哪怕是给张和德的妻子做牛做马,也比年老色衰之后被张和德送出,辗转在不同男人的身下要好。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能再听到娘的消息,有了一个做官的亲戚。哪怕这个亲戚是远亲!

        宋素兰经过诸多波折,早就不是原先那个要被亲爹卖却只能躲在娘身后哭的女娃了。她看得出张和德很忌讳面前这个亲戚,这个李大人虽说对她颜色冷淡,却有心认她,否则根本便不会提起。对这位李大人来说,这就是抬抬手讨亲娘欢心的事情,对自己来说,却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命都给改了。

        想到这里,宋素兰不再犹豫,赶紧道:“奴婢以前是姓胡,亲娘姓李,还有一个妹妹,下头有两个弟弟。爹以前是行商。”

        “这就没错了。”李廷恩扭头,目光犹如实质的落在还恍恍惚惚的张和德脸上,“张大人,本官想求您一件事。”

        张和德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花大银子从教坊司弄出来的外室一转眼就成了李廷恩的亲戚,这会儿听见李廷恩的问话,心里却有点打鼓。

        不管是多远的远亲,既然能答应寻人,想必这素兰的亲娘必然是个十分会奉承人的,能说的动李廷恩的亲娘出面叫李廷恩帮忙寻人。李廷恩一看到素兰这张脸,就主动问了,肯定是个孝子。这种事情说来以前也不少,家里以前贫苦的,出了个做官的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亲朋好友拖儿带女的来投靠,也有早前被卖出去了的,后面就要找回来。可这种事儿,你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想的,有些人会跟你做好友,趁机拉起关系,有些人会觉得是羞辱。家里的亲戚做了你家的下人,你家的小妾,自此以后便不想再看见你这个人了。

        张和德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拿不准李廷恩是哪种人,赶紧道:“李大人有话便吩咐。”

        “谈不上吩咐。”李廷恩脸上的神色始终不露端倪,看不出是喜是怒,让张和德提着心吊着胆,“张大人,既然这是我亲戚,有家母之命在前,在下只能请您割爱了。你出了多少银子,在下双倍偿还,您看是不是能将她的卖身契交给在下。”

        “啊?”张和德愣了一下,忽然眼珠一转,露出愧疚的神色,“李大人,原本这是小事。只是素兰是本官心爱之人,肚子里又有了本官的骨肉。这,这……”他看李廷恩脸色不好,就道:“李大人放心。这素兰原本入教坊司的时候,是官奴,本官在户部还有些脸面,这花了银子,给素兰转了奴籍。这事儿也没人会去追究,本官将素兰暂且放在这回云坊,就是想让事情先过去。既然素兰是李大人的远亲,本官就更不用担心了。挑个好日子,本官就将素兰接回家,正式下了纳妾的文书。”

        李廷恩看了眼宋素兰,发现她面上虽有喜色,摸着肚子的手却一直在发颤,他就冷冷的哼了一声。

        张和德被这一声哼的心惊胆颤的,急忙又道:“素兰有了身孕,一直就惦记着家里人,若是方便,还请李大人给家里那位远亲稍个口信,也好上京来探望探望素兰。要是乐意,本官还能在京里给素兰娘家找门营生,往后也能走动走动。”

        按规矩,以宋素兰的身份,娘家是不可能和张家走动的。可张和德这样漏了口风,李廷恩就明白张和德的决心了。

        看样子,张和德是一定要将宋素兰拿在手里,跟自己套上这一层关系。

        李廷恩心里着实有些为难。

        张和德,在自己原先的计划里,可是要下牢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再写点,谁知药到十二点了,郁闷,算了吧,唉。好歹有一万字了。

情蕭 发表于 2014-2-19 17:15

第76章

  “张大人这样说,就照着张大人的意思办罢。”
  
  看到张和德脸上那些许忐忑,李廷恩笑了笑,吩咐身边的赵安,“赵叔,这事,你记一记。”
  
  轻描淡写的交待了一句,李廷恩便起身告辞。
  
  见此情形,张和德愣住了。他原本看着李廷恩当场就透露了与素兰的关系,想趁机与李廷恩给套个近乎,谁知反倒得罪了人,他急忙要解释,李廷恩却不肯给他机会。
  
  “张大人留步。”李廷恩客气了两句,连宋素兰都没有再看一眼,带着赵安和几个护卫一刻都没有停顿的上了外面的马车。
  
  “李大人,李大人。”张和德追了两步,到马车前辈赵安拦住了。
  
  “张大人留步。”
  
  拦下张和德后,赵安领着护卫护着李廷恩的车出了回云坊。拐弯的时候,赵安远远的朝张和德方向望了一眼,见张和德跺了跺脚垂头丧气的回了院子,这才让人停下马车。
  
  “少爷,表姑娘那儿……”
  
  “你找两个人在外头守着,等张和德走了,把人悄悄带出来。”
  
  张和德这桩宅子统共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哑仆和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想要将宋素兰带出来暗地里见李廷恩一面对赵安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赵安也有些犹豫的地方。
  
  “少爷,表姑娘的身孕……”
  
  李廷恩慵懒的道:“不必担心。我在张和德面前认了这门亲戚,他就不敢随意动那孩子。待我见过人再说罢。”
  
  赵安这才明白李廷恩为何当时既要认下宋素兰,又要谎称是远亲,神色十分冷淡的样子。只是转念一想到张和德在听说事情之后的态度,他有点担心,“少爷,若表姑娘要留在张家。”
  
  “那就看张和德了。”
  
  李廷恩并不觉得这件事很棘手。说起来,他对宋素兰只是陌生人罢了。他顾忌的,是李桃儿。若宋素兰因肚子里的孩子一心一意要贴着张和德过日子,这也没什么,就让宋素兰一直挂着个远亲的名分呆在张家就是了,李桃儿愿意与这个女儿常来常往,他也可以提供方便,可李桃儿要过了火,就请李桃儿搬到京城照顾女儿,远离李家的人罢。若宋素兰不要孩子肯离开张和德,那他当然会帮宋素兰重新换个环境生活。
  
  他肯为宋素兰着想一二分,已是仁至义尽,张和德的盘算,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李廷恩犹豫了一会儿问,“赵叔,宋素兰方才说她们姐妹两?”
  
  李桃儿的事情,赵安听长福念叨过。此时听李廷恩问的古怪,一直没说过表姐二字,回过神道:“是,少爷。她说是姐妹两。可胡威那是三女二子。”
  
  “看样子,也只能找到两个了。”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的变化,实在让人很难预料估计。李廷恩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李廷恩去过回云坊之后,张和德就一直提心吊胆。
  
  他先前一心想着巴上李廷恩这层关系,不用再忌讳家里面那母老虎。谁知李廷恩连宋素兰这亲戚都不要了,他这两天都跟困兽一样就在家里没事便团团转瞎捉摸。
  
  张和德的夫人方氏得知张和德下值后直接回家,大感惊奇,赶紧打发人去盯着张和德。张和德原本就心慌气短的,事情过去两三天,这会儿他已经回过神了。李廷恩原本是去找他的,结果意外把素兰给撞见了,到头来真的有什么事反而没说。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找自己?
  
  张和德这几日反复在回想。未知的恐惧跟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了他心上。这会儿一见方氏身边的婆子还来探头探脑的,登时大怒,顺手抄起手边的茶壶就给那婆子砸了过去。
  
  婆子哎呦一声,跟兔子一样往外头跑。张和德见了更是大怒,主子打下人,下人扭头就跑,这是什么规矩,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规矩!
  
  张和德气的扬声喊管家进来,要管家去把那婆子给抓回来。
  
  管家为难的道:“老爷,那是夫人身边的人。”
  
  “夫人怎么了,这是老爷的家!”张和德声音还未落地,他夫人方氏就气势汹汹的带着一干下人冲了进来。
  
  一进门,方氏一巴掌就扇到了张和德脸上。
  
  “你个疯婆子!”张和德脸色铁青,想都没想就还手给了方氏一个耳光。
  
  平日拦着他睡女人就罢了。好色的名声也不好听,横竖他还能去外头找,更自在些。让这女人一些,叫她娘家没难听话出来,让她管着银子,反正家里进项总是一年比一年多。可今日居然敢在下人面前打自己这个一家之主的耳光,简直是要翻天!
  
  张和德打了方氏一巴掌不算,看方氏张牙舞爪的又要扑上来,怒火上头,想也不想,扯着方氏后脑勺的发髻,啪啪几下就将方氏整张脸都给扇肿了。直到看见方氏呜呜呜的说不出话,被几个仆妇拉着在那儿抹眼泪,这才气咻咻的坐到了椅子上瞪着方氏运气。
  
  “我不活了。张和德,你不是人,你竟敢背着我在外头养女人,你……”
  
  “是啊,我是在外头养了女人。”张和德望着撒泼的方氏冷笑一声,重重拍了下案几,高声道:“去几个人到回云坊,把宋姨娘给接回来。”
  
  “老爷,这……”管家看见方氏与张和德动手时就缩到了角落里,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没看见自己这个人。这会儿张和德一开口,他看着跟要吃人一样的方氏,就束手束脚的不愿意动弹。
  
  毕竟这个家,以往都是夫人在做主。
  
  “叫你去就去!”张和德抄起边上的茶盅给管家扔了过去。管家被砸的头破血流,反而如释重负的应了一声就朝外头跑。
  
  方氏指着张和德浑身发颤,气的说不出话。
  
  张和德怒气腾腾的看着方氏,沉声道:“你进门这么多年都没给张家生一个儿子。我这才在外头收了个外室,已经有了身孕,大夫都看过了,她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我明日就去衙门将纳妾的文书给办了。你后头这几个月要好好照顾素兰,她生下儿子,我就抱到你名下养活。”
  
  方氏捂着自己肿痛的脸,眼神跟淬了毒一样,“呸,张和德,你以为老娘是外头那些念书念傻了的女人。老娘告诉你,三从四德对老娘来说就是狗屁,你要敢把那女人接回来,老娘就敢把人给你弄死!有本事,你就为了个外室把老娘送到官府去。”
  
  “你……”张和德没想到方氏如此泼辣。这会儿是真有些后悔早前为了仕途娶了这么个六品武官家的闺女回来。他在屋子里饶了几圈,指着方氏怒道:“好,有本事你就把人给弄死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素兰就是没根基的。她虽说是教坊司出身,今年新科的探花郎李廷恩却是他表弟,如今李廷恩已经找上门把素兰给认了亲。你也不用等着我把人抬回来再弄死,这会儿你就叫人跟着,像往常那样给人灌口药下去。你信不信,你前脚把人给收拾了,后脚李廷恩就能抹了你爹他们的差事!”
  
  方氏立起眉梢瞪着张和德,根本不信他这番话,“张和德,你吓唬谁。探花郎又咋了,老娘的亲爹哥哥都在天破军,他一个文官还能管到天破军去?”
  
  “你不信?”张和德嘿嘿冷笑了两声,“李廷恩的恩师是大学士石定生,石大人的夫人出身果毅侯府,李廷恩随着石大人的几个儿子叫果毅侯做舅舅,果毅侯的孙子是谁,你不用我说了罢?”
  
  一听这话,方氏就卡了壳。她很想大骂张和德又在骗她,可看着张和德冷着脸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她就知道,张和德这话不是胡说的。
  
  毕竟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张和德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方氏自问还是能看得出来。
  
  一直以为方氏很清楚,她的模样,她的品性,以前能被张和德这个面目出挑的男人看重,后来又能管住在仕途上立稳脚跟的张和德,凭的都不是她自己,而是背后的娘家。哪怕后来张和德官职还比自己娘家的父兄更高,可说到底,娘家父兄是天破军世袭的百户,一站出去,就比别的人都多几分底气了。要不以前为何张和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抓着点蛛丝马迹,就把他的那些女人都给灌了药卖到私窑子去?
  
  可谁知道如何张和德养个外室,竟然养了个有拿捏着自己娘家人前途的亲戚做靠山的狐狸精!
  
  方氏想到自己生的九个闺女,再想想自己给张和德前后安排了四个身强体壮的丫鬟,一个都没能生下个儿子,白添了几张吃饭的嘴不说,到头来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料理的家业反倒要被外头女人拿到手里,她就觉得心口跟有人拿刀戳了几下一样,痛的她哇一声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眼看震住方氏,张和德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方氏震耳欲聋的哭声,他先是愣了愣,很快心里又浮起一丝愧意。
  
  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在贫贱的时候跟随了自己,这些年除了凶悍些,又没能生出个儿子,旁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了。说起来,要不是被逼的紧,家里这些丫鬟又一个塞一个的难看,他不会老想在外头找个女人养起来,更不会逼着要在外头找女人生儿子。
  
  张和德叹了一口气,过去将方氏拉起来,好言好语的哄了几句,看方氏哭声低了些,这才道:“夫人,这回素兰是非接回来不可了。为夫原先也打算等她生了孩子就将她远远的送走。谁知昨日李廷恩找到回云坊,把素兰给认出来了。李廷恩年纪轻轻的就跟为夫的官职一样了,他手段也厉害,在京里没多久,就结交了许多权贵,背后还有石大人撑着,为夫着实得罪不起啊。不过你放心,李廷恩不是个不讲规矩的人,素兰也就是他远亲,为夫就是把人接回来,生了儿子,那位置也越不过你去。将来儿子抱到你名下养活,你想让素兰立规矩就立规矩,只是别把人折腾出个好歹就是,省的将来见了李廷恩,不好说话。”
  
  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张和德话,方氏亦明白这件事无力回天了,她呜呜咽咽的抽泣了两声,瞪着张和德道:“要这小蹄子接回来不听话……”
  
  “生了儿子,你只管管教就是了。”张和德连连给方氏保证,又是允诺给要出嫁的四女儿五女儿再添嫁妆,又是答应将来宋素兰进门后他绝不偏疼,最后终于哄的方氏低了头。
  
  张和德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忍住心里的雀跃,叫人备礼去见了李廷恩。
  
  一见到李廷恩,他就将把宋素兰接回家的事情给说了。
  
  李廷恩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冷冷淡淡的请张和德喝茶。
  
  这幅情景,叫张和德心里七上八下的,坐在椅子上都跟有刺扎到肉里一样。他反复扭了几回腰,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问起李廷恩那天过去回云坊找他的真正用意。
  
  “李大人,您上回到回云坊,因素兰的事给耽搁了,这本官还不知道您到底是有何事?”
  
  “哦。”李廷恩放下手里的茶盅,神色有些清冷的说了一句与张和德的问话完全不相干的话。
  
  “张大人不知道罢,本官今日刚接了圣旨,本官自今日起调往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张和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头从一个空头探花被太后破格拔擢为兵部郎中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又被皇上给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少卿。饶是张和德向来自诩文人,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娘。
  
  有靠山就是好。
  
  年不过十六,就成了正四品,即便是大燕开国以来头一个差一点就成了六首最后被太后逼着皇上点成探花,可这委屈,一个兵部郎中就该够了,偏偏皇上还要给提拔,叫个十六岁的骑到自己这头发都熬白了的人头上,真是……
  
  好在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这里可是京城,落一片瓦,能砸到四五个高门大户的子弟。
  
  大理寺,哼!
  
  张和德心里酸了片刻,才能挤出一副笑脸,“恭喜李大人,恭喜李大人,李大人平步青云。”
  
  “全是皇上厚爱。”李廷恩冲着虚处抱了抱拳,放下手就道:“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本官自然要尽心竭力位皇上尽忠。”
  
  “对对对,要尽忠,要尽忠。”张和德连忙附和。
  
  李廷恩就笑了,“既然如此,还请张大人告知本官,当年户部尚书宋林生被打入天牢后,户部的几本账册去了何方罢。”
  
  “账,账册……”张和德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底满是惧意的望着李廷恩。这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
  
  李廷恩再度笑了笑,他的笑意很温和,落在张和德眼中却跟恶鬼没什么两样,“没错,本官翻阅了宋林生贪墨一案的卷宗,却发现三司会审时作为物证的三本帐册之后便不翼而飞了。卷宗上记载,这三本账册是宋林生贪墨军饷的证据,上面的有宋林生与边疆数名大将联手贪墨军饷的记录,只是本官仔细比对过卷宗与刑部的记录,发现事情有些出入。再去找这三本账册,却已找不到了。”
  
  他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屋里能清楚的听到咚咚的空鸣,伴随着的还有张和德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喘息声。看到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张和德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又安抚的笑了笑,“张大人不必惊慌。说句大实话,本官那日去回云坊,原本便是要将你落罪。不过如今么,虽说宋素兰只是远亲,本官也愿意给你几分颜面。当年宋林生的案子,以你那时的官职,你未必知道详情。只是那几本账册,你必然是见过的。”
  
  张和德双腿颤颤,他哆嗦道:“李李,李大人,账册,账册。”
  
  “哦。”李廷恩恍然大悟一般抚了抚额,“本官忘了,账册已经丢了。”
  
  “对,对,账册丢了,丢了,这么多年都过了,这,这……”张和德就哀求的看着李廷恩,“求李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李廷恩怜悯的看着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的张和德,淡淡道:“张大人,本官实话告诉你,宋林生的案子,是皇上有意要本官翻查的。”他见张和德被一句话就吓得软到了椅子上成了一滩烂泥,勾了勾唇,“张大人,账册本官相信的确没到你手里。不过本官听人说过,张大人长于记数,亦有将经手的要紧账册都选最紧要的誊抄下来的习惯。”
  
  说着李廷恩拉长语调,戏谑道:“张大人,原原本本的账册你拿不出来,誊抄的账册你总要给本官一份。若都拿不出来……”他笑了一声,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了一句叫张和德差点尿裤子的话,“那本官只能瞧瞧张大人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好记性了。”他说着就盯着张和德的心口看了几眼。
  
  张和德只觉得这一眼看的他整个心口都跟被冻住了一样,好像立马就能有人来将他的心给挖出来。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这两年都没有再做过的噩梦。没有再听见以前的上官宋林生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底用各种恶毒的话语来诅咒他。
  
  不到半盏茶功夫,张和德浑身就变得给脱水一样,他有气无力的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自嘲的笑了,“李大人,我将账册给您。”
  
  “张大人果然识时务。”李廷恩干脆的起身,喊了赵安进来,“赵叔,你随着张大人去把东西拿回来,要好好保护张大人。”
  
  赵安看了跟死狗一样的张和德一眼,沉声道:“少爷放心。”说罢过去抓住张和德胳膊,轻轻松松的就将人给架了起来把张和德带了出去。
  
  他们一走,从平就笑呵呵的从后头出来,“少爷,这张大人可真不经吓唬,您还没说什么,他就先给漏了底。”
  
  “拖了三日才去找他,他又担心本官为了宋素兰的事情记恨于他,难免先怯了几分,再告诉他我调往大理寺。他自然会吓的张了口。”
  
  这其实是一个心理战术,让人在过度的自我猜疑中度过一段时光,先自己把自己给吓破胆,再从外力施加影响,最后道出真实目的,往往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不过这样的招数只能拿来对付本身意志就不坚定的人,就像张和德这样做了亏心事后曾经长久夜不安枕的人。说起来,还多亏宋素兰向自己透露了张和德习惯和说梦话时的惶惶模样。
  
  想到宋素兰,李廷恩揉了揉鬓角,“宋素兰那如何了?”
  
  “回云坊那边来的消息,说张和德的确派了人过去接表姑娘。表姑娘悄悄留了消息给护卫,说她把去接人的张家下人给拖住了。去张家前,表姑娘想再见您一面。”从平说着就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廷恩的神色,“少爷您瞧是趁着今晚赵叔回来就把表姑娘接过了见一回,还是……”
  
  李廷恩顿了顿,仍然吩咐道:“晚上让赵安把她接来罢。”

情蕭 发表于 2014-2-19 17:34

第77章

  晚上李廷恩还没开是翻阅赵安带回来的几本账册,宋素兰便带着风帽出现在了李家的书房。
  
  看到李廷恩,宋素兰小心翼翼的俯身给李廷恩行了礼。她的动作流畅,一举一动都能看出经过了严格的教导。只是无论她穿着打扮的如何素雅,都掩盖不住身上的妩媚气息。
  
  “坐罢。”李廷恩将桌案上的东西随手就收拾了面前的抽屉里,指了个位子让宋素兰坐下,看到宋素兰坐好后,他才开了口,“表姐要见我,可是为姑母的事情?”
  
  虽说不是第一回听见李廷恩称呼自己为表姐,可宋素兰心里很清楚,在李廷恩心里,自己这个表姐,只怕仅仅比坊市里的路人要熟悉一些。
  
  哪怕她已经弄清楚,自己跟面前这位少年探花不仅仅是什么快要出五服的远亲的关系,而是实打实的表姐弟。可那又如何,亲爹能为了赌债要卖自己,亲妹妹能为了过好日子让自己去死,亲姐姐是被自己在最要紧的时候设计退出去做了替罪羊,又怎能指望半路认识的表弟为自己掏心掏肺。
  
  宋素兰心底苦笑一声,对李廷恩道:“李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的态度很恭敬,恭敬的自行划出一段距离。李廷恩眼底微微掀起一丝波澜,缓声道:“你说罢。”
  
  宋素兰深吸了一口气,“李大人,您能不能先别告诉我娘您在京里找到了我?”
  
  “这是为何?”李廷恩挑了挑眉。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宋素兰在经过如此多的波折后,居然不想看见李桃儿。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对李桃儿情分变淡了,到底李桃儿是曾经豁出去一切护着她的生母。再说,宋素兰是个聪明人,难道会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肯护着她几分全是看在李桃儿的份上?
  
  宋素兰脸上神情连连变幻,却一直没有开口回答李廷恩。
  
  察言观色是李廷恩的强项,他稍稍一想,心念电转间就明白了宋素兰的顾忌。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宋素兰,“表姐是担心姑母问起另两位表姐的神情。”
  
  听到这一句,宋素兰脸上血色顿失。
  
  她怕,她当然怕。她要怎么告诉娘,三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京城做了人家的外室,过上了好日子,剩下的一个死,一个生不如死。
  
  “纸包不住火。”李廷恩说了这一句,见宋素兰两只手交叠成一团,就道:“不过既然表姐如此想,就如此做罢。何时表姐想要见姑母,就叫人来我这里说一说。”
  
  说起来,自己现在也不想让李桃儿来京,毕竟张和德还有一些用处,宋素兰又决定去张家。李桃儿一来,反而给自己添了麻烦。
  
  宋素兰脸色苍白的发了一会儿呆,又对李廷恩道:“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得对您说一说。”她咬了咬唇,紧张的道:“当年宋氏被灭族的时候,我在七太太身边服侍。七太太与七老爷性子合不来,常年在乡下的庄子里养病。朝廷派兵到宋氏的祖宅的消息传出来,七太太就叫人将膝下的五个孩子都送了出去。有两个是男孩,三个是女孩。大姐就是换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衣服,被人当做了宋氏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李廷恩,发现李廷恩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语气平缓了些,“七太太给了我二百两银子,我用一百两银子买通来抄家的人,这才被送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吴嬷嬷收了我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一直很关照我,让我好好学舞,不让我出去接客。后来张和德来教坊看中了我,出银子把我给赎了出来。我换了户籍后,就出来逛了一次坊市,在坊市里撞见了一个人,像极了七太太的嫡次子,可我一打听,别人说那人是宫里的。后来我又出来寻了一次,却再没见到人了。之后张和德听说我出过两次宅子,就让人把我看住。”说完话,她抬起头忐忑不安的打量着李廷恩。
  
  李廷恩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无缘无故告诉自己宋氏的事情是什么目的,自己可并没有吐露过为宋氏翻查案情的事。
  
  宋素兰弄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的说了实话,“张和德知道我以前在宋家做奴婢,说起过他在宋大人手下的事情。您问我张和德秉性,我给您说了张和德晚上做梦说梦话,您就没再让我想了,我就猜着您怕是对宋家的事情有些上心。”
  
  说直白些,宋素兰的确是不知道李廷恩的目的和正在进行的事情。她只是将一些蛛丝马迹重叠起来,任何一点都不放过的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李廷恩,以此来换取李廷恩的好感和庇护罢了。
  
  即便如此,李廷恩对宋素兰也有了些新看法。难怪三个女子,最后能能到教坊司又到张和德身边还顺利立稳脚跟的只有一个宋素兰,剩下的两个,一个零落成泥,一个此时只怕连泥都不如了。李廷恩甚至都能想得到,就算面前的宋素兰没有自己,最后照样能如愿以偿的进入张家。事实上,宋素兰原本也只是差那临门一脚了。
  
  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张和德身边,哪怕是顶着个自己远亲的身份,眼下看起来,倒是利大于弊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三件事。头一条,表姐既然愿意回张家,就谨守为妾的分寸。你要记得,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他就像是没见到宋素兰一瞬间面如金纸的模样,继续冷酷的说出原本就要说的话,“张和德已允诺给你正经的纳妾文书,他扎根户部多年,这件事对别人兴许艰难,对他不过是小道。张和德之妻方氏,娘家父兄皆在果毅侯府付华麟麾下,果毅侯是我恩师的内兄,若你谨守本分,方氏不会为难你。”
  
  对上李廷恩清冷的目光,宋素兰顾不得心里那一点不甘,讷讷应道:“我记得了。”
  
  看到宋素兰点头,李廷恩又道:“第二件事,你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后若为女,你可养在自己名下,若为男,就交给方氏。”
  
  一听这话,宋素兰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李廷恩,头一次失去分寸的喊了一声表弟。
  
  李廷恩目色如箭射在她身上,语气不容置疑,“若为女,养在方氏名下,亦不是真正的嫡女,我尚可经张和德之手为孩子选两个宫中嬷嬷送去张家教养。若为男,便是张和德长子,方氏已不能有孕,养在方氏名下,这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宋素兰呆呆的看着肚子发怔。
  
  “要嫡长子的身份还是孩子对你这生母的惦念,你自选罢。”李廷恩没有给宋素兰考虑的余地,直接将选择抛了出来。他很明白宋素兰的打算,舍不得孩子是真,借孩子立足也是真。然而世事从来不能两全,他是探花,他的恩师是石定生,张和德也不会为了巴结自己就做出有违名声的事情。既然选择做妾,就不能指望有一门亲戚之后便能公然践踏礼教。
  
  “让,让孩子跟在夫人身边罢。”宋素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这句话。话音刚落,眼中就有泪水簌簌而落。
  
  “好。”李廷恩点了点头,“表姐放心,若你今后再有身孕,我会想法子,让孩子留在你身边。”
  
  再有孩子?
  
  哪有这么容易,自己在教坊司呆了几年,喝下去那么多的药。能有这个孩子已经是自己后来看了无数大夫,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的恩赐。宋素兰一下下摸着自己的肚子,泪水好半晌都停不了。
  
  “还有一件事,表姐想必一直都记在心里。”李廷恩说完冷冷淡淡的目光就落在宋素兰身上。
  
  宋素兰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您放心。只消张和德那里有动静,我必然会赶紧告诉您。”
  
  闻言李廷恩就道:“表姐到了张家,我会给你送去两张下人的身契。”
  
  这话里的含义宋素兰当然明白,她笑着谢过了李廷恩。
  
  见过李廷恩后的第三天,宋素兰便坐着轿子如愿以偿的进了张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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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您真的想清楚了?”
  
  辛嬷嬷始终觉得事情不太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可她又不能劝说杜紫鸢改主意,更不愿去告诉杜如归。说到底,她心里总是存着一线希望,觉得杜紫鸢或许真的能如愿以偿为宋氏翻案。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的手安抚她,“嬷嬷放心罢。你不是也瞧见那人送进来的东西,你还说上面就是外祖他们的徽记。”
  
  “这倒是。”辛嬷嬷心慌意乱的接了一句,有抓着杜紫鸢的手道:“可姑娘,那是登闻鼓,是登闻鼓啊。”
  
  就算是心里有再多的恨,对皇权天生的畏惧始终是如影随形。一想到要去敲登闻鼓,辛嬷嬷的胆气就情不自禁给泄了几分。
  
  “就是要敲登闻鼓。”杜紫鸢咬了咬唇,目光沉静的看着辛嬷嬷,“除了登闻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给外祖他们翻案?”
  
  辛嬷嬷抓着杜紫鸢的手劲儿一下就松了。想到悄悄回去洛水时看着的那些场景,门上比红漆颜色还深的血迹,她心尖儿一个哆嗦,咬牙骂了一句,“这群畜生!”
  
  外面有小丫鬟敲了敲门。
  
  辛嬷嬷打开门口,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了一个散发着熟悉香味的小香囊,赶紧袖了进去,关上门后拿出剪子,在杜紫鸢面前小心翼翼把香囊拆开,将藏在香料里的纸条抽了出来。
  
  “姑娘,这,这无缘无故叫您见这么个人做什么?”辛嬷嬷看着纸条上面杜玉楼三个字,一脸的不甘愿,“姑娘,他们跟杜玉楼连在了一块儿,指定就是骗咱们的,正好您也不用去敲登闻鼓了。”
  
  “嬷嬷别着急。”杜紫鸢反复将纸条上的字看了几遍后道:“我们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可那人的确该是宋氏的人不假。今晚我们就先照着他的意思,去见一见大哥。”
  
  “不成不成。”辛嬷嬷连连摇头,“要真是姓宋的,就不会跟那女人的儿子扯在一处。说不定这就是想试试姑娘您对那女人的心思,您要真出去,杜玉楼知道您是真想要去敲登闻鼓,您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不会的。”杜紫鸢默然片刻,将纸条在烛台上烧了,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我们晚上去见他。”不等辛嬷嬷再次开口,便抢先堵住了她,“无论如何,大哥不会想要我的命。大不了,再被继续关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做就是了。”
  
  辛嬷嬷也知道杜紫鸢话里的意思。不管怎样,辛嬷嬷骗不了自己,杜玉楼,说起来对杜紫鸢这个妹妹,并不算坏。
  
  她叹了一口气,摸着杜紫鸢的发髻道:“嬷嬷说不过你。好罢,晚上嬷嬷就陪你去一趟。”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满是老茧的手,亲昵的将脸靠上去蹭了蹭。
  
  细嫩的肌肤被粗糙的掌心摩擦着,触感并不舒服。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让杜紫鸢觉得此时她是被亲生母亲温柔溺爱的抱在了怀里。她想象着那种情景,觉得整个人好像欢喜的都要飞了起来,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喊了一声娘。
  
  细弱蚊蚋的一声呼喊落在辛嬷嬷耳中,辛嬷嬷差点就将泪水落在了杜紫鸢头上,她赶紧别过头用空着的一只手抹了抹眼,望着窗外好半晌没说话。
  
  晚上杜紫鸢陪杜如归用过饭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门装作要睡觉的模样把其余的下人都打发出去,这才跟辛嬷嬷一起搬开床脚的一个柜子,掀开铺好的被子,将床上一个凸起的核桃浮雕按了按,床板打开,现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辛嬷嬷看了看杜紫鸢,提起灯笼走在了前面。
  
  这条暗道还是两年前有人莫名其妙闯入杜紫鸢的屋子时主仆两才从对方的口中得知的。
  
  那人说诚侯府和京中其余十几个世袭罔替的侯府国公府的宅子都是太祖时所建,被太祖赐给了功勋世家。修建的时候,便留下了暗道。京中的功勋世家无人知道,图纸只存在宫中。而他是宋氏的人,宋氏被夷三族之后,他逃了出来与其余宋氏分支的人在京城一道试图为宋氏翻案,偶然从出宫的太监手里得到这一分图纸。又知道杜紫鸢的生母姓宋,这才偷偷从密道进来找她。
  
  杜紫鸢与辛嬷嬷起初也不信,可后来见到来人身上的信物,辛嬷嬷又认出那人有一张=与宋氏的人相仿佛的脸,这才慢慢与对方接触起来。
  
  说起来,这条密道,辛嬷嬷已经走了两年了,杜紫鸢却还是头一回。
  
  密道很长,更十分安静,时不时还能听到轻微的风声打着旋在耳边悉悉索索的响起,就像是有人在唱歌一样,让即便走过许多次的辛嬷嬷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杜紫鸢却出乎意料的镇定。
  
  主仆两拉着手一前一后的走了小半个时辰。辛嬷嬷终于见到一间燃着烛火的熟悉的石室出现的面前,她停住脚步,将杜紫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提着灯笼上前看了几眼,迎面就见到石室中端坐着的杜玉楼。
  
  杜玉楼没有见过杜紫鸢,却见过这个每一次见到自己都流露出刻骨仇恨的辛嬷嬷,他淡淡一笑,起身唤了一声辛嬷嬷。
  
  辛嬷嬷没有应他。
  
  杜玉楼也不以为意,他目光越过辛嬷嬷,落在了慢慢走近的杜紫鸢身上。看到那一张脸,他不由有些微的恍惚,记忆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仿佛是那个妇人在冲着自己温和的笑。
  
  可那个妇人分明已经死了,被自己的母亲寿章长公主杀了,用宋氏族人性命这把刀给杀了。
  
  “紫鸢。”他低低的喊了一声。
  
  杜紫鸢仔细打量了杜玉楼一眼,福了福身,露出个笑容,“大哥。”
  
  杜玉楼被她喊得一个恍惚,回过神后自嘲的笑,“我没想到你会叫我大哥。”
  
  “为何不叫?”杜紫鸢笑嘻嘻的歪着头打量他,“你和爹长得真像。”
  
  看到她的笑容,杜玉楼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在她发髻上温柔的抚了抚,“你和你娘,生的也很像。”这句话,几乎像是喟叹。

情蕭 发表于 2014-2-19 17:39

第78章

  见到杜紫鸢脸上的好奇之色,杜玉楼轻笑道:“你出世之前,我被父亲带到咏院与宋姨相处过一段时日。”
  
  杜玉楼这么一说,杜紫鸢就想起来了,“大哥还记得这事?”
  
  说起来,杜紫鸢并不认为这对杜玉楼算是美好的回忆。
  
  看到杜紫鸢的模样,杜玉楼摸了摸杜紫鸢的发髻,温声道:
  “紫鸢,这世上的事情,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听到的亦未必是真。”他收回手负在身后,寂落的看着黑黝黝的密道,“人们都以为我恨宋姨……”
  
  然而,自己这一生,唯一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光就只有在咏院与宋姨和父亲朝夕相处的那一段时光。即便时时背负着对母亲的愧疚,那种温暖的感觉依旧在午夜梦回之时萦绕入怀。
  
  在咏院的时光,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场噩梦。对自己而言,却是期盼已久的美梦。梦里睁开眼就能看到父亲,父亲会温和的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冷酷的告诫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每一箭都必中靶心;梦里会有温婉的母亲慈坐在床头慈爱的看着自己,给自己用玉骨苏绣做成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凉风,哼唱着不知名的俚曲,而不是那些围绕在身边处处可见的嬷嬷和宫女太监。
  
  可梦终究是梦,梦是会醒的。
  
  醒过来之后,便是生母憔悴癫狂的脸庞,心就被巨大的愧意狠狠的击中了,无措的自己却在母亲脱口而出把另一个女人同样喊做了母亲。
  
  思绪至此,杜玉楼痛楚的闭了闭眼,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解释当初为何会在寿章长公主面前称呼宋玉梳为母,更忘不了寿章长公主那时堪比厉鬼的形容。有时候杜玉楼也会想,那个时时刻刻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份慈悲之心的宋姨会死,自己那一声母亲是不是也有一份功劳。
  
  “大哥。”
  
  杜紫鸢的喊声让杜玉楼终于从痛楚中抽身而出,他回过神笑了笑,拉住杜紫鸢走到石室里的石凳上坐下,“紫鸢,大哥有话要告诉你。”
  
  杜紫鸢犹豫的看了看杜玉楼,小声道:“大哥,你认识我外祖父家的人?”
  
  “是。”杜玉楼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面色大变的辛嬷嬷,柔声道:“紫鸢,与你们联系的宋氏后人,是我找到的。”
  
  “姑娘!”
  
  不等杜紫鸢有反应,辛嬷嬷就跟一头母狮子一样窜上来将杜紫鸢一把拉起来藏在身后,她抽出早前悄悄藏在袖子的一柄匕首,将刀尖指着杜玉楼的心口,哆哆嗦嗦的问,“你,你把姑娘骗来,想做什么?”
  
  看辛嬷嬷一脸惶恐,一手压着后面的杜紫鸢,一手还将匕首在空中胡乱的飞舞着。杜玉楼苦笑一声,落寞道:“辛嬷嬷,你当年还给我做过一碗莲子羹,我一直都记得那股味道。没人再能做出一样的滋味。”
  
  辛嬷嬷在半空挥舞的手就停下了,眼前一阵恍惚,记忆好像飞回到了那段时光。
  
  侯爷在院子里守着杜玉楼这个世子学武,夫人坐在屋子里,跟自己一起将下人新送上来的莲子小心翼翼的用针把莲心给挑出来。主仆两就在屋子里用小炉子熬起了莲子羹,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两个冰盆,中间却放着熬莲子羹的火炉,侯爷有时扭头回来看见了,就会冲着夫人无奈的笑一笑。
  
  “辛嬷嬷。”有些记忆,杜玉楼知道,不仅是他一个人没有忘记。
  
  “您为什么要是她的儿子!”辛嬷嬷看着杜玉楼那张与杜如归相似的脸,忽然丢掉手中的匕首,搂住身后的杜紫鸢放声痛哭,“夫人那么心痛您,侯爷把您抱回来,夫人看着您就说您天生就应该是杜家的孩子,她把您当亲生骨肉一样照顾。夫人认命了,她认命了……”辛嬷嬷满眼都是血丝的望着默不作声的杜玉楼嘶喊,“为了侯爷,为了您,夫人说愿意一辈子做妾,她原本打算把姑娘好好生下来就搬到庄子上,让侯爷隔三岔五的去看看她就行。可夫人没想到,连宋氏都没有保住,老爷太太都死了,夫人也不想活了。”
  
  杜玉楼漠然无声的听着辛嬷嬷的话,弯下腰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匕首刀柄上一朵小小的玉梳花印着两道深深的十字刮痕,他喉头一梗,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他很快的抬了头把一切心酸痛楚都咽回了肚子里。
  
  八年过去,他早就学会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了。若上天注定赋予你刻骨铭心的伤悲,哪怕倾尽天河之水,痛苦亦不会因此减少一分一毫。
  
  他将匕首揣到袖中,站着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哭的不能自抑的辛嬷嬷,“辛嬷嬷,我找到宋氏的人,不是想害紫鸢。”
  
  无论过去有一段时光如何想要将面前这个人当做是夫人的儿子,事到如今,辛嬷嬷已经不会再相信杜玉楼了。就像她知道杜玉楼会是杜紫鸢的依靠的,却同样告诫杜紫鸢防备杜玉楼一样。她抹了抹泪恨声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宋氏翻案。”杜玉楼面无表情的吐出句话。
  
  “你说什么?”
  
  不仅是辛嬷嬷,就连杜紫鸢都诧异的看着杜玉楼。然而杜玉楼眼底脸上都是死寂一片,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杜紫鸢沉默了一会儿,不顾辛嬷嬷的阻拦,走到杜玉楼的面前,“大哥,是爹叫你这么做的?”
  
  “就算是老爷,他也不会这么做!”辛嬷嬷在后头扬声喊了一句,冲杜紫鸢道:“姑娘,那个女人终究是他的生母,他不会这么做,您别信他。”
  
  杜紫鸢拉着辛嬷嬷的手安抚一样的摇了两下,扭头看着杜玉楼,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深深的映出了杜玉楼黯然的面庞。看到杜玉楼别过视线,她缓声道:“大哥,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杜玉楼苍白的唇弯出一个薄凉的笑容,他垂了头,一字一顿,“因为父亲将我教导成了诚侯府世子。”
  
  辛嬷嬷听不明白这句话,就轻轻嗤笑了一声。杜紫鸢却明白了杜玉楼的意思。为了保住性命,她从小就被关在永远之中养大,几乎是遍览群书,也许是天分,也许是失去其它之后老天垂怜,她四五岁的时候就能从书中洞察出无数道理。
  
  此时杜玉楼话中的意思,杜紫鸢稍稍一想诚侯府的处境,便明白了,明白过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走过去用双手将杜玉楼的左手手心包起来。她能察觉到,上面有许多细细密密的枯皮。
  
  杜玉楼垂眸看着那小小的一双手,嗓子有些发涩,“紫鸢。”
  
  他想要疼爱这个妹妹,然而他是诚侯府世子,因此他不仅要背弃一母同胞的玉华,面前的紫鸢也可能被他一手推上绝路。
  
  到时候父亲会如何呢?
  
  父亲将自己教导成出色的侯府世子,要让自己摒弃一切私情投靠皇上,也许最终希望的还是皇上能为宋氏翻案。然而如今皇上真的要为宋氏翻案了,选中的人,却是紫鸢。
  
  杜玉楼俯下身,按住杜紫鸢的肩头,瘦瘦小小的肩头那么轻,仿佛他一使劲,就会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不由自主的再度放松了手劲,仔仔细细的叮嘱杜紫鸢,“七日后,你就要去敲登闻鼓,紫鸢,大哥有些话要你记住。”
  
  紫鸢对上杜玉楼眼底那一似焦虑,乖巧的点了点头。
  
  “按规矩,有人敲登闻鼓,会由麒麟卫的人负责廷杖。大哥不熟悉麒麟卫,可大哥会尽力找到他们。你要记住,挨廷杖的时候,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腰上,这一口气,一定不能松!”杜玉楼看着杜紫鸢细嫩的面庞,压下心底的不忍,继续道:“你要先过天路。大哥会想法子让铺路的炭不那么热,你过去的时候要慢慢走,一定不能跑,否则炭火会把你脚底的皮给扯下来,你会受不了的。至于刀山……”杜玉楼深吸了一口气,“若你能过,刀山这一关,大哥便能真的完全插手了。”
  
  “不去了不去了。”一边的辛嬷嬷听到这一段话,抢上前将杜紫鸢搂在怀里,泪水滚滚而下拼命摇头,“姑娘,姑娘,咱们不去了不去了,您哪受的住啊。”
  
  “奶娘。”杜紫鸢平静的喊了一声辛嬷嬷,推开她的手含笑道:“奶娘,您怎么了。您忘了,您一直在说娘临死前最惦记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外祖父他们的死。您还告诉过我宋氏的祖训,您说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只要身上流着宋氏的血,就要照着祖训做。”
  
  辛嬷嬷看着神色坚毅的杜紫鸢,含泪将从小就记在心里的话背出来,“洛水宋氏之人,宁可断骨,绝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
  
  “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杜紫鸢傲然昂首,“我身上不仅有宋氏的血,还有诚侯府的血!爹说过,诚侯府百年沙场征伐,只有站着死的先祖,没有跪着活的儿孙。我在咏院呆了八年,我不会做女红,没有读过女则。可我记得宋氏的祖训,记得诚侯府的家令。我是玉梳女和如归公子的女儿,我要天下人都知道,宋氏后人,从未辱没过先人清名,我杜紫鸢,是嫡非庶!”
  
  “姑娘……”
  
  看到杜紫鸢脸上的决然,亲耳听到这一番话,辛嬷嬷情不自禁跪到在地,搂着杜紫鸢泣不成声。
  
  “紫鸢……”杜玉楼向前迈了一步,却很快又停下。看着面前这双比烛火更明亮的眼睛,杜玉楼心里一痛,他摸着杜紫鸢的脸,喃喃道:“紫鸢,你不该如此天赋出众。”
  
  承袭了与众不同的聪慧,承袭了超越常人的美貌,承袭了那份温婉中却比一般女子更坚韧的性情,最终会不会走上一样的命运。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杜玉楼手指停留在杜紫鸢的脸上,缓缓合上眼帘,眼底涌起一片无法阻挡的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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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练了多久。”奉命带着人在张家外面监视张和德的赵安,一得到手下回报的消息,就赶紧过来回报李廷恩,却撞上李廷恩正在练剑,只能问了问在边上捧着手帕的从平。
  
  从平睃了眼李廷恩,小声道:“快三个时辰了。”
  
  赵安蹙了蹙眉,“这么久,少爷平日顶多只练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不是快半个白日了。
  
  “赵叔有急事?”从平犹豫了下,察觉到一阵剑风袭来,下意识的偏了偏脖子,龇牙咧嘴道:“赵叔,若不是要紧的事儿,先等等罢,少爷今儿心里不太痛快。”
  
  在赵安心里,李廷恩是个比许多久经官场起伏的人都更能控制情绪的人,李廷恩的理智,似乎是与生俱来,已经融入到骨子里了。这还是头一回,赵安看到李廷恩有事需要用练剑发泄。
  
  他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打探道:“少爷出什么事了?”
  
  看了看李廷恩,发现距离尚远,赵安这才小声道:“河南府的消息,闹流匪那会儿少爷从李家村带回来的那丫鬟,投缳了。”
  
  “丫鬟?”赵安凝神想了片刻,这才想起来,眉峰蹙起,“是那个毁了容的丫鬟?”
  
  “就是那丫鬟。”从平点了点头,“说是二太太打算给这丫鬟订一门好亲事,谁知看中了几个家里的管事,都找人去二太太面前说清。你也知道二太太那性子,这不别人不乐意,二太太就都答应了。一来二去的,消息传出来,那丫鬟受不住,就投缳了。”
  
  赵安登时没了好脸色,“崔嬷嬷在做什么?主子赐亲,敢推拒就都打出去。丫鬟卖了身,还敢投缳!”他哼了一声,冷冷问,“死了没有?”
  
  “没死。”从平其实也觉得这事不对。下人有下人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威风。主子要给下人赐亲,还挑三拣四的,一个不如意,还跑去上吊,这成什么体统。只是这事儿是林氏办出来的,从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打哈哈,“这不河南府有人送东西来,少爷问了两句那人顺嘴就给说了。少爷听了后脸上就不好看,拿了一张素罗帕出来看了许久就奔这儿练剑来了。”
  
  一听到罗帕,赵安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起经历过那件事的人,赵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此事在李廷恩心中留下的后患与心结。这种事,对久经沙场,十四岁就琢磨着要多砍几个蛮族人的脑袋好换军功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可对李廷恩……
  
  赵安心里有些忧虑,又有点欣慰。
  
  两人一起在武场又守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擦黑,从平都想叫下人送火把来了,李廷恩终于缓缓收住了剑式。
  
  “少爷。”从平赶紧上去递了帕子给李廷恩擦汗。
  
  李廷恩没有应声,只是接过帕子随便擦了几下,目光停在赵安脸上,淡淡道:“张和德有动静了?”
  
  “是。”赵安跟上李廷恩的步子,小声回报,“张和德先后让人送了五封信,都是当年给跟他一起在户部仓部记账的人,已经叫人查过,这些人里,在宋林生一案后,除了一个得急症死了,其余的四个,在这几年少说都升了一品。得急症死的那一个,家中妻儿搬回乡下后,突然买了几个大庄子,还在折阳县买了几个铺子。”
  
  “折阳县?”李廷恩躺在椅上,冷笑道:“折阳县就在关内道,离京城不过数百里,折阳县的地价,仅凭一个从八品的仓部员外郎可买不起铺子和庄子。”他顿了顿,沉声嘱咐,“让人跟着他们,先跟折阳县那一家。”
  
  既然是得病死的,又留下一大笔银子,事前必会为妻儿留下活路的保证。比较起来,这些年升了官的几个,反倒不好动手。
  
  赵安也是老手,当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他犹豫了下问,“少爷,那人姓孙,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他妻子溺爱这个独子,您看是不是要……”
  
  李廷恩沉默了片刻,“先等一等,若别的地方没有进展,你就去找大姐夫,他手下有能办这事的人手。”
  
  找屈从云?
  
  赵安虽有些不明白李廷恩的打算,不过他还是恭敬的应下了。
  
  说完事情,从平就看准时机叫人进来服侍李廷恩梳洗。李廷恩换过衣服用过饭披散着头发在屋中翻阅大理寺历年旧案之时,长福忽然在门外叫了一声,“少爷,少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廷恩无奈的放下手中的卷宗,亲自去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长福一头一脸的汗,身后还拽着气喘吁吁的从平,一看到李廷恩,两个人都急的厉害。
  
  “少爷,石大人晕过去了。”
  
  “怎么回事!”李廷恩一听此言,折身便拿了衣服披上,随手将仍湿漉漉的头发自腰间一束便往外走。
  
  从平早就去去叫人备车,只有长福答李廷恩的话,“说是那位十五少爷,昨晚就私下跑出府。服侍的下人不敢回话,瞒到石大人今儿下值后找十五少爷过去书房的时候才瞒不住说了老实话。石大人赶紧叫人去找,一直找到这个时候,街面上都宵禁了,还没消息,石大人撑不住就晕了。”
  
  “晖徵不见了?”李廷恩约略也知道石晖徵的性子。悄悄跑出门这种事石晖徵必然做得出来,他蹙了蹙眉道:“先去石府看老师。”
  
  赶到石家的时候石家灯火通明一片,下人们乱成一团,从管家听说李廷恩过来了,一脸焦急的迎出来领着李廷恩往里走,“李公子,您来了就好了。”
  
  “廷恩。”石定生的屋门前,李廷恩就撞上了万重文还有付华麟。两人在院子里各站一方,不约而同的划开了距离。
  
  不过这会儿,万重文与付华麟也顾不得彼此心里的一点小事,,万重文先道:“已经叫了太医,只是师父毕竟上了年纪,这……”
  
  “这是心病。”李廷恩脸色阴沉,冷声道:“就算此时老师醒过来,晖徵不在,这病这样好不了。”
  
  “唉……”万重文比李廷恩给更早拜入石定生门下,对石晖徵,万重文是很清楚的。只是石晖徵自诩聪明,对万重文还不太看得上眼,万重文身为沐恩伯府世子,当然也不会去巴结一个小孩子,因而万重文也不算太了解石晖徵的脾性,只是偶尔听下人说过几次罢了,此时忍不住埋怨了几句,“这孩子,着实不懂事了些。师父已有了春秋的人,此事过后,你还是与师父说一说,将人送回永溪罢。”
  
  “出了错就要将人送走?”不等李廷恩开口,站在一边一直沉默的付华麟忽然冷笑一声,嘲讽道:“世子莫非生来就会从商?”
  
  “你……”万重文没想到付华麟居然会不阴不阳的给这么一句,话中还大有讥讽万家世代从商的意思,他顿时忍不住拔脚往前行了两步,手就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谢谢各位给我投雷投手榴弹的朋友,待会还有一章大的,具体有多大看我手速和灵感了。另外请不要觉得杜紫鸢很苏,古有缇萦救父,有甘罗为相,天才是与众不同的。说起来,家庭残缺的孩子,如果不心理出现问题,他们成熟的速度和程度,往往叫人心惊更心痛。我身边有现实例子,真的。

情蕭 发表于 2014-2-19 17:56

第79章

        “世子要与本官比剑。”

        付华麟声音很轻的一句话却让万重文气炸了肺。他热血上头,气的伸手就去拔剑。

        “师兄。”李廷恩上前一步,将万重文的手牢牢按在了剑柄之上,他盯着万重文,冷冷道:“师兄,老师尚在病榻之上!”

        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万重文愤愤的看了一眼付华麟,将拔出半截的剑收了回去,冲着付华麟冷哼一声后,背过了身。

        付华麟见到万重文的举动,目光移在李廷恩脸上停了一会儿,同样转了身。

        望着两人的举动,李廷恩只能无奈的揉了揉鬓角,挨个询问万重文与付华麟。

        两人都说得知消息后,已经把手中的人都派出去寻找,只是此时更深露重,已经宵禁,就算付华麟与万重文还有石家手上都有御赐令牌,能让下人在宵禁后依旧在京城中穿行,可要想大张旗鼓的找人,显然是不行的。

        然而石晖徵昨天就已经不见了。

        李廷恩心里也有些担忧,这毕竟是京城,又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正担忧,太医从石定生屋里出来。

        一见到三人围上来,太医不等问就开了口,“石大人只是气急攻心,吃几幅安神药便可,并无大碍。只是石大人毕竟上了年岁,再这样折腾,只怕下次就有中风之兆。”

        听到太医前面的话,几人还松了一口气。没想太医话锋一转,三人就捏了把汗。

        担心石定生还会犯病,从管家就吩咐人将太医带去就近的客房歇息,自己满面愁容的望着李廷恩。原本付华麟与石定生的关系显然更亲近,可从管家知道,在石定生心中,更看重的是李廷恩这个关门弟子。对李廷恩,他一直是当正经主子看待的,此时未免就将希望都落到了李廷恩身上。

        被从管家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也有点为难,他想了想问,“晖徵近日与谁走的近些?”

        这话先前万重文他们问过,从管家想都不想就道:“近日老爷都拘了十五少爷在家看书,十五少爷那帮玩伴许久不曾登门了。”

        看书?

        李廷恩一下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石晖徵天赋出众不假。然而石晖徵却并不是一个肯老实听话的孩子。再有李廷恩也记得石定生曾与他提起过,说石晖徵的性子,不宜将人整日拘在书本之中,常常让他出去动一动,说不定更能领略到书本中的道理。

        石定生注重因材施教,这一点李廷恩深有体会。即便早前石晖徵寻了人过来在他会试前挑衅,石定生也只是严令石晖徵在那些时日不得再来打搅,并未让石晖徵禁足。

        为何会突然把石晖徵拘在家里?

        “从管家,老师为何让晖徵在家念书?”

        听到李廷恩的问话,万重文诧异极了,“廷恩,晖徵不该在家念书,难不成要出门戏耍?”

        “不是。”李廷恩缓缓摇头,并未解释,问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从管家,“老师此前可曾训斥过晖徵?”

        “训斥。”从管家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脑子里拼命回忆着近几日的蛛丝马迹,忽然他一拍脑门,大声道:“李公子,您上次来过后,老爷就把十五少爷叫去书房,就是那一天,十五少爷从书房出来回屋就关了门,连晚饭都没出来用。老爷还让咱们给十五少爷炖了燕窝羹送去,结果十五少爷把丫鬟给砸出来了。老爷动了气,吩咐咱们都不许再给十五少爷送吃的。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五少爷撑不住,这才自己出了屋子用了饭。”

        自从见过杜如归后,李廷恩忙于宋氏一案,也是为了避嫌的意思,一直没有再来看过石定生。

        从管家这样说,李廷恩将他所知的石晖徵的朋友都拿出来放在心里过了过,又把日子联系起来,就问:“老师是不是不让晖徵再见宋祁澜?”

        “是是是。”从管家拼命点头,“那日老奴在书房门口伺候,就听到十五少爷喊了一声宋公子的名字。”

        李廷恩看着石定生的屋子在心里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宋祁澜,这,这又是谁?”万重文从来与同好之人打交道,平素除了风光雪月,只关心沐恩伯府的生意。京中的闲事轶闻,他从来不听不问不看。乍然间听到个宋祁澜,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付华麟瞥了一眼万重文,沉声道:“宋祁澜是宋容华的胞弟。”

        “宋容华。”万重文琢磨了一下,也想起来了,“孜瞳出宫时曾说过宋容华,晖徵怎会跟这样的人扯在一起。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些。”

        宋祁澜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岂能轻易结交?

        李廷恩平静的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将人找回来要紧。”十一二岁的孩子认识了朋友,从小又过的天之骄子的日子,你越不是让他与朋友来往,他越会拼尽全力去维护这个朋友。他看着付华麟,缓声道:“华麟,有劳你了。”

        付华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在这种时候,又是要去宋家要人,天破军的确最合适,他身为石定生侄孙的身份也合适。他就沉默的点了点头,龙行虎步的出了院子——

        夜凉如水,京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石晖徵摸着黑跟做贼一样歪七扭八的在小巷子里走了半天的,又累又饿,他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甩着胳膊腿撒泼,“不走了不走了,你杀了我罢。”

        “嘿,你这臭小子,老道跟你说过多少回,老道是山上的仙师,又不是开黑店的,你老说老道要杀你做什么?”一个穿着一一身黑色道袍的头发乌黑的道士蹲在了石晖徵面前。

        石晖徵斜着眼看他,只是天色黑了,也看不清楚,但依然能闻到那股冲鼻的汗臭味。他嫌弃的捏住鼻子,一手在空中挥了挥,屁股往后挪了两步道:“你离我远些,臭死了。”

        老道士自己抬起胳膊凑到鼻下闻了闻,不好意思的嘿嘿笑,“这不赶路,一个多月没洗了。你放心,等老道把人给找着,一准儿让你爷好好洗洗。”

        “我还用得着你?”石晖徵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怒道:“都是你,还说认得路,结果呆我在绕了一整天,要不是你,我早回家了。”

        老道没好气的一巴掌就打到石晖徵脸上,“瞎说啥呢。你瞧你昨晚那腿,要不是老道把你腿骨给接上,你这腿拖着就得废。还有京里这拍花子的,瞧你这白白嫩嫩的模样,人家就把你拖去做包子!”

        石晖徵吓得一个哆嗦,看着周围的树影婆娑都有些怕了,他慢慢挪到老道身边,小声问,“你到底要找谁啊,要不咱们先去我家,我让我二伯帮你找?”他说着眼睛就亮了,“我说的是真的,我二伯是京里的大官,他手下有许多学生,那些人都要听他的。”

        “你说的厉害,你这小子,不也不认识路?”老道倒不介意先去哪儿,反正他身上的银子也用完了,今早在城门口附近捡到这孩子,周围还有几个混子围着这孩子转悠。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还有身上的穿做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要不他不能顺手把人给捡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不认路,这看着挺精灵的一个孩子也不认路。戒心还重,开始嘴里没一句实话,一直到晚上宵禁心里着慌了,这才开始要吐露来历了。

        石晖徵也有点为难。他慢慢能看出来这老道不像是坏人,可他起初也是不愿意回去,好不容易跑出来,打探到宋大哥在城外的庄子里,难不成又要灰溜溜的回去。人没见到不说,还得挨一顿家法,多划不来。

        可这会儿天上黑漆漆的,再跟着个方向都认不清楚的臭道士。

        石晖徵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会儿,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冲坐在边上盘腿养神的老道士道:“你去找个巡夜的兵来,让他把我们送到朱雀坊的石府,你就说我是一品大学士石大人的亲侄子。”

        “石定生?”老道士一听就从地上窜了起来,跑到石晖徵的面前,抻着脖子雀跃的问,“你是石定生的孙子?”

        石晖徵被他吓了一跳,又闻到那股臭味,一把将人推开没好气的道:“怎么了,你认识我二伯?”

        老道听到肯定的答案,笑嘻嘻的搓了搓手,“不认识,可我认识你二伯的弟子李廷恩。”

        “你认识李廷恩?”石晖徵张大了嘴看着面前道袍破烂,胡子头发都跟野草一样杂乱还浑身臭味一裂开嘴就是一排大黄牙的老道。看了半天,他始终无法将这人跟李廷恩联系起来。就算石晖徵嘴上再如何,心里对李廷恩是服气的。他就撇着嘴看道士,“你瞎说罢。”

        “没瞎说没瞎说。”老道士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老道进京就是为了要他……”他话说到一半赶紧收回去,露出个真诚的笑容,“老道跟他是故交,这回进京就是为了探望探望他。”当然,更要顺便探望探望李廷恩的银子,观里几位师兄师弟还等着这位李财神的银子回去才能继续开炉研究炼丹呢。

        石晖徵依旧不相信老道,不过他也不认识老道是坏人,就道:“你先去找人过来。我都不见快两天了,我二伯必然已经知道消息,李廷恩是要过来的。你把我送回家,就能见到李廷恩。”

        “好,老道这就去找人,你在这儿等着。”老道士眉开眼笑,他不能不得意。虽说在路上迷迷糊糊耽搁了一段时日,连路费都用光了。不过他运气真不坏,一进京顺手捡个孩子都能捡到财神师父的侄子。看样子祖师爷已经在天上看着自己了,这趟来京城必然能将大把银子弄回去。

        这世上,可没有再比李财神出手更大方的人了。

        老道看上去糊里糊涂的,身手却不弱,很快就带了两个巡城的士兵回来。

        这两个士兵已经得到消息,巡城的时候要注意查找石晖徵。一见老道士挑出来说有石晖徵的消息,自然赶紧跟过来找人。确认是石晖徵后,没有片刻耽搁,他们就将老道士与石晖徵送回了石府。

        看到石晖徵平安回来,只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从管家赶紧在心里给各路知道的神仙都拜了几拜。

        石晖徵却怏怏的站在屋子里不敢动弹。他不怕万重文这个早就离开石定生身边的人,也不怕付华麟这个看起来面色冷峻的晚辈,唯独怕坐在那里喝茶一言不发甚至还面带笑意的李廷恩。

        “师兄。”他头一次不用人催促就老老实实的喊了一声。

        李廷恩扫了一眼坐在边上翘着腿不顾边上丫鬟们嫌弃的模样反而狼吞虎咽的老道士,目光落在石晖徵身上,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只是告诉了他石定生生病的事情。

        石晖徵闻言先是愕然,很快眼圈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的打在了地上。

        “你先去洗漱一番,见过老师后,咱们再来说话。”李廷恩挥了挥手,看着石晖徵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无精打采的跟着从管家走了,这才将注意力都放到老道身上。

        老道依然吃的兴高采烈,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吃到兴起的时候,他还用手把道袍给散开了。

        万重文与人结交,尚且注重容貌,平日食不厌精,日换三衣。此时见着老道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碍于李廷恩先前对老道并不陌生的样子,他起身道:“我去看看师父。”便带着隐忍之色匆匆出了屋子。

        付华麟在军营中呆过的人,对老道身上的臭气与衣衫褴褛的装扮倒不觉得碍眼。只是他也不是爱打听事情的人,既然石晖徵已经找到,石定生也并无大碍,他与李廷恩客气了两句,便离开了石府回了果毅侯府。

        看到人都走了,老道这才将手里一个盘子舔了舔,打个饱嗝又伸了懒腰,看着李廷恩道:“李公子,许久不见啊。”

        李廷恩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盅,颔首还礼,“钟道长。”

        钟道长看着李廷恩,就跟看着个金元宝一样,他眼睛直发亮,“李大人,这,这原本我也不想来找您,这不咱观里都快没米下锅了。咱们去找向公子,他又非说您给那印信是假的,不让咱们提银子。”

        对钟道长的到来,李廷恩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他是有意在离开河南道之前派人送了一枚木制的印信去给这几个道士。

        这几个道士日夜琢磨炼丹,玩的都是火,道观环境乱七八糟,以这些道士的秉性,一枚木制的印信,不到要用银子的时候,他们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看样子,果然印信是坏了,向尚也听从了自己的嘱咐,以印信为假不将分成的银子给他们。

        这样才好。这几个道士早就被自己用银子惯坏了,以前研究其炼丹来扣扣索索,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如今么……尝到放开用银子的滋味,由奢入俭,难啊。

        否则这种习惯隐居在山间不与外人打交道的高人怎肯出山入京来寻自己。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还会正好遇上石晖徵。

        李廷恩笑了笑道:“钟道长,印信可否给我一看?”

        “印信,这……”钟道长脸上有点尴尬,支支吾吾的望着李廷恩讨好的笑。直到看见李廷恩的坚决之意,他只好不甘不愿的在袖子里掏了几下,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的攥着个东西递给了李廷恩。

        李廷恩将东西拿在手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放在了右边案桌上。

        原本四四方方的印信现在成了个锥形,搁在桌上的那一面还缺个两个角,面上浮着一层烧焦的痕迹。钟道长自己看了都觉得脸红,他冲面无表情的李廷恩嘿嘿笑了笑,“这,李公子,你看咱们是老交情。”

        “钟道长。”李廷恩抬了抬手,阻断钟道长要说的话,他正色道:“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咱们早前约定过,你们凭印信拿银子,认印不认人。如今印信毁了,你找到京来让我给银子,我实在为难。”他说着笑了笑,和气道:“钟道长,我要你们帮忙制出玻璃时,你们要的银子,我可并未有一日拖欠。钟道长也是重信守诺之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钟道长脸上就有点不好看了。

        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也找不出辩解的话。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回过神来了,明白李廷恩为何要特意送一枚木头印信过来。只是他们这些道士虽说一直隐居深山是出家人,却也不是背信忘义的人。不管这回是不是被算计,的确是他们自己出了岔子。

        想到观里的师兄师弟还在等消息,钟道长叹了口气,看着李廷恩收拾起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无奈道:“李公子上回说过,想要老道几个再您身边跟几年?”

        李廷恩就笑了,“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不世出的奇人,几位道长若愿委屈在我身边做几年幕僚,我必有重谢。”

        果然就是冲着这来的。

        钟道长此时对李廷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也有些明白了。说实在话,能有这样出色的人物花这么长时间布局就为让自己几个师兄弟出山,他心里也有点快意。

        不过,他能做自己的主,别人的主他可不敢做。

        他想了想就道:“我师兄师弟他们只怕不乐意。要不老道先在你身边跟个一年半载的,让他们瞧瞧老道尝到的甜头?”

        这话颇有试探之意,李廷恩本也没想一蹴而就。再说山上的那几个道士在深山呆久了,性情古怪之处颇多,一时让人都下山来,李廷恩也担心反会惹出乱子。比较起来,这为钟道长时不时会出山购置一些东西,尚算通晓人情世故。

        也罢,目下来说,身边有一个钟道长,已然足够了。至于其它的,正如钟道长所说,叫这些痴迷炼丹的人看到钟道长在自己身边同样能炼丹,还有更好的条件炼丹,他们迟早会自己找上门的。

        思及此,李廷恩就含笑道:“既是老交情,这印信便也不用了。道长方外之人,如何会在俗世金银上做手脚。”他说着,手掌轻轻拿起印信一捏,原本就被火烧的有些炭化的印信一下就成了两截。

        “钟道长,明日便会有人快马传信回河南府,给几位道长将这两月的银子送去。”

        听到李廷恩这样说,钟道长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这会儿就是老交情了,就是方外之人了。果然是官字两张口,以前这小子没做官还没这么油滑,眼下做了官,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钟道长腹诽了两句,跟着李廷恩起身一起上了从平派人来接的马车,回了李家的宅子。

        把钟道长安置好后,赵安就急匆匆的进来了,“少爷,杜玉楼今日去见了沈闻香。”

        正在更衣洗漱的李廷恩眼中瞬时光芒大盛。

        “沈闻香,一品大将军,世袭麒麟卫都督沈闻香。”李廷恩垂下眼眸,唇角弯出一个惬意的弧度,“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条大鱼。”

        麒麟卫世代护卫天子。

        京中左卫军,右卫军,天破军都有卫护京城,戍守皇宫之权。然而只有三千人,却个个可以一当百的麒麟卫,名义上是一样的守卫宫禁,实则他们守护的,只有天子一人。

        并且麒麟卫俱是世袭,三千麒麟卫,每一个士兵代代相传,,麒麟卫都督也从不换人,乃是太祖义子——勇王沈苍狼的后人。传至如今到了沈闻香,不仅是勇国公,更是一品大将军,麒麟卫都督。

        沈家从不联姻,娶的都是平民良家之女,亦从不结交朝臣勋贵,连各家红白喜事都很少送上一份薄礼,更别提与皇族宗室之人来往。

        而杜玉楼,却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悄悄找了沈闻香,并且顺利进了沈家大门。

情蕭 发表于 2014-2-21 14:15

第80章

  “少爷,咱们的人靠不近勇国公府,只能跟到净土街门口。”
  
  说起这个,赵安脸上有些愧疚。
  
  勇国公府地位特殊,别说沈闻香的本事,就算是勇国公府将大门敞开,只怕也没人敢轻易去查探。窥视勇国公府,落在别人眼中,与窥视帝踪无异。
  
  李廷恩道:“不必。”他手指在卷宗上抚了抚,吩咐赵安,“张和德那儿,继续盯着。”
  
  提起张和德,赵安才想起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情,“少爷,按着宋……”想到宋素兰的身份,赵安觉得有点不好称呼。叫姑娘,已是许了人,叫表姑奶奶,又是妾室。
  
  李廷恩看了一眼赵安,淡淡道:“往后你们都叫宋姨娘罢。”
  
  赵安就迟疑道:“少爷真不打算为宋姨娘做主?”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李廷恩神色寡淡。
  
  赵安就不说话了,从善如流的道:“宋姨娘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张和德的夫人方氏宴请客人,找了门路花重金请了教坊司的人过去。宋姨娘把其中一名舞姬给认出来了。”
  
  “是宋氏的人?”李廷恩扬了扬眉。
  
  赵安摇头,“不是宋氏的子孙,只是宋氏以前买下的奴仆。宋姨娘叫人将消息稍出来,小的就叫人跟着去打探过。只是那奴仆,昨日就被人给买走了。派出去的人还得到消息,这奴仆是在宫里犯了错,从宫婢没入的教坊司,人也是这几天才送过去的,因相貌出众被方氏选中,这才会去张家跳了回舞。”
  
  “宫婢。”李廷恩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玩味的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能从犯官家奴变成宫婢,却又从宫婢没入教坊司,送到教坊司,就被方氏看中了,恰好被宋素兰这个故人撞见。”
  
  赵安听得心里一跳,“少爷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她去宋姨娘面前露了脸。”
  
  “这不是什么大事。”李廷恩朝赵安摆了摆手,示意赵安不必担忧。
  
  在这个京城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人瞩目。他突然从兵部调往大理寺做少卿,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个节骨眼上张和德发现宋素兰是自己的远亲,张和德既然选择将宋素兰大张旗鼓的接回去,就不会将这个消息隐瞒。再说就算是隐瞒,又能隐瞒多久?
  
  事情一连起来,自然会有有心人将心思动到宋素兰身上。
  
  “赵叔,你让宋素兰身边的人把宋素兰看好了。”李廷恩才交待出这一句话,脑海中灵光一闪,莫名的就笑了笑,慨叹道:“真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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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素兰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呦的直叫唤,急的给她诊脉的医婆一头一脸的汗。
  
  方氏坐在花厅里,与内室只隔着一道帘子。
  
  听见里屋一声长一声短传出来的叫声,再看到张和德在面前背着手一脸急色的走来走去,方氏就觉得似乎连下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都透出点不对劲,她目光凶狠的在屋里下人身上一一掠过,直到所有下人都低眉顺眼的垂下头,她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端起手边上的一杯梅子饮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勉强下了下心火。
  
  “陈医婆,我这小妾如何了?”看到医婆掀帘子出来,张和德急忙凑了上去,方氏也应声而起,做出一脸焦急的模样。
  
  陈医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疲惫的道:“张大人,宋姨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动了胎气,她原本身子骨就弱,前几年又吃了不少寒药,这胎得的艰难,往后还是让她静卧歇息罢,不要再折腾了。”
  
  “一定一定。”张和德冲着陈医婆点头哈腰的赔笑。
  
  虽说面前这个婆子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医婆,可人家是少府寺下头的人,治病她们兴许是不行,要给有身孕的妇人安胎这些是最擅长的了,太医院的太医都未必比得过。张和德一心指望着宋素兰这一胎给他添个儿子,哪里敢得罪。
  
  再说陈医婆不是他请来的,是李家听说宋素兰动了胎气的消息后出面从少府寺卿那里要的人。就算是给李家脸面,张和德也不敢怠慢。
  
  陈医婆嗯了一声,开了副滋补的方子,拿着张和德给的诊费,这才欢欢喜喜的坐上了回去的轿子。
  
  亲手喂宋素兰喝了汤药,看着人睡了,张和德与方氏这才放心离开。
  
  一回去正院,张和德就大发雷霆。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肚子里的儿子就是替你生的,你是非要折腾我断后是不是!”
  
  看张和德气的跟要吃人一样,方氏就觉得委屈,以前张和德可是连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如今拍桌子骂人简直就成了常事。偏偏娘家人还叫她忍着,她使劲憋住火气,低声道:“我哪里折腾了。这不是想着她才进咱们张家的门,肚子里又揣着张家的独苗,好歹要给孩子做做脸。这才请了亲朋好友上门来热闹几天,让她出来见见人。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小妾平素有这种见亲戚的时候?”
  
  张和德叫方氏堵的没话说,他吸了几回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气道:“她身子骨自来就不好,你当谁都……”他看了看方氏壮硕的身材,很明智的没有往下说,只是道:“你也瞧见了,她身边有两个是李家送给她的下人,一出事儿,就回李家报信去了。你老爷我的官帽子还被人捏着呢,你就大度些,别给我找事儿了。”
  
  说到宋素兰身边的下人,方氏简直一肚子火。此时听张和德主动提起来,方氏趁机提议,“老爷,这做人妾的,哪有还带着亲戚送的下人进门的道理。他李廷恩再如何,也不能管到咱们张家头上,就算石大人,都不敢如此蛮横。要不咱们把那两下人给送回去?”
  
  “送啥送,人家管你啥事了,人家就是给远房表姐两个下人使唤,连她的卖身契,都捏在你手里,她动了胎气,李家只是送了个陈医婆过来,连个下人都没上门询问。”张和德越说越火大,心里一个劲儿骂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如今整天提心吊胆的,偏偏家里还不清净。
  
  张和德动了真火,方氏就怕了,毕竟如今娘家没办法给她撑腰,她膝下还有九个闺女指望着她这个当娘的。
  
  方氏只能告诉自己一定要忍,忍到孩子生下来养的跟自己亲了,将来才能有好日子过。
  
  张和德看着方氏的模样,就道:“这段日子你小心些,等她生了孩子就好了。”
  
  方氏不情不愿的应了,转头就叫人去给宋素兰炖了滋补的汤药送过去。
  
  宋素兰看到是方氏身边的心腹过来送药,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了地,她叮嘱身边的人,“方家要是过来人,你赶紧过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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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太后一手撑在迎枕上,一手捂着嘴唇打了个哈欠。
  
  见到王太后这幅厌倦的模样,王兴邦就没法子,他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太后娘娘,玉楼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王太后就不耐的睁开眼望着眼。那双眼角布满鱼尾纹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依旧锋锐异常,王兴邦被吓得心里咚咚直跳。
  
  王太后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就来气,哼道:“你还知道心虚?”
  
  王兴邦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也不称太后了,只喊大姐,“大姐,我这不是担心您。这杜玉楼,他终归是姓杜的,眼下这外头的风声可不怎么好,他偏偏这时候找上沈闻香。沈闻香,可是皇上的人。”
  
  “这天下,不都是皇上的人。”王太后懒洋洋的一晒过。
  
  王兴邦顿时就急了。那天王太后所说的话,他也想明白了,太后终究是太后,无论如何,皇上不敢把生母给杀了偿命,可王家。这历朝历代,就没缺过把亲舅舅全家都给杀了的皇帝。
  
  “大姐,沈闻香手上有麒麟卫,眼看大臣们一天比一天闹腾的厉害,您说要是……”王兴邦有些话不敢直接说出来,王太后却一听就懂了。
  
  王太后冷笑道:“就凭三千麒麟卫?尽管让他们来试试罢,哀家在永宁宫等着!”她话锋一转,吩咐王兴邦,“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你们若能把哀家交待下去的事办好,王家上下性命总无关碍。江南道的事情如何了?”
  
  没想到王太后突然问起这个,王兴邦就垂了头。
  
  一看这幅模样,王太后就知道事情没有进展,对娘家人失望过太多次,王太后连气都懒得生。再动怒又如何,她总不能把娘家这些嫡亲的兄弟子侄给斩杀了。偏偏不用这些娘家人,外头那些能干的士子们端着气节,谁都不肯投效在她这个女人麾下,就算肯投效,被人逼着还政这么多年,她也不敢信了。
  
  王太后抚了抚额,耐下性子谆谆嘱咐,“这两年朝廷制出来的银锭成色都不好,江南道这几座银矿是意外之喜,哀家花了大力气,把后宫权柄一破为二交给宸妃,又答应皇上将石定生召入京中。皇上才在江南道的事情上松了手,一旦朝堂得知江南道的银矿如此易于开采,只怕王家就保不住这件差事。事到如今,你们要想法子赶紧多开些银矿出来制成银锭,待明年对永王兴兵,国库空虚,哀家手中握着银子才说得上话。”
  
  一说起银矿的事,王兴邦也有一些担忧,“大姐,这几年银价跟水一样往下头走。三年前一两银还能换九百文,如今一两银只得六百多文。以我的意思,咱们不如多收些铜钱,或是让人兑成金锭。”
  
  “你懂什么!”王太后看着王兴邦肥头大耳的模样就觉得厌恶,她憋不住火气使劲儿拍了拍扶手,“户部和兵部都不是哀家的亲信,来年对永王用兵,他们必会借机调换各地卫所驻军的将领,哀家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能撤换数道的卫所将军,这些都是能在哀家去世后保住王家人性命的根基。朝廷用兵,一向以白银与各家往来,用铜钱,用金子,亏你想得出来!铜钱民间多仿制,金锭若成色稍有插翅,价值便有千差万别。那些与户部兵部做生意的商户那个不是油锅里都能打滚的人物,背后又藏着多少勋贵世家。为了一点银子,你要把这京里的勋贵文武都得罪光是不是!”
  
  被王太后狠狠的骂了一顿,王兴邦本想偃旗息鼓,可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王兴邦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姐,咱们如今可都是按着一两银七百文在给那些矿工和匠人付工钱,还有各处官员吃到肚子里的,若明年一两银只能兑五百文,咱们王家接下江南道这几座银矿,只怕要把大半个家底都给折进去。”
  
  王太后对这番话不为所动,“银子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王家上下就等着逢年过节在地底享几柱香火罢。”
  
  王兴邦愣了一愣,回过神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兴许是王太后也知道娘家人都爱财如命,见王兴邦不说话了,王太后不免安抚他,“放心罢,此时白银不值钱,不过是近些年银矿的成色都不好,民间信不过罢了。待这几座银矿炼出来银锭一入百姓手中,一两银换八百文亦是便宜的事情。”
  
  王兴邦也不知道王太后说的是真是假,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王太后说的话准能成真。
  
  他又给王太后说起了杜玉楼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对杜玉楼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因寿章长公主待王家亲近,杜玉楼却从不与王家上下接触的缘故。
  
  “大姐,玉楼的事情。”
  
  王太后看王兴邦还没忘记这事,无奈道:“你放心罢,哀家心里有分寸,玉楼这孩子,虽说当年做这左卫军都督做得不情不愿,不过他既然站到哀家这头,皇上那边他便不用想了,再说……”她眼底浮现一丝恍惚,“丽质和皇上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说到这个,王兴邦心里一直就存着疑问,今儿看王太后似乎并不像以往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王兴邦壮着胆子道:“大姐,五年前那事儿我琢磨了一下,总觉得心里有那么点不自在。您说皇上那么稀罕馨妃,明明知道馨妃是宋……”看到王太后一眼扫过来,他咳了一声,缩了缩脖子,“馨妃是犯官之后,如何还会让丽质那孩子跟馨妃撞到一处?丽质前脚进宫,皇上后脚便出了宫。我家那爱妾,我素来是不放心留下她跟甄氏一道的,但凡出门,我都找人看着,要出远门,就把人待在身边,总要叫甄氏摸不到她一根头发才好。”
  
  说着说着,王兴邦也察觉到自己不该在王太后面前说这些,连忙打住话头。不过他等了一会儿,却意外的发现王太后并未勃然大怒。他不由诧异的抬了头,正好就看到王太后出神的样子。
  
  “出宫,入宫,入宫,出宫。”王太后喃喃念了几遍,心底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身子晃了晃,手撑在扶手上,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大姐。”
  
  王兴邦见状大惊,顾不得规矩,抢上去扶住王太后,扬声喊守在外头的下人进来,“来人,快传太医!”
  
  厉德安一进来看到王太后的模样,又不敢张扬,叮嘱了去传太医的小太监几句,这才上前招呼着宫婢们将王太后搀扶到床上躺下。
  
  王太后一双手直发抖,脚底发软的几乎是被宫婢们抬到了床上。躺到床上后,王太后嘴张开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兴邦与厉德安见此情形不由大骇,王太后可是他们最牢固的靠山。虽说近些年时常犯些症候,却从无如今这样的情形出现过。
  
  摄政的太后若不能开口说话,还如何摄政!摄政过的太后不能摄政了,又会有什么下场?
  
  厉德安心里打了个秃噜,把站在床边望着王太后的模样吓得双腿发软的王兴邦拉倒一边低声道:“国舅爷,奴婢有件事要商量您。”
  
  王兴邦一贯是看不起厉德安这些人的,可此时此刻他简直心乱如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厉公公请说。”
  
  “待会儿太医来了,不拘是哪一个,奴婢的意思,得将人给稳住心才是,奴婢在宫里拖着他,您得赶紧出宫,把那太医的家里人给找着。”厉德安就冲着王兴邦使了个眼色。
  
  王兴邦吃了一惊,“给太后诊病的一直是吴荟针啊。”原本就是太后的心腹,还用得着特意去叮嘱?
  
  “吴荟针半月前就被流放了。”厉德安看着王兴邦也有点无奈。王家上下只知道靠着太后享受荣华富贵,太后身边的动静一概不上心。若非是娘家人,只怕王家上下早都被砍了头。
  
  “这,这怎会被流放?”王兴邦听了大惊失色,急忙追问。
  
  问到这个,厉德安就不说话了。事关王太后的身子,别说他这个永宁宫太监首领太监不清楚,就是清楚,他也不会对别人吐露一个字。
  
  见厉德安嘴巴闭的比蚌壳还紧,王兴邦心里直骂娘,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敢逼着厉德安开口,他心里很清楚,他没那个本事。自从永宁宫有厉德安这个人起,厉德安的嘴就没人能撬开。他就道:“那太后还点了谁没?”
  
  就是没点人,自个儿才为难,拿不准待会儿会是谁过来。
  
  厉德安苦笑道:“太后娘娘身子一贯康健,正打算这些时日慢慢寻人添补上。”永宁宫用太医,岂能随心所欲就找一个人来。
  
  王兴邦急的厉害,“不是还有几个也给太后诊过脉的?”
  
  “不在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把王兴邦后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扭头看了看床上虚弱的依旧说不出话的王太后,惊恐的对上了厉德安的眼睛。静默许久后才颤着嗓子道:“要不,要不我去外头找找寿章?”
  
  虽说在厉德安心里,寿章长公主也并非如何值得相信,可到底比王兴邦要好得多。厉德安就琢磨了一下道:“国舅爷这就出宫罢,先到公主府,待太医过来,奴婢自会叫人往公主府送消息。”
  
  “好好。”王兴邦也不愿意呆在永宁宫,万一王太后真的出了大事,他这个国舅又恰好在这里,岂不是将现成的把柄往那些朝臣手中送。
  
  他抹了抹汗,赶紧出宫直奔寿章长公主府而去。
  
  床上躺着的王太后看着王兴邦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胸口急促的喘了几下后闭上眼帘,也不再试图说话了。

情蕭 发表于 2014-2-21 14:15

第81章

  王兴邦赶到寿章长公主府,却得知寿章长公主一早就启程前往京郊的西山赏猎。
  
  西山距离京城虽说不远,却也要走三四个时辰。寿章长公主一早起身,此时分明已赶到西山,叫人去找,一来一回,哪里还来得及。
  
  王兴邦急的在长公主府门口跺脚。
  
  公主府的长史看到王兴邦的模样,忙叫人请王兴邦进去,自己找人去告诉了杜玉华。原本他是想找杜玉楼,然而杜玉楼去了左卫军中,没有大事,长史不敢派人去打搅。至于王兴邦口中的大事,京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国舅爷口中的小事兴许会是大事,大事么……
  
  王兴邦与杜玉楼关系不睦,和杜玉华却还算亲近,见杜玉华出来,反倒比杜玉楼更放心些。
  
  杜玉华得知王太后生病,二话不说就让人备马,一边随着王兴邦往外走,一面追问,“外祖母出什么事了?”
  
  王兴邦想了想当时的情景,猜不明白,哪里敢告诉面前的杜玉华王太后是跟他说着话的时候倒下去的。面前这位明慧郡主的脾气,王兴邦可清楚的很。
  
  他故作为难的皱眉道:“玉华,你先别进宫,就在外头等着。待会儿宫里有人出来,你就让几个人去……”他说着放低了声音,小声交代了几句。
  
  杜玉华听完就道:“我知道了。”她也不叫平日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兵,而是找了寿章长公主身边最信任,这次留在公主府的护卫悄悄去办这件事。
  
  护卫领命而去,外头长史却忽然闯了进来。
  
  “郡主,郡主,这,沈大人,沈大人……”
  
  长史的话没说完,一列银甲护卫手按腰刀,从外面长驱而入。为首一名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清秀,尤其眉心一点朱砂妖异似血。眯起眼看人的时候瞳孔微微透出一点碧绿,莹透如玉石散发出诱人的波光,
  
  明明是美的雌雄难辨之人,所有人看到却犹如见到恶鬼一般,浑身直打颤,就连杜玉华的心口都缩了缩。
  
  “沈,沈闻香。”王兴邦面对着沈闻香,嘴角哆嗦了两下才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沈,沈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沈闻香勾唇一笑,眼尾自然的就流露出一抹轻佻的味道,“本官奉旨办事。”声如其人,一开口便如泉击玉瓮,勾魂摄魄。
  
  王兴邦对上沈闻香的笑容,眼前一花,他本就腿软,这一恍惚,差点栽到地上。
  
  “舅公。”杜玉华一把抓住神魂颠倒的王兴邦,让人把他搀扶到一边坐下,自己走上前阴沉着脸问沈闻香,“沈大人,这是长公主府。”
  
  “本官知道。”沈闻香目光在杜玉华身上流连一圈,含笑道:“本官奉的是圣旨。”他手一挥,原来漾在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身后的麒麟卫整齐划一的往前一迈,屋里顿时陷入了凝滞之中。
  
  “明慧郡主,皇上有旨,要你前往宗正寺。”
  
  没想到沈闻香居然是来抓自己的,杜玉华不由一惊,她紧紧捏着挂在腰间的长鞭,厉声道:“本郡主犯了何事要前往宗正寺。”
  
  “长公主府女兵亲卫百户马英,夏莲尸身已在京郊姚家别院不远处密林中被人发现,三日前,姚凤清曾被人刺杀。”沈闻香看着目瞪口呆的杜玉华,柔声道:“明慧郡主,还须沈某再接着说下去不成?”
  
  杜玉华踉跄两步,对着沈闻香面带讥讽的脸,她嘶声道:“马英,夏莲早就不见了,我曾让人找过她们。”
  
  “宗正寺与兵部都已着人清查过,并无长公主府差人回报二人失踪的记录。”
  
  按规矩,京中公主府,亲王府等宗室府邸的亲卫由宗正寺与兵部共同监管,尤其是公主府的女兵亲卫,一旦失踪或有罪行,必得及时上报宗正寺,由宗正寺遣人核实记录后,交由兵部过档,再发往刑部专人处置。
  
  杜玉华当然明白沈闻香话中的意思,可马英,夏莲跟随她多年,在她去骊山的路上失去踪影,当时她又得知姚家似乎有人对自己动过心思,还以为马英夏莲是糟了姚家人的暗手。她回京后一直调查此事,又怕马英夏莲还活着,一旦上报,按宗正寺的规矩只怕性命难办,又想自己亲手了解跟姚家这场恩怨,谁知事情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思来想去,再想到沈闻香说的姚凤清说他几日前被刺杀的话,怒火窜上心头,捏紧马鞭怒道:“姚家,姚家!”
  
  沈闻香始终脸带笑意,看着杜玉华脸色变化,他意味深长的望了眼缩在边上的王兴邦,温声道:“明慧郡主,请罢。”
  
  上一次姚广恩死后所引发的事情杜玉华也是亲眼所见。那一次,连王太后都不得不让她离开京城去往骊山以避锋芒,否则她不会拖了这么就在一直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就不对姚家动手。这一次昭帝动用麒麟卫,虽说沈闻香自始至终态度温和有礼,可杜玉华很清楚,沈闻香不用手段则以,一用手段,即便王太后如今尚康健,这个男人也会给以雷霆还击,何况王太后如今兀自病重。
  
  三千麒麟卫,眼中从来只有一个主子。
  
  杜玉华深吸了口气,对沈闻香道:“我跟你走。”
  
  沈闻香笑了笑,示意杜玉华先走,杜玉华看了他一眼,昂首挺胸走在了前面。
  
  “郡主,郡主……”长史一看杜玉华真的被是沈闻香带走,还是前往宗正寺,急的三魂五魄都不见了,拼命在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世子不在,长公主又在西山。”他抓了抓头,赶紧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找杜玉楼和寿章长公主。
  
  一通忙乱,他又目光落在=同样抓耳挠腮的王兴邦身上,跟遇到救星一样道:“国舅爷国舅爷,您赶紧进宫去让太后娘娘下懿旨把郡主给放出来,这郡主要是出了事儿,小人可连命都保不住了啊。”
  
  王兴邦哪里愿意管这种事情,反正杜玉华已经安排人去办太医的事情了,他打了两下哈哈,安慰长史,“别担心,别担心,玉华是什么身份,就算送到宗正寺,那些老家话也不敢对玉华下手。”
  
  谁说不能下手,这回可是麒麟卫的沈闻香送进去的。想到与沈闻香有关的那些传言,长史简直恨不能脊梁骨都断三截,他哭丧着脸拉着王兴邦的袖子不让他走,“国舅爷,郡主可是咱们公主的眼珠子,就是太后娘娘,那也是把咱们郡主捧在手心上。您别怪小人说话难听,要是长公主和太后娘娘知道沈大人是在咱们面前把郡主带走的,小人自然活不了,您也讨不了好啊。”
  
  “你,你……”王兴邦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长史都敢威胁他,气的一脚就给踹了过去。
  
  长史被一脚踹的心口剧痛,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又过去把王兴邦给拽住了,“国舅爷,您开开恩,发发慈悲,小人这条命往后就是您的了。”一个劲儿给王兴邦赔罪求饶,就是不松手。
  
  王兴邦没法子了,颓丧的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太后病着,这……明日寿章他们也就回来了,你何必为难本官。”
  
  哪里是有心为难。
  
  长史在心里苦笑一声,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国舅爷,非是小人为难您,实在是郡主不能取宗正寺了。”
  
  王兴邦就困惑的看着长史,长史不得不提醒他,“您忘了,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荣王爷,少卿是瑞安大长公主。”
  
  王兴邦心里一下就打了个突。
  
  荣王爷是先帝的叔叔,辈分自然不用说,在皇室中德高望重,连王太后都要给几分颜面。荣王爷有位侧妃,十分宠爱,在荣王爷六十大寿那天给荣王爷生了个儿子。按大燕律,亲王庶子不得袭爵,为了这个儿子,荣王爷当初还特意舍下脸皮在先帝面前为幼子求了个侯爵之位。也正是这位被荣王爷溺爱长大的幼子,两年前在酒楼中与原配争执之时被杜玉华撞见,杜玉华将人抓住,直接从酒楼二楼扔了下来,脑袋撞上一个摊贩的摊子,右眼被划破了。
  
  为了这个幼子,荣王爷入宫与王太后狠狠闹了一通,寿章长公主亲自上荣王府赔罪,给那位侧妃送了不少东西,王太后又从王家挑了一名容貌出众的庶女送给荣王爷这幼子做了侧室,并答应让再给那侧妃生的大儿子赐一伯爵位,事情才就此了结。然而荣王爷对杜玉华的厌恶之情,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
  
  至于瑞安大长公主,岑子健如今已回京,又有前不久的事情,自然人人都明白当初亲上宫中拒绝婚事的瑞安大长公主对杜玉华也不会如何喜欢亲近。
  
  这样的两个人身份高,辈分高的人坐镇宗正寺,原本与杜玉华无关,毕竟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杜玉华因故入了宗正寺,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此时王兴邦也明白过来了,人好进去,再想弄出来,只怕连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回来也完全没有法子。一想到人是在自己面前被弄走的,再想到王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的护短之处,王兴邦蹭的一声从位置上跳起来,大声道:“我这就进宫,这就进宫。”
  
  太后不病也病了,这事儿要是瞒着她,杜玉华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指定要遭殃,告诉了太后,好歹让她先开口把人接出来,至于往后如何,就与自己无关了。
  
  王兴邦想的很清楚,匆匆交待了长史要注意宫里来人的事情,就着急忙慌的又进了宫。
  
  永宁宫里乱成一团,太医正在给王太后诊脉,一看到王兴邦,厉德安就凑上来道:“事情办妥了?”
  
  王兴邦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问,“皇上呢?”
  
  厉德安小声道:“皇上在偏殿问了几句,先说了是风寒,太后交待了不见皇上,省的过了病气。正巧前头有事,皇上听过就又赶去处理政事了。”
  
  一听说昭帝来过又走了,王兴邦越发觉得杜玉华这回在劫难逃,恍恍惚惚的看到太医诊脉万被厉德安叫到一边,周围只有几个宫婢在簇拥着王太后,他赶紧上去喊了两声:“大姐,大姐。”
  
  王太后被太医施过针,此时已好转许多,勉强能坐起身,听见王兴邦的声音,就睁开眼疲惫的应了一声。
  
  见王太后能开口了,王兴邦更是大喜。他担心事情耽搁杜玉华出事他被连累,立时就一脸急色道:“大姐,您的想想法子,玉华被沈闻香带人抓到宗正寺去了。”
  
  “你说什么?”王太后顾不得心口的绞痛,厉声追问,“玉华怎么了?”
  
  王兴邦还怕太后不重视此事,忽略了自己辛苦进宫报信的功劳,赶紧加了把火,“大姐,沈闻香带着几十个麒麟卫,口口声声说玉华犯了重罪,闯到寿章府上,把玉华给硬逼着押走了,我这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您想想法子,如今的宗正寺可在荣王爷和瑞安大长公主手里,您说玉华落在他们手里还能……”
  
  他还在滔滔不绝,却没有注意到王太后脸色已然由青转白,嘴角边的肉连连抖动。
  
  王太后闷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丽质呢?”
  
  王兴邦道:“丽质昨日去了西山,玉楼去了左卫军军营练兵,两人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再说他们也没法从宗正寺救人,大姐,还得你出手才行。”
  
  王兴邦后面的絮絮叨叨王太后已经全都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一个西山,一个左卫军军营。
  
  一股腥甜从心口急速涌到喉管,王太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宣明澈!”
  
  “太后,太后。”
  
  “大姐,大姐。”
  
  屋里的宫婢听到王太后喊出昭帝的名字,俱都死死的垂了头,谁知转眼就听到咚的一声响,抬头一看,所有人吓得半死,只见王太后已然全身无力的晕倒在了床上,床边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王兴邦傻了眼,他没想到王太后居然被他带来的气的吐了血,又晕了过去,他赶紧跪倒在床边哭喊道:“大姐,大姐。”
  
  厉德安急的厉害,顾不得许多上去就把王兴邦抓开,任由他失魂落魄的在边上哭,把在偏殿的太医又给抓了过来,一面还要警告宫婢太监们,不许在外头乱说,谁要敢报消息,就要谁的命。
  
  好在这些能进内殿伺候的都是王太后精挑细选的心腹,这些人也知道身家性命都跟王太后拴在一起,自然无人敢乱说一句话,乱走一步路。
  
  可永宁宫的人来来往往,自然瞒不住昭帝的耳目。昭帝虽说不知道内殿的消息,却也能判断出些蛛丝马迹。
  
  听见太监回报说王兴邦又进宫后永宁宫就有些忙乱,昭帝含笑运足气势,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了一个偌大的忍字,提笔之后,昭帝望着这个这些年头一次写的如此顺畅的忍字,眼底满是意气风发。
  
  他将笔放在一旁,用白虎玉镇纸将宣纸压好,问身边的太监,“姚凤清可已入城?”
  
  太监弯腰谄笑,“回皇上的话,姚公子尚需半个时辰才能进城。”
  
  昭帝点了点头,“甚好,入城的时辰,不得早也不能迟。”
  
  “皇上放心,奴才早便安排好了,姚公子也是精明人。”
  
  昭帝微微一笑,举目望着远方,目光似乎已透过层层宫墙,窥见这大燕天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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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
  
  瑞安大长公主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没有睁眼,便先笑了,“是壮哥儿啊,你怎的来了。”说着瑞安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壮哥儿,宗正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更不该在这时候来。”
  
  岑子健当然明白瑞安大长公主的意思,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祖母,您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按律便是。”瑞安大长公主笑了笑,“壮哥儿,你回去罢,此事祖母心中自有打算。”
  
  岑子健有些着急,“祖母,明慧郡主是沈闻香带进来的,可太后……”
  
  “壮哥儿。”瑞安大长公主脸上失去了慈和的笑意,她摆了摆手,看着岑子健正色道:“祖母告诉过你,平国公府立身之道便在忠君,你只管记住这两个字便是。至于祖母,出身皇室,自有祖母处事的道理。”
  
  “可是……”岑子健当然明白瑞安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要将自己大长公主与平国公府老夫人的身份拆开。在平国公府府中是老夫人,在宗正寺,便是大长公主。然而若真能如此简单的分开,事情便简单多了。他忍不住张口又要说话。
  
  瑞安大长公主及时阻止了他,“不必说了,你听祖母的话,赶紧回去,还有……”瑞安大长公主顿了顿话,沉声道:“凤清那孩子,你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岑子健听到这句话,悚然一惊,“祖母是以为?”
  
  瑞安大长公主淡然一笑,“祖母什么都没说,事情,总会明白的。”
  
  岑子健心念顿闪,默不作声对瑞安大长公主行了礼,退了出去。
  
  他一出宗正寺,并未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叫人去打听了姚凤清的动向。
  
  得知姚凤清此时依旧尚未在京时,他心里就对先前的念头有了怀疑之意。可他又十分了解瑞安大长公主说话从来言之有物,想了想,他脑海中忽然窜过一个人,他立时勒住缰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少爷,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身边跟着的小厮见这条路从未走过,不由多了一句嘴。
  
  岑子健道:“去找李廷恩。”
  
  “李廷恩?”小厮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探花郎。”
  
  岑子健点了点头,看到路上行人疏落,扬了扬鞭,往李家飞驰而去。
  
  此时的李廷恩,也正在听从平打探回来的消息。
  
  “少爷,是真的,沈大人真的带着麒麟卫去长公主府亲自带了明慧郡主前往宗正寺。小的打听过,听说荣王爷与瑞安大长公主已接到圣旨,此时都在宗正寺,只等着宗正寺少判一到,便要开始问话。”
  
  李廷恩听完这个消息就沉默了。
  
  还有三两日便是王太后的千秋寿宴,昭帝为何要选在此时动手?这么多年都忍了,明慧郡主以非能够左右政局的人,昭帝偏偏要选中她,这件事实在太不寻常。
  
  他想了想问,“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可在府中?”
  
  从平摇头,“不在,小的得知这消息便探查过寿章长公主与杜世子的行踪。寿章长公主昨日去了西山,杜世子去了左卫军军营。城门口有守卫亲眼看见他们带着护卫出城的。”
  
  听到从平的话,李廷恩心里的疑惑之意更添了些许。
  
  在这个时候动手,寿章长公主与杜玉楼却都不在京城。然而杜玉楼在离开之前拜访过沈闻香,今日又是沈闻香带着麒麟卫奉圣旨抓了明慧郡主。
  
  在太后即将寿宴的时候,在杜紫鸢即将敲登闻鼓的时候。杜玉楼是明慧郡主的嫡亲兄长,是太后钦点的左卫军都督,却是皇上暗中重用的人。
  
  这条隐秘的暗线联系起来,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难道真是昭帝一手安排?可即便如此,只要王太后尚在,又能把明慧郡主如何?杜玉楼真的肯为昭帝连明慧郡主的性命都不顾了?
  
  心中繁杂,李廷恩下意识的用手指有节奏的在案桌上敲击起来。
  
  外面传来丫鬟禀告的声音。
  
  从平过去开了门回来道:“少爷,岑世子来了。”
  
  “岑子健!”李廷恩冷淡的笑了笑,起身道:“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不要嘲笑的我取名水平,我觉得沈闻香很好听,人家是美男啦。
  另外谢谢大家的霸王票,顺便请大家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点一下嘛。
  大家看文愉快,晚安。

情蕭 发表于 2014-2-21 14:16

第82章

  宗正寺为太祖所设,除了正中高挂一面太祖亲书的明光匾,就只有正中一张案桌,案桌后一张大椅,宗正寺少判义郡王坐在的椅上,见到杜玉华自从进门之后便手握长鞭,一脸不逊,只觉得头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坐在左右两边的荣王爷与瑞安大长公主。
  
  荣王爷抖了抖胡须,冷哼道:“此乃明光堂,明慧,你胆敢不跪!”
  
  杜玉不屑的看了一眼高堂上坐着的三人,“为何要跪?”
  
  “你……”荣王爷没想到杜玉华竟敢在宗正寺顶撞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到临出门前爱妾的哭诉,气的狠狠捋了捋胡须,怒道:“来人啊,让她跪下。”
  
  林立在两边的宗正寺衙役不敢犹豫,哪怕有些畏惧杜玉华,依旧三两个上来,欲要将杜玉华压着跪到地上。
  
  “谁敢上来!”杜玉华长鞭甩动几下,登时将不敢与她动手的护卫抽的倒在地上痛哭的呻吟。
  
  “反了反了!”荣王爷气的须发皆张,指着杜玉华骂道:“管他是皇亲还是国戚,就算是皇子,自太祖立宗正寺以来,还没有人敢在明光堂动手,来人啊,把寺兵叫进来,上杖刑!”
  
  “荣皇叔。”一直沉默着静静坐在位子上泥偶木雕的瑞安大长公主忽然开了口。
  
  荣王爷虽说辈分比瑞安大长公主更高,实则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大,交情素来不错,此时见瑞安大长公主开了口,即便动了真火,荣王爷也依旧愿意给瑞安大长公主几分颜面,他有些不悦的道:“瑞安,这孩子太过张狂,是非的教训不可了。”
  
  瑞安大长公主含笑点头,“皇叔说的是。”她看了看依旧站在下方毫无屈服之色的杜玉华,笑道:“皇叔,孩子是要管教,只是还得让她心服口服才是。”
  
  “这孩子讲不通道理。”一看到杜玉华那张桀骜的脸,尤其是那对于王太后年轻时相似的飞扬入鬓的长眉,荣王爷就不由想到往事,他苦笑着摆摆手,“罢了,瑞安,你若要与她说几句,便说罢。”
  
  “多谢皇叔。”瑞安大长公主客客气气的谢过荣王爷,拄着沉香木凤头拐杖起身望着下面的杜玉华,沉声道:“你随本宫过来。”
  
  杜玉华虽说不明所以,有早年的事情在,却也不会以为瑞安大长公主在荣王爷面前保住她就是喜欢她。她挺直背脊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后来到明光堂后院寻了一间净室。
  
  瑞安大长公主坐在蒲团上,静静打量着杜玉华防备的神色,忽然笑了,“你果然是她的外孙女。当年她入宫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杜玉华先是不明所以,很快就明白过来瑞安大长公主说的是王太后,她动了动身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一种困惑的目光望着瑞安大长公主。
  
  “你是不是以为,本宫不喜欢你?”
  
  面对瑞安大长公主的询问,杜玉华的回答只是无声又不屑的撇了撇唇。
  
  瑞安大长公主并未被她的神情激怒,平静的道:“你的这性子,性烈如火,与你外祖母别无二致。可你不及你外祖母识时务。”
  
  杜玉华登时愤怒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冷笑道:“您昔日是皇女,我外祖母如今却是您的皇嫂,到底谁更尊贵,您在我面前如此说话,此时又是谁不识时务。”
  
  听到这番话,瑞安大长公主只是冷淡的看着杜玉华,“本宫身上流着宣家的血,你说谁更尊贵!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妃嫔,但有难产之兆,悉令保小不保大。妃嫔流产,皇后有责,妃嫔落罪,明慧郡主,凡此种种,你说谁更尊贵!”
  
  杜玉华被问的说不出话,她没法反驳这些道理,只能用更愤怒的目光死死的瞪着瑞安大长公主。
  
  “旻和七年,慧文太子妃崩逝,皇兄挑选继妃。你外祖母出身不彰,父皇本欲为其则高门贵女为后,偏偏皇兄看重了你外祖母,一意孤行要立你外祖母为继妃。父皇早便说过,‘王家女性如野马,吾儿善似雏鹿,此女,当禁于后宫。’”瑞安大长公主看着杜玉华吃惊的神色,缓缓道:“你不知道此事罢,这天下,除了本宫,还记得这句话的,想必只有你外祖母了。”她叹息一声,继续道:“当年皇兄病重,无心处理朝政,曾嘱托本宫,本宫为了平国公府,一意推拒了。为了替宣家后人守住这天下,皇兄将政事悉数托付与你外祖母。可自寿章之事后,皇兄忆及父皇当年说过的话,早便后悔了,奈何权柄交出去易,收回来难。再有皇上年岁当时年岁尚小,皇兄病体一日不如一日,无奈之下,才留下诏书让你外祖母摄政。时至今日,你外祖母重用外戚,搅乱我宣家江山,实乃祸国之人,论罪当诛!”
  
  诛字一出口,便如滚滚浪涛,重重击打在杜玉华心口之上,她被瑞安大长公主杀气腾腾的眼神逼迫的连连后退几步。直到身体撞上紧闭的木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才让她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被瑞安大长公主一番话吓到的杜玉华面色涨红,恼羞成怒之下抢上几步,指着瑞安大长公主怒道:“文宗皇帝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当然由得你说。你一个大长公主,竟敢放言诛杀太后,到底谁改论罪。正好,你我如今皆在宗正寺,我们这便出去明光堂,我倒要瞧瞧,谁的罪更该跪!”她说着,便毫不客气的上去要抓瑞安大长公主出去。
  
  瑞安大长公主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手中凤头拐杖轻轻一敲,就将杜玉华伸出来的手臂打得脱了臼,“明慧,你常年习武,就学了这些本事?”
  
  杜玉华闻言怒不可遏,她不是不清楚公主府那些武学师傅都是在奉承她。那些人顾忌她的身份,唯恐她受伤,从来不肯教她真本事,可这些年,她从未有一日懈怠,就算只学到皮毛,她也费百倍千倍的功夫去琢磨。
  
  看到瑞安大长公主眼底的讽刺,她不顾手上的伤势,再度朝瑞安大长公主挥鞭而去。
  
  瑞安大长公主依旧身子不动,轻轻巧巧就将她的左手同样给敲的脱了臼。
  
  “本宫常听人说,寿章之女明慧郡主乃是女中豪杰,即便围猎也讲究行军布阵之道,武勇之处更胜男儿,如今瞧来,连本宫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都打不过,想来不过如此。”
  
  事实就在面前,哪怕瑞安大长公主话难听的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心口上,杜玉华也只能尽力的将背脊挺的更直一些,绝不低头。
  
  瑞安大长公主望着杜玉华拙劣的回击方式,忽然收起讽刺,神色端肃的道:“你可知本宫当初为何亲上永宁宫拒绝婚事?”
  
  杜玉华没想到瑞安大长公主突的又提到这件事。哪怕她在人前从来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然而接连被人拒绝,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有不觉得难堪的,背地里亦流下过无数眼泪。此时瑞安大长公主说这个,她更觉得是种羞辱,她神情傲然的别过了头。
  
  这样稚气的举动让瑞安大长公主微微一笑,随即沉声道:“本宫不喜你,非是因你走马驯鹰,更不是为你整日带女兵钻研行军之道,亦不为你的张扬跋扈。你是郡主,你的品性,尚不如本宫早年十之一二。”
  
  杜玉华愕然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
  
  “你不知道罢。”瑞安大长公主笑了笑,脸上挂着一丝缅怀的神色轻声道:“本宫当年的亲事,还是自己定的。宫中马球赛场,本宫带着一群宗室贵女,与岑烈带的勋贵子弟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本宫输了三球,一怒之下,便用球棍击破了岑烈的头。父皇大怒,要本宫前往普慈庵禁闭三月,谁知第二日,他就入宫求父皇赐婚。本宫与他比过骑术,比过剑术,比过枪法,三场皆输,这才答应下嫁。”话到此处,瑞安大长公主弯了弯眼角,近乎是柔和的呢喃起来,“本宫后来的一身本事都是在他手上学的,琼峡谷一战,他被敌军围在谷中,身负重伤,本宫带着三千兵马,在谷口与敌军杀了七个来回,才将他救出来。没有他手把手的教本宫沙场之道,本宫第一次闯阵,便已经死了。”
  
  琼峡谷之战。
  
  杜玉华一听到这几个字,终于彻底想起关于瑞安大长公主的那些传言。
  
  文宗时威风赫赫的瑞安公主,为了夫婿岑烈,不惜违抗圣旨,擅自调兵三千前往琼峡谷救援被围困的岑烈。两万靺鞨人守在琼峡谷外,瑞安公主带着文宗赐给她的一千女兵还有岑烈帐下剩余的两千兵马,七日七夜内冲了一次严阵以待的琼峡谷,最终杀出一条血路,将身受重伤的老平国公岑烈救了出来。
  
  兵戈平息后,靺鞨部首领佐鸣蟾王派人入京签订国书,使臣曾奉命在宴席上宣读了佐鸣蟾王的书信,信中佐鸣蟾王对瑞安公主赞不绝口,颇为尊崇。也正是这一战,让瑞安公主膝盖骨碎裂,长时行走便有剧痛之患,文宗因此赐爱女以凤头杖。
  
  杜玉华与瑞安大长公主对视片刻,忽然道:“娘当初说要嫁给岑子健,我知道他是您的孙子,我曾满心期盼。”不是为了岑子健乃世袭罔替的国公府世子,而是因岑子健是瑞安大长公主的孙子。
  
  瑞安大长公主愣了愣,神色复杂的叹息,“你本该是个好孩子,可惜,偏偏是她的外孙女。你身上本也留着宣家的女,奈何你娘当年走错了路。”她说着眼底显出一抹锐利,淡淡道:“这十来日,你便留在这里罢。十日过后,这天,是月是日,就该清楚了。”
  
  杜玉华本来有些松动的心神重新绷紧,她扬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瑞安大长公主没有理会她的虚张声势,只是站起身,怜悯的看着她道:“本宫的意思,你明白的很。与本宫出去之后,荣王叫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本宫自会让你在宗正寺平平安安的呆着。”
  
  “连姚凤清都尚未过来,你们便要将我关押在宗正寺。”
  
  瑞安大长公主依旧是那副怜悯的神色,却看得杜玉华头皮绷紧,“事到如今,事情早已与姚凤清无关了。”她说完不再看神色怔忡的杜玉华,扬声道:“进来。”
  
  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的两个女兵便推开门进屋恭恭敬敬的冲瑞安大长公主行礼。
  
  瑞安大长公主拄了拄拐杖,看着杜玉华,眼神冰冷如刀,“把她的肩膀都给本宫卸了。”
  
  两个女兵二话不说,静默着上去神色利落的就将杜玉华的两只肩膀给卸了。
  
  静谧的屋中只听到咔嚓两声连响,而杜玉华,却一直如木偶人一般,任凭人摆弄完毕,又被两个女兵架着随瑞安大长公主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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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的长史得知宗正寺传回来的消息,说姚凤清已奉旨赶回京城为杜玉华一事做人证之后,急的三魂不见了气魄。
  
  屋漏偏逢连夜雨,派原本以为派去西山报信的人快马加鞭几个时辰能赶到,寿章长公主会连夜赶回来,谁知偏偏出来消息,说从京城去西山的路上前些时日下过大雨,土质松动,下午的时候山上滚下巨石,将去西山的官道给堵了。去送信的人不得已乘着夜色去走山路,只怕又要耽搁不少时候。没过多久,宫里又传来消息,说是王太后病了,正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诏到永宁宫去。
  
  眼看连王兴邦那里都指望不上了,长史急的团团转,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了诚侯府,然后不出意料的吃了闭门羹。
  
  长史一头一脸的汗,连连掏了四五个银锭塞到诚侯府的门房手上,平日这些不给公主府脸面的粗汉子,长史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今日却不得不低头。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抠了抠鼻孔,指尖一弹,莽声莽气的道:“等着罢。”随后收了屁股底下的长凳,将府门一关,自己朝咏院去报信。
  
  杜大听到门房的消息后,就去告诉了杜如归。
  
  “侯爷,公主府来人了。”
  
  杜如归正坐在屋中用细布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面铜镜,他听到杜大的话,连头也没抬,“为了杜玉华?”
  
  杜大没有吭声。
  
  铜镜被擦拭的干净如新后,杜如归看着里面依旧乌发如故,眉目如画的脸眼底涌上汹涌的憎恨之意,他反手重重一按,将铜镜反扣在桌上。听到那声巨响,他心里一慌,随即又将铜镜翻过来仔细的检视了两遍,发现铜镜没有任何损伤后,才缓缓将铜镜小心翼翼的收到了一个木箱里。
  
  散发着幽幽香气的木箱中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女子的钗环首饰,每一样,都能看出长久被人精心养护的痕迹。
  
  杜如归将木箱交给杜大,亲眼看着他将木箱仔仔细细的摆放到床头原来的位置上,这才分出些心思,“让人紧闭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杜大迟疑了一下,少见的犹豫道:“侯爷,毕竟是您……”
  
  “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待杜大说完,杜如归便冷冷的拒绝让他继续说下去。
  
  杜大没有吭声,沉默的一瘸一拐往外走,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又被杜如归叫住了。
  
  “你找个人,送封信去给李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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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送到李廷恩手中的时候,已是夜深。
  
  李廷恩坐在书房里,思索着这一日的剧变,再看着面前杜如归这封字字力透纸背的信,眼神变幻莫测。
  
  “来人。”
  
  屋外从平应声而入。
  
  “去请钟道长过来。”
  
  听了李廷恩的吩咐,从平赶紧叫人去将那个自到了李家起就不停吃吃喝喝的钟道长叫了来。
  
  一到李廷恩的书房,钟道长原本在路上还与从平嘻嘻哈哈的神色就不见了,他撩起道袍往李廷恩面前一坐,正色道:“李公子有用得着老道的地方了?”
  
  李廷恩从头至尾就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思,他道:“钟道长,在下有事要托付与您。”
  
  端谁的饭碗就给谁办事。钟道长虽说是道人,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他坐直身子,很认真的道:“公子吩咐就是。”
  
  “在下知道钟道长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面对李廷恩的夸赞,钟道长没有一点得意之色,反而心里有些戒备起来,他可不敢小看李廷恩,这位被人称作文曲星下凡的少年探花,要让他诚心夸赞一个人,可不容易。
  
  钟道长打了个哈哈,“李公子谬赞,谬赞了。”
  
  对钟道长的提防,李廷恩不以为意,他需要的只是钟道长的尽心和忠心,至于对自己一点防备之意,倒并无大碍,“钟道长,在下想问问,京中十日之内,可俱是晴天?”
  
  “这个。”钟道长即便想破了头,也没想到李廷恩是要问这个,他想了想道:“老道这些日子也曾观望过天时,别说十日,只怕一月之内,京中想要有雨都不太容易。”
  
  李廷恩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如此,便有劳钟道长了。”
  
  “有劳,有劳什么?”钟道长听见这句话,完全摸不着头脑,“李公子,您方才问天时,老道可都已经说过了。”
  
  “非也。”李廷恩摇了摇头,看着钟道长戒惧的模样,缓声道:“在下是想请道长求一场雨。”
  
  “求,求雨?”

情蕭 发表于 2014-2-22 12:21

第83章

  饶是钟道长心里琢磨过千万件事,他也没想到李廷恩竟然是叫他求雨。
  
  他登时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拼命摇头,“李公子,老道又不是神仙,这,这老道还在与诸位师兄师弟研究成仙之道呢。”
  
  要是别人,钟道长觉得自个儿还敢壮着胆子坑蒙拐骗一番,拿一笔丰厚的求雨银子,反正最后说是神仙不满意祭祀的献礼,不乐意下雨不就结了,谁还敢去真的追究不成?
  
  可面对李廷恩,钟道长觉得自己又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
  
  被钟道长一口拒绝,李廷恩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不见了,他目色幽深的望着钟道长一言不发。
  
  钟道长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小声解释,“李公子,真不是老道推脱,这实在是……老道要能求雨,早些年观里缺银子何苦与几个师兄弟窝在一起挨着,各处年年都有闹旱的地方。”
  
  他望着李廷恩嘿嘿笑,深信后面的话就是不说李廷恩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廷恩向后轻轻一靠,摆出放松的架势,他这样一动,钟道长紧绷的神色也跟着放缓了。
  
  “钟道长,在下并非要你求一场将全京城罩进去的雨。”李廷恩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沉声道:“在下只要你在看好的日子看好的地方下一场雨。”
  
  看好的地方看好的雨?
  
  钟道长惊讶的望着李廷恩,“你的意思是……”
  
  李廷恩端了面前的茶,用盖子一下下别着面上的茶沫,笑道:“钟道长,当初在下与几位道长在山中弈棋,苗道长曾与在下谈论过一件事。苗道长说,钟道长昔年炼丹,曾意外得到一样东西,此物在天有阴云之时大量点燃,浓烟上升,原本的阴云便会化作大雨从天上倾泻而下。苗道长说,钟道长曾借此物赢了他一株珍藏的灵芝。”
  
  此话一出,钟道长愣了愣,冲着李廷恩嘿嘿傻笑,心里气的骂起了师兄苗天机的祖宗。
  
  这东西,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神仙之物,哪能随便告诉别人,眼下就被人给盯上了。
  
  钟道长一直以为这东西是他多年诚心向道天上的神仙查知他的诚意才赐给他的,哪肯李廷恩上下两瓣唇一张一合就乖乖把东西拿出来,他就冲着李廷恩嘿嘿笑,“李公子,这,您也说这东西是老道意外才炼出来的,您说这,这老道好不容易得了天上神仙的指点得了这么一样东西,那指定少啊,您要是就给用了,老道……”
  
  “两万两。”李廷恩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让钟道长肉痛的神情僵在脸上。
  
  钟道长咽了口唾沫,“李公子,这东西得来不易,用一些少一些。”
  
  “五万两。”
  
  “李公子……”
  
  “十万两。”李廷恩见钟道长惊讶的连下巴都合不上了,将茶盅往桌案一放,笑道:“钟道长,此物即便乃神仙所赐,您也留之无用。饶是炼制艰难,以您的本事,既炼出一回,就能炼出第二回,您所缺的,是炼制东西的材料。您说,是不是?”
  
  对啊,自己留着这东西只能充个门面,告诉别人,神仙眷顾过自己,给了自己这具有神仙之力的东西。可说到底,能求雨有屁用,又不能让自己真的成仙。还是拿着银子去炼丹更划算。
  
  钟道长心里转了转,他看到李廷恩的脸色,也知道李廷恩不会再在十万两之上出价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大义凛然道:“李公子与老道是老交情,东西虽重,也不值李公子这个人。老道明日就把东西送到你手上。”
  
  李廷恩摆了摆手,“钟道长,这十万两银子含着您亲手用神物求雨的银子。”
  
  钟道长一下傻眼了,试探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让老道到时候亲自去把雨给求下来?”
  
  “不错,时日一到,在下自会告诉钟道长在何处求雨,大雨一至,十万两银子在下丁当双手奉上。”李廷恩唇角的笑容温和之极,落在钟道长眼中却觉得着实碍眼。
  
  钟道长虽说不知道李廷恩求雨做何用,要在何处求雨,然而李廷恩肯出十万两银子,又是个向来不会吃亏的人,想也知道只怕求雨这件事不简单。可李廷恩先前没说让他亲自去求雨,这会儿他心思又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给勾住了,真让他放掉,实在是舍不得。他只得在心里发了狠,横竖都上了这条船,干脆一做到底了。
  
  饶是自我安慰一番,钟道长心里依旧有些不安稳,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李公子出十万两银子求一场雨,可是朝廷……”钟道长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伸出食指冲天上指了指。
  
  李廷恩笑道:“这十万两银子,非在下所出。”他说完这云掩雾遮的一句话就不肯再说,而是端了茶翻开面前一卷案宗,垂眸细细看了起来。
  
  见此情景,钟道长自然识趣,自己悄悄出去又仔细的掩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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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短短一晚上,厉德安就熬的眼睛都窝进去了,他从小太监手上接过装辣粉的小碟子,伸出尾指去沾了点放到鼻下使劲儿吸了一口气,顿时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涨红不说,眼眶还滚出几颗泪。
  
  折腾是折腾,好在一直迷迷糊糊的脑子终究是清醒了。
  
  接过宫婢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他问身边的小太监,“宫外头可有消息进来?”
  
  小太监弯着腰,小声道:“卯时正就派了人出去,这会儿还没回话。”
  
  厉德安就觉得不对了,这会儿可都巳时三刻了,他拉下脸道:“宗正寺就在丽正门外头,是不是那些小崽子又趁机出去耍钱了?”
  
  “公公,这节骨眼儿上,就是他们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指不定是在哪儿耽搁了。”小太监喊了两句冤,凑到厉德安耳边上道:“厉公公,您说是不是宗正寺那头连消息都不肯漏。”
  
  “闭嘴!”厉德安叫小太监说的心里咚咚直跳,扭脸就呵斥了小太监一句,看小太监紧紧的闭上嘴不说话了,怒道:“去,赶紧儿再叫两个人出去看看,把太后娘娘赐给我的那块玉牌带上。”
  
  厉德安连王太后赐下的玉牌都拿出来,小太监就知道厉德安虽说嘴上不认,心里其实也觉得事情不好了。只是小太监看着厉德安的脸色,不敢再问,点头哈腰的应下,恭恭敬敬的捧着厉德安拿出来的玉牌,急忙又出去找两个靠得住的小太监。
  
  厉德安望着小太监匆忙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扭头进去王太后的内殿,见几个太医依旧在那里忙碌,一步不敢离开王太后的床榻,越看越觉得心烦,扭脸又出来,却发现偌大的永宁宫,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简直就没有一块能叫人松松气的地方。
  
  他招招手喊了一个宫婢过来,“神安殿那头有话没?”
  
  宫婢惶惶然的摇头,“今日是大朝,说是前头还没下朝。临上朝前,皇上身边的贾公公倒是过来问了两句。”
  
  厉德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就一直没来个人瞧一瞧?”
  
  宫婢哭丧着脸摇了摇头。
  
  “得了得了,去罢去罢。”厉德安一见她的模样就觉得晦气,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就一个人在那里一下下的转圈。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叫王家的人进来,叫进来只会坏事,至于别的人,说是靠拢这永宁宫,只看今日一个命妇的的折子都没送来,就知道也是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指不定这会儿都在欢天喜地的上第一个没有太后娘娘的早朝。
  
  厉德安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浑身窝火,全身发冷,最后忍不住跑到殿外狠狠啐了几口,指天喊地的骂了几句,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
  
  他刚觉得舒服,内殿就跑出来一个小宫女,蹦着过来喊道:“厉公公,厉公公,太后娘娘醒了。”
  
  “醒了。”厉德安脸上一瞬间笑开了花,他飞快的将各方知道的神仙都给拜了一遍,歪歪扭扭的奔进了内殿。
  
  果然一直晕厥着的王太后已经睁开眼,靠在迎枕上正与太医说着话。
  
  王太后脸色并不好,唇色发白,眼底是深深的阴影,说两句话便会喘一阵歇一歇,可精神头却很旺,在坚持自己询问过太医后,王太后示意太医退下,把厉德安叫到跟前。
  
  “皇上上朝了?”
  
  厉德安有些为难,可看到王太后眼底的厉色,他不敢隐瞒,老实道:“今日是大朝,皇上担心政事,一早叫人来问过娘娘的病情便上了朝,兴许是前朝有事,这会儿朝会还没散。”
  
  王太后哼了一声,撑着手拒绝宫婢的搀扶,自己倔强的又往上靠了靠,闭着眼问道:“玉华呢?”
  
  厉德安更为难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太后的话,“一直就在宗正寺里头,奴婢今早又叫了几个小太监去传消息,只是这会儿还没回话。”
  
  “不用了。”王太后没有睁开眼,更没有动怒,淡淡道:“让人都回来,这个时候,永宁宫的脸面可不好用。”
  
  听王太后这样说,厉德安就觉得头皮发麻,谄笑道:“过两日就是您的千秋宴,到时郡主就出来了。您……”
  
  “丽质和玉楼回京没有?”王太后没有理会厉德安的马屁,直接问了一句。
  
  厉德安瞅了瞅王太后的神色,低声道:“去西山的路上有巨石落下堵了道,公主府的下人走的是山路,只怕还要耽搁些时候。昨夜快马去左卫军军营找世子的人回来说世子爷带了兵马去广县的岛上头练兵,广县多岛,世子爷事前也没交代,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这段话一出,内殿中便陷入了诡异的宁静里头。所有伺候的太监宫婢都恨不能屏住气,就连厉德安也垂了头不敢再坑一声。
  
  好半晌后,殿里才响起王太后气急的咳嗽声。
  
  “太后,太后。”厉德安见王太后仍是动了怒,急忙叫宫婢端药来,又要去宣太医。
  
  “不必了。”王太后倚在宫婢怀中,冷笑道:“哀家若是再宣太医,只怕这天底下的人都要以为哀家已经去见了先帝!”
  
  殿中的奴才们,除了被王太后靠住的宫婢,全都跪到了地上头死死抵着地面,身子拼命发抖。
  
  “厉德安。”
  
  一听到王太后虚弱的叫声,厉德安急忙膝行几步,凑到王太后跟前。
  
  “你去,让人传哀家的旨意,让傅鹏飞,吴振威速速进宫。”
  
  傅鹏飞是绣衣卫都督,吴振威是右卫军都督,也是王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这两个人以前俱郁郁不得志,后来王太后摄政,才将他们重用,论起对王太后的忠心,只怕远胜许多王家人。
  
  然而绣衣卫负责监察百官,右卫军与左卫军负责京城巡防守卫宫禁之余还有互相监督防范之责。即便是厉德安不懂朝政,也知道王太后轻易不会动这两名心腹,一动便是雷霆剧变。
  
  他不由傻了眼,“太后,这这……”
  
  “还不去!”王太后森冷的看着厉德安,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你也以为哀家老了是不是!”
  
  厉德安吓得魂飞魄散,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飞快的爬起来出去照着王太后的吩咐办事去了。
  
  王太后看厉德安走了,又令身边的宫婢为她更衣。
  
  宫婢们亲眼见到方才的情景,不敢耽搁,十来人齐齐使力,好不容易才给王太后收拾妥当。
  
  此时厉德安已经回来,见到王太后的样子,虽说担心王太后的身体,也不敢再开口劝说。
  
  王太后对着铜镜中馒头华发的女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厉德安,摆驾勤政殿。”
  
  厉德安硬着头皮照着王太后的吩咐去办了事。
  
  大庆宫的朝会行到一半,端坐在龙座上的昭帝听到太监附耳说出的话后,就蹙了蹙眉,旋即又笑了起来。他目光在底下议政议的热火朝天的朝臣们扫视一遍,淡淡道:“诸位爱卿,母后病体已有好转,散朝后,对朝事尚有争论的爱卿便随朕前往勤政殿聆听母后训诫罢。”
  
  为是否提高商税一事正争论的面红耳赤的上官睿与毛文涛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声音。朝堂之上的朝臣也纷纷变色。
  
  昭帝听到底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见到朝中数人脸色变幻不住,忍不住愉悦的笑了。
  
  散朝后,数十位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龙座上的昭帝,终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要随着昭帝去勤政殿。对这样的情景,昭帝似乎早有所料,他并未勉强,只是起身去了勤政殿。有不少朝臣望着昭帝远去的背影,心里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龙辇还在宫道上,昭帝便远远的看见勤政殿外来来往往林立的宫婢,他一手撑在下巴上看着这幅情景笑了笑,问身边的小太监,“母后传了哪位大臣入宫?”
  
  小太监窥见昭帝脸上的笑意,不由提了心,“是绣衣卫都督傅大人,还有右卫军都督吴大人。”
  
  “哦,是他们啊。”昭帝并未动怒,只是玩味的勾了勾唇,轻轻拍了拍龙辇道:“既然母后在见大臣,朕便先避一避,回神安殿。”
  
  昭帝这样一说,抬轿子的几个大力太监也不敢抗旨,又折身朝神安殿而去。
  
  站在勤政殿外台阶上的厉德安早就看到昭帝的仪仗,都打算跪下接驾了,谁知昭帝又走了。他心里觉得奇怪,赶紧进去告诉了王太后。
  
  “太后,皇上走到前头的宫道上,又折了回去,看样子是回神安殿。”
  
  正在说话的王太后停了停,随即道:“哀家知道了。”她收回心思看着面前的傅,吴二人,冷声道:“事情哀家就交给你们,若办不好,就不必再来见哀家了。”
  
  傅,吴二人齐声道:“微臣谨遵懿旨。”
  
  “嗯。”王太后点了点头,抬手道:“去罢。”
  
  两位武臣便领命而去。王太后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锐色大盛,冷冷自语,“皇上,哀家倒要瞧瞧,到底是文官的脖子更硬,还是哀家的刀口更利!”

情蕭 发表于 2014-2-22 12:22

第84章

  石定生这些日子一直卧床养病,没人敢轻易拿事情去打搅他,直到万重文去看他的时候说漏了嘴,石定生才得知京中居然发生了如此剧变,他急的立时就要下床。
  
  吓得从管家与万重文急忙去拦。
  
  石定生一把推开他们,气喘吁吁的道:“快,快给老夫备车,老夫要入宫面圣。”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石定生这样的老人。从管家一直记得太医的话,说石定生以前看着身子健旺,实则内里都掏空了,一次病倒更将老年人那些毛病都给带了出来,须得好好养护,否则必有大患。
  
  从管家从小就伺候在石定生身份,忠心耿耿,如何肯看着石定生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当即哀求道:“老爷,您还病着呢,有什么事儿就交给别人去做罢。”
  
  “你懂什么!”石定生不悦的斥责,“老夫一日在朝为官,一日就不能独善其身。”他固执的叫了人进来伺候他梳洗。
  
  眼见从管家都劝不住,自知失言的万重文怏怏的走到边上,趁石定生去换衣裳,就对从管家道:“从管家,我去叫小师弟过来,你先想法子拖一拖。”
  
  虽说从管家也很了解石定生的固执,然而这已经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从管家就无奈的点了点头。万重文赶紧跑去李家找李廷恩。
  
  熟料李廷恩听完后并没有如万重文意料之中的那样立即起身去石府,而是静静坐在那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万重文催促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过去劝劝师父,他平日是最偏疼你的。”
  
  “让老师去罢。”
  
  “你说什么!”万重文万万没想到李廷恩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口气梗在那里差点没憋过去。他背着手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停住脚步看着李廷恩怒道:“太医说的话你都忘了,师父如今的状况,怎能再进宫去折腾。再说……”他似乎是有些顾忌,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下人,这才走到李廷恩面前,压低声音道:“太后重病,连前日的大朝都未上,虽说事后宫里有消息出来,说太后硬撑着去了勤政殿,后头却又将太医院大半的太医都给拘了过去,事前还叫过傅鹏飞与吴振威入宫,他们二人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不清楚。这种情形,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你为何坐视师父自己搅进去。”
  
  对万重文话中的愤怒之意,李廷恩完全能够明白,他只是反问了一句话,就让万重文当即语塞,“师兄以为有人阻拦,老师就不会入宫?”
  
  当然不会!
  
  身为三朝老臣,能够历经三位皇帝而屹立不倒,不仅仅需要圆滑的手腕,更需要性格上的坚韧。这样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不是别人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能打动的。
  
  万重文憋了一口气,半晌才讷讷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明慧郡主可还在宗正寺!”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就落在李廷恩身上,“廷恩,这个节骨眼,师父入宫,这……”
  
  “师兄是担心太后为了明慧郡主迁怒与老师?”李廷恩笑看万重文尴尬的神色,淡淡道:“师兄放心,太后此时,尚且顾不得老师。”
  
  王太后此时,多半的心力都放到对付昭帝身上去了。
  
  万重文无力的随意坐下往后一仰,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鬓角,失神的看着头顶几根木架,喃喃道:“廷恩,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慧郡主以前如何的张扬跋扈,连打伤宗室子孙,皇上也不曾下旨,宗正寺之人更不敢插手。如今不过是死了两个寿章长公主手下的女兵,竟就把人扣在了宗正寺。朝里朝外传言纷纷,都说太后这场病是因明慧郡主入了宗正寺,明日便是太后的六十千秋寿宴,少府寺依旧在热热闹闹的给太后筹备寿宴,皇上却十几年来头一次撇开太后上了朝,没过多久,太后又在勤政殿理政。弄得大伙儿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番既是抱怨又带着点试探之意的话李廷恩当然听得出来,他看了看万重文满是血丝的双眼,就知道他这两日必然睡的不好,今日去石府必然也是摸不清动向,这才病急乱投医的去石府打听,没想反而把消息漏了出去。
  
  他想了想,就告诫了万重文一句,“师兄,这几日,闭门谢客罢。”
  
  只听到这么一句话,万重文有点失望,他苦笑道:“廷恩,你以为师兄不愿闭门谢客,只是沐恩伯府虽不涉朝政,多年来,姻亲故交却也不少,否则即便是太祖御赐世代皇商,这生意也不能顺顺当当的做下去。再说,此回宫中动向不明,牵连甚广,太皇太妃还在后宫,若太后就此病倒……”
  
  不用万重文说,李廷恩就明白了。
  
  看样子,王太后一会儿病的不能上朝,一会儿又宣心腹入宫觐见坚持在勤政殿理事的虚实做法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至少成功稳住了许多朝臣的心思,不至于让他们仓促间就投靠到昭帝一面。
  
  然而这个做法,只怕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此时,那些人拿不准王太后是不是真的病重不起,又不敢贸贸然投效到昭帝一边,干脆就找到后宫辈分最尊的太皇太妃那里,表示一番心意。太皇太妃不理政事,沐恩伯府不理政事,就算与之结交,也无关大事,运气好些却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风声。只是这些仓促靠上来的人事后脱身容易,沐恩伯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落在昭帝与王太后眼中,只怕都会让两人心中生出不悦之情。
  
  李廷恩沉思片刻,点了一句万重文,“师兄近日为酿酒之事常与少府寺之人打交道,师兄觉得,少府寺上下情形如何?”
  
  万重文心头灵光一闪,抚掌大笑,“廷恩啊廷恩,难怪师父看重你。”
  
  李廷恩浅淡一笑,并不接话,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才道:“师兄心中有数了?”
  
  当然有数,要说宫里的动静,没人会比少府寺的人更清楚了。即便是后宫妃嫔,只怕也不如少府寺那些人更清楚宫中如今到底哪一边占了上风。谁叫少府寺手里掌管着宫中的用度。
  
  就是太后的病情秘而不宣,只见宣太医进永宁宫,不见让太医出永宁宫,少府寺都能通过永宁宫去药库取药的动静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万重文笑了一会儿,与李廷恩客套两句,便迫不及待的去找少府寺的人叙旧。他也没隐瞒,还有意问了问李廷恩,要不要让朱瑞成与屈从云一道过去。
  
  织云锦成为贡品的事情已成了大半,只差明日太后千秋寿宴将织云锦送上。说起来,什么东西能成为贡品,其实不在宫中的主子手里捏着,而在少府寺手里把着。
  
  主子觉得这样东西好,少府寺却在献上去的东西里做做手脚,好就成了不好。主子觉得不好的,少府寺精心挑选一番后再大肆夸赞一番,不好也好了。想要让自己的东西成为贡品,不能走通少府寺,将上上下下的牛鬼蛇神都打理妥当,不仅得不到荣耀和利益,还会将身家性命都送进去。
  
  然而织云锦将少府寺走通了,王太后却病了。这几日,李廷恩看着朱瑞成急的跟热锅上的蚂一般,过往的风度全无,此时听到万重文的提议,就点了头。
  
  没过多久,得知消息的朱瑞成与屈从于就出来和万重文一起趁着昏沉的天色悄悄分开从后门接了几个少府寺的主食到朱瑞成买下的偏僻宅子里喝酒。
  
  李廷恩则去见了钟道长。
  
  钟道长正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折腾能求雨的神仙之物,见到李廷恩过来,先是看了看天上的乌云,才肉痛的道:“李公子,此时天色正好,要不咱们找个山上去试一试?”
  
  李廷恩看了看钟道长手里拿着的大包东西,沉凝不语。
  
  钟道长以为他炼制出来的这东西是神仙所赐,李廷恩却很明白,这或许应该是类似以前在现代时候所用的干冰一类的化学药剂,在天有乌云的时候在高处点燃,烟雾冲天撞上云块,就有很大的可能形成大雨。他不懂这些东西,但一直知道古代的道士为了炼丹常常炼出这一类的物品,这的确算是误打误撞。
  
  只是现代人工降雨尚且会有失误的时候,在古代用这一套,到底能不能行,李廷恩心中实在有些没底。好在,即便不行,与他而言,也不是非要这场雨不可。
  
  他想了想问,“钟道长以往可用过此物?”
  
  钟道长很干脆的道:“用过三次。”说着他翘了翘乱蓬蓬的胡须,得意的道:“三次老天爷都给了脸面。”
  
  “既如此,就不必试了。”李廷恩含笑道:“此物来之不易,当用在刀口上才是。道长的本事,在下一贯是信得过的。”
  
  再说,京城里如今动向不明,多少人睁大眼睛四面八方放下探子,就为了把握住任何一点可能会牵涉到大事的动静。此时让老道士去求雨,很难找到一个完全杜绝别人察知的地方。一旦老道士能求雨的事情泄露出去,原先的打算,便不成了。
  
  既如此,何必冒险。
  
  钟道长听见李廷恩的话,扭了扭身子,有些不自在的。
  
  他没想到李廷恩居然会如此信任他,其实以前那三次求雨,他事先都算过了,就算他不用神仙所赐之物,那雨也会下,就是晚半天或一天的事情罢了。可这收了人家十万两银子,京城这一个月又顶多只是阴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到时候真没雨,可是亏心啊。
  
  钟道长抓耳捞腮半天,最后只得忍痛道:“以前你说过那火药,老道后头在山里闲来无事,与他们琢磨了几回,倒弄出些东西来,你要不要瞧瞧?”
  
  一听是火药,李廷恩眼睛就亮了。
  
  这个时空里,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火药发展之后所带来的意义。哪怕只是一小步,然而对于这些依旧信奉一切冷兵器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他疾走了两步,毫不掩饰脸上的迫切之色,“道长可曾将东西带出山?”
  
  “带了带了。”
  
  原本就是打算带出来找你换银子,能不带么?
  
  钟道长腹诽了一句,虽说有些疑惑李廷恩对火药这不能吃不能喝,寻常人无人会买的东西如此感兴趣,依旧很欢喜的进屋拿出了一个包裹。那包裹就是他穿到京城那身道袍,依旧散发着浓浓的馊臭味。
  
  见李廷恩不以为意,钟道长尴尬的笑了两声,将包裹打开,“这不从平给老道送来了两身新衣裳,这身旧的就给换下来包东西。”他快手快脚的将包袱打开,取出里面一个纸包递给李廷恩,“喏,这就是老道弄出来的火药,老道试过了,要比之前用的厉害些。你家祖宅那山上的矿洞,以前得两三桶才能炸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子,用老道这个,半桶就成。”
  
  钟道长所能想到的李廷恩要火药的用途,也就是炸矿洞了。实在是火药这玩意早便有了,除了朝廷有时候修官道修河道要用一用牢牢保持在军械库外,其余的真没大用。以前朝廷还动过心思用火药杀敌,谁知反倒把自己人炸的断手断脚的。且这玩意儿押送不易,一不小心就把边上的军粮给一起烧没了,民间有些人偷偷用来做爆竹,炸不死人带出的火星子却能把一片房子都给烧了。若非如此,朝廷不会如此严格管制民间的火药。
  
  李廷恩接过钟道长手里的纸包,轻轻凑到鼻尖嗅了嗅味道,果然与以前的火药气息大不相同,他不由大喜。
  
  钟道长这些人李廷恩很清楚,虽是爱财,口中却不会有谎话,既然钟道长能说他试过,那么这改良过的火药就必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威力上有巨大的进步。
  
  只是火药依旧是朝廷管制的东西,即便自己有心用它另作妙用,就眼前来说,只怕也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无法丢开这个巨大的诱惑,将东西拱手让人,就与钟道长立了个约定,“道长,这火药你替在下留着,不用多久,在下便会用重金向您求取制作之法。”
  
  钟道长闻言脸上笑开了花。
  
  面前这位李公子口中所说的重金,那可是真的重金啊。
  
  他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老道给你留着留着,你放心,老道没事再琢磨琢磨,把这威力再弄大些,让你一包火药就能开一个矿洞出来。”
  
  对于钟道长的误会,李廷恩只是笑了笑,任由他继续顺着这思路猜想下去。
  
  从平此时匆匆从外头进来,过去小声道:“少爷,寿章长公主回京了。”
  
  李廷恩目色一厉,转头看着从平。
  
  “派去的人一直在城门口守着,说是寿章长公主领着麾下的护卫一入城便直往宫中去了。”从平顿了顿话,“少爷,石大人还在宫里头,这……”
  
  李廷恩也没想到事情如此凑巧。他对王太后控制怒火的能力有信心,对寿章长公主可没有。想到杜如归信上所书,李廷恩不由蹙了蹙眉,他沉声吩咐了一句,“备车,进宫!”
  
  从平见到李廷恩阴沉的神色,不敢耽搁,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去安排。

情蕭 发表于 2014-2-24 19:16

第85章

        “母后……”寿章长公主一跨入永宁宫,两眼看都不看周围纷纷跪下的宫婢太监,直直就奔向了内殿。

        就在内殿门口,得知寿章长公主入宫的厉德安险险将人给拦住了。

        望着点头哈腰赔罪却坚决拦着路的厉德安,寿章长公主脸上再没有平日的三分客气,一双凤目像是淬了毒,“厉德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本宫的路!”

        听到这明显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厉德安心里直叫苦。他如何愿意招惹寿章长公主这尊煞星,可若就这么让人直直闯了进去,再说点像上回那比猪还蠢的国舅爷说的话,太后被气出个好歹,这永宁宫上下,就都不用活了。

        厉德安拼命给寿章长公主赔笑告饶,“殿下,殿下,您息怒,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太后娘娘这都宣了四五回太医了,一直吃着药。奴婢自然不敢拦你的路,只是殿下您才回京,奴婢是怕你不知道消息,在太后娘娘面前再说错了话。”

        寿章长公主闻言大吃一惊。

        王兴邦去长公主府的时候王太后病情并不十分坏,王兴邦去就是为了能顺利隐瞒下王太后的病情,自然不会将王太后病了一事告诉长公主府的长史,长史派下人去告诉寿章长公主杜玉华被带往宗正寺的时候自然就更不会说了。寿章长公主一回京便直入永宁宫,片刻不曾停留,谁又敢在这节骨眼上来说出这个消息。因而寿章长公主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听到厉德安说王太后病重,寿章长公主心就往下沉了。她是深知厉德安的人,若不是王太后的确病的很重,她相信就算厉德安向天借了胆子都不敢拦住她的路。

        “本宫知道了。”寿章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燥意,放缓步子进了内殿。

        看寿章长公主并未失去理智,自觉刚闯过鬼门关的厉德安情不自禁出了一口长气,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

        “母后……”等看到倚在床头,一手撑在小案桌上,一手颤巍巍在批阅奏折的王太后时,寿章长公主泪水一下夺眶而出,奔到床边伏在王太后怀中痛苦。

        王太后搁下手中的奏折,抬抬手示意宫婢们将小案桌搬走,这才伸手抚了抚寿章长公主的头顶,“是丽质啊,你府里的下人找到你了。”

        “就算没找到,儿臣今日本也是要回京的。”寿章长公主愤愤道:“这群没出息的,到西山竟然走了十几个时辰。明日便是母后您的千秋宴,儿臣原就打算今日回京,要他们有何用!”

        王太后笑了,溺爱的道:“既然没用,等过几日,哀家就让少府寺再给你送人过去,你重新挑一挑就是了。”

        寿章长公主此时不在乎这个,她关心的,是自己的杜玉华。

        见到寿章长公主一脸为难之色却始终没有提起杜玉华,王太后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厉德安跟你说了哀家的病。”

        寿章长公主唯恐王太后再有个差错,一见到王太后脸色变了,不用看边上拼命弯腰使眼色的厉德安就勉强笑道:“母后身体康健的很,哪来的病。”

        王太后哼道:“那你为何不与哀家说把玉华接出来?”

        不提还好,王太后主动一提,寿章长公主泪水就夺眶而出,她伏到王太后怀中痛哭不止,“母后,皇弟为何如此狠心,当年纵是我对不起他,这些年我也过得不畅快,我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皇弟这般看重馨妃,我怎会……”

        我又怎会一怒之下杀了馨妃。

        五年来,寿章长公主心中很清楚,虽说她从未说过一句后悔的话,但她着实后悔了。馨妃生的再像宋玉梳又如何,她已经是后宫妃嫔,宋玉梳也死了。这一生这一世,不会再有一个叫宋玉梳的女人陪在他的身边!

        不,不止是这一生这一世,宋玉梳的尸骨一直被自己聘请的高人用法器压着,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先遇见的人会是自己,宋玉梳会在阴曹地府永世沉沦,绝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丽质!”王太后见到眼神放空的女儿,就知道她又意识恍惚到了别的地方,不由心头一痛,她摸了摸宣丽质的头顶,冷声道:“厉德安,带着人去外头守着。”

        厉德安哈腰应了是,把还在伺候的宫婢们都带了出去。

        “丽质……”王太后在寿章长公主手背上掐了一下。

        手背一痛,寿章长公主瞬间回过神,对上王太后端肃的神情,她有些畏惧的喊了一声母后。

        王太后仔仔细细打量过女儿的面庞,低声嘱咐道:“丽质,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发生的事情?”

        “二十年前?”寿章长公主不明所以的看了看王太后,使劲在脑中回想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很快她就惊叫一声看着王太后惊慌道:“母后,您是在说六皇弟?”

        “没错,哀家在说明肃。”王太后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底就无法控制的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

        听到明肃二字,寿章长公主神色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的拉了王太后的手,怯怯的提醒,“母后,明肃一出生就夭折了,您……”

        端宗第六子宣明肃,犹在当年还是皇后的王太后腹中时,因王太后在查出有身孕之前做了一个胎梦,梦到天上有白龙自东而来,王太后将胎梦告诉端宗后,端宗大喜,当即叫了太医前来为宠爱的皇后诊脉,果然是有了身孕。消息传出去,不仅端宗以为是吉兆,就连朝中大臣,俱都以为这是天降祥瑞,大燕之福。彼时太子宣明澈承袭了宣氏皇族自高宗以后就病弱的身体,虽说比之端宗要好些,但也算不上十分康健,故而这个有着美好寓意又是在皇后腹中的孩子,端宗与朝臣都寄予了无限厚望。孩子尚在腹中,端宗便为孩子取了名字,并不避讳的将自己名字中的肃字赐予了这个孩子。

        可谁知,传的沸沸扬扬的白龙降世之子,甫一出生就夭折了。

        端宗大失所望之下,将为这位六皇子准备的奶嬷嬷与伺候的宫婢全都下旨处死。这是仁厚的端宗第一次如此大开杀戒,从此宫里宫外无人敢再提此事。宣明肃既然一出生就夭折,自然不能记上皇家玉牒,连一个序齿都没有。唯有王太后,依旧固执的让身边的人称呼宣明肃为六皇子,每每思念,便口称明肃。

        此事王太后又提到这个名字,寿章长公主不知为何,只觉得胆寒,她见自己说了那番话后王太后神色怔忡,不由又道:“母后,您若思念六弟,不弱让人去皇陵外祭祀一番。”

        “那不是你六弟。”王太后听到这话,冷冷一笑,她看着寿章长公主哑然的脸,就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温声道:“傻孩子,若那真是明肃,母后怎会让他孤零零的呆在皇陵之外,叫人随随便便就安葬了事。”

        “不是六弟。”寿章长公主被这样一个消息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她连杜玉华的事情都忘了。就算再如何,她也能看出王太后说话的神色不是在玩笑,她立时追问,“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六弟早就夭折了,早就夭折了,天下人都知道,母后您醒一醒!”

        见到寿章长公主脸上急切的模样,王太后觉得有些安慰,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你觉得母后是被朝中一连串的事情气糊涂了?”

        寿章长公主没有说话,但咬紧的嘴唇分明泄露了她的心思。

        王太后深吸一口气,恍惚的笑了笑,“二十年了,哀家将这件事瞒了二十年。”

        “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

        “丽质,你还不明白?”王太后逼迫女儿将回避的视线移回来面对现实,“母后在告诉你,你六皇弟还活着,没有死。”

        “这,这不可能。”寿章长公主忽的从地上窜了起来,她竭力压抑着心里的惊慌,却无论如何压不住那种铺天盖地涌过来要将她整个人压垮的感觉,她崩溃的低吼了起来,“母后,二十年前,儿臣都已嫁入诚侯府生下如归了,六皇弟的事情传出来,儿臣还亲自进宫服侍过您一段时日,父皇原本都好了许多,正是为了六皇弟的事情才会病逝沉重。若六皇弟没事,父皇怎会成日神色郁郁,没两年就病逝了,父皇驾崩前还在叫着六皇弟。”

        “你父皇……”王太后痴痴的念了一句,忽然仰天大笑,癫狂的怒吼道:“你父皇,他抛弃了自己的亲身骨肉,这是报应,报应!”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王太后,失望的道:“母后,您怎能这样说,父皇不顾皇祖父临终遗命让您参政,驾崩前写下遗诏让您摄政,父皇如此恩宠,您怎能如此!”

        “你知道什么!”王太后嘴唇剧烈的哆嗦着,她心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她仅剩的理智都冲垮了,“他让我参政,让我摄政,全是为了补偿我。他是怕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要将明肃赐死!”

        “母后……”寿章长公主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她慢腾腾走上去跪在王太后床前的脚踏上,喃喃问,“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到底在说什么?”

        王太后看着犹如傻子一般的女儿,被满腔恨意支撑着的身子忽然往后一倒,靠在厚厚的迎枕上,她开始慢慢告诉自己的女儿那段最让她痛楚的往事。

        “二十一年前,母后做了胎梦,之后便查出有了身孕,你父皇欢天喜地,你是知道的。母后这辈子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管它何方神圣,都休想母后诚心诚意的给他上一炷香。这个胎梦,母后是不信的,可后来你要嫁给杜如归,你父皇严令拒绝,母后看着你的模样,心痛至极。那时母后已学着为你父皇打理些政事,不过都是琐碎的事情,事后你父皇还会叫人查验一边,做不了真正的主。直到你要投缳自尽,母后怕了,与你父皇闹了个天翻地覆,有一日,还动了胎气,你父皇心痛你又担心这个孩子,这才无奈的默许母后暗中下密旨让杜家休了宋玉梳。这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庇护了一次他的大姐,让母后最疼爱的女儿得偿所愿。顺便狠狠教训了一回那些整日拿着母后参政的事情上书的世家,母后这才信了,这个孩子,兴许真是天上的白龙转生。”

        王太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冷的可以结冰,“天元五年,你父皇四十大寿,诏令各地藩王都进京贺寿。母后为了筹办宴席,操劳了不少时日,正是在你父皇大寿的那一晚上,行将临盆,你父皇大喜过望,说这孩子与他有缘。母后在后宫痛足一日一夜,终于把你六皇弟生了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抓着王太后的手急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王太后哈的一笑,癫狂的冷笑,“后来,后来按着规矩,太医来给新出生的皇子诊脉检查身子,却发现你六皇弟右手缺了缺了一个拇指!”

        寿章长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软在了脚踏上。

        后面的事情,不用王太后再说她也明白了。从小生在皇家,她又有什么不明白?

        王太后却犹如多年关在塘中的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她愤恨的摇摆着身子,“原本是祥瑞,结果却少了一根拇指。右手没有拇指的孩子,没办法握笔,没办法拉弓,什么都做不了。偏偏母后是在你父皇的寿宴之上动了胎气,众目睽睽,各路藩王熬了一夜,还在大庆宫中等着这好消息,哈,白龙降世的龙子却成了这副模样,岂不让皇室丢尽颜面,让你父皇被藩王嘲笑!”

        “母后,别说了。”寿章长公主泪落如雨的去拉了王太后的手,却被王太后一把拂开。

        王太后吃力的趴在床榻上,面目扭曲压抑着声音形如鬼魅一样的道:“你父皇要杀了明肃,要杀了自己的亲身骨肉,母后护不住明肃,护不住他,母后只能把他送出去,让他去做别人的儿子,二十年不去见他,日日夜夜躲在这宫里像千刀万剐受刑一样的想。丽质,母后的心痛啊,母后的心好痛。”

        “母后……”已为人母,寿章长公主只要一想到当年杜玉楼被抱走时的痛苦,她就能明白王太后的感觉,她紧紧的将王太后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柔声道:“母后,母后,没事了,您现在是太后,您可以把明肃接回来,您好好疼他!”

        “没错,母后要好好疼他,要把明肃该得的都还给他,包括这天下!”王太后忽然一把推开寿章长公主,低声道:“要都还给他!”

        寿章长公主惊住了,“母后,您,您说什么?”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居然想要将这天下当做弥补弟弟的礼物。

        可这天下,又要如何来送,说到底,天下,是宣家的天下。

        王太后眼底的疯狂已然慢慢消失,化作一片平静从容,见女儿被吓到了,王太后摸了摸她的脸,怜惜的道:“丽质,你不必担心,母后筹划这件事筹划了五年,再有永王起兵,简直是天祝母后,不会出差错的。”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与永王有何关系?”她说完这一句,忽然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母后,六皇弟,六皇弟在永王府?”

        “不错。”王太后淡淡的笑了笑,“当年你父皇大寿,各地藩王入京贺寿。永王原本欲带宠爱的侧妃入京,后来得知有身孕的永王妃娘家与你舅舅家连了宗,这才带着有近七个月身孕的永王妃入京。入京之后,永王妃入宫见过母后几次,母后与她颇为投契。后来你父皇大寿,母后都了胎气要临盆,她不顾身孕坚持到后宫陪着母后生产,谁知她也早产了。你六皇弟出生就少了一根指头,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没了气。你父皇说要赐死你六皇弟,母后为了保住你六皇弟的性命,就祈求你父皇隐瞒下永王妃腹中王子已死消息,把你六皇弟交给了永王妃,对外告诉朝臣你六皇弟夭折了。正因那是你六皇弟,你父皇才在永王离京之前便封了他为永王府世子。永王妃经此一事已不能有孕,母后并不担心她会待你六皇弟不好,即便是永王,就算对你六皇弟缺了根指头不满,你六皇弟是在宫中降生,永王妃又是因服侍母后才早产,再有你父皇的看重,他便不敢不善待这个儿子。”

        话到此处,寿章长公主这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王太后那些看似她都不能理解的做法,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是以您得知永王起兵的消息后,将各道精锐兵马都诏入关内道关西道。是您授意舅舅他们,以要为您办好千秋寿宴的名义,放纵永王攻城略地。”

        “不错。”王太后森冷笑了笑,“丽质,你以为母后摄政多年,真的就是个空架子?母后早在永王与塔塔人书信往来之前,就知道永王派了使者前去与塔塔人勾结,那时母后便知道,时机终于到了,这么多年让那焦侧妃在永王鼓动,终于没有白费一番心思,否则母后还得另想法子叫永王生出谋逆之心。”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颤抖了,“您在永王起兵之前将各道驻军都督撤换也是有意的?”

        王太后看着女儿,没有否认的笑了一笑。

        “母后!”寿章长公主忿然站起,厉声道:“您怎能如此行事,您这样做,可有想过,若永王真与塔塔人联手攻入京城,皇弟该如何自处?若永王保不住性命,六弟身为永王府世子,又要如何保住性命?”

        “若永王胜了,这天下自然如母后所愿,最后落到你六弟手中,该是他的,就都还了给他,至于皇上,他这做哥哥的,在宫中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好日子过够了,也该让让亲弟弟了,只是你放心,到底是亲母子,母后不会不管他,母后这些年一直与永王妃往来,明肃三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答应过母后,若能攻入京城,不会对皇上下手。若是永王攻不下,母后还在摄政,自有法子压下朝臣,削弱兵力,叫明肃能与皇上各占大燕半边江山!”

        听完王太后这番话,寿章长公主忍不住怒道:“您简直是胡思乱想。别说六弟与皇弟从未见过,就算日日相对,他若登基为帝,如何会肯留下皇弟的性命?再有您也说过,永王当年就对世子之位不满,您如何能断定永王得了天下,就会乖乖将皇位传给六弟,他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

        王太后自负一笑,“他膝下,很快就会只有你六弟一个儿子了,至于皇上……”她脸上的冷酷之色一闪而过,“若是你六弟到时不肯罢手,那便是他的命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震惊的看着王太后,见王太后眼底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与退缩,她终于不再对王太后报以希望,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丽质!”王太后形容冰冷的喊了一声。

        寿章长公主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踉跄的奔去。

        “你尽管去告诉皇上,看看皇上会不会为此就放过玉华,放过玉楼,忘了馨妃的死!”

        寿章长公主仓皇的步伐骤然停下,摔倒在地。

        看着女儿的背影,王太后叹息一声,柔声安抚道:“丽质,听母后的话,你们三个,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母后总会想法将你们都保全下来。只是母后亏欠你六弟太多,你放心,待你六弟登基,馨妃也罢,宋玉梳也罢,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再有人提起,至于明澈,到时母后哪怕拼了性命,自会让他有个王位。”王太后顿了顿,继续道:“母后将一直压在心里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帮帮母后,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些日,你要看着玉楼。”

        王太后这番话化作云烟在寿章长公主耳边缭绕了几圈,却一直没能滚到她的心里。她怔怔的坐在殿中,明明身后是至亲的生母,却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没有儿女,没有丈夫,如今,连母亲也失去了。

        她举目四望,依旧是熟悉的永宁宫,头顶依旧是描金的九凤,一切都一样,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她望着望着忽然泪流如海,再也无法阻止心口破掉的地方不停窜进来的冷风。

情蕭 发表于 2014-2-26 18:07

第86章

  “石定生还在外头?”昭帝批完一本奏折,随之丢下,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石大人一直跪在外头,奴婢让宫女去请石大人进来,可石大人就是不肯。”新任的御前太监总管冒姜以前是在万和宫伺候的,还拿捏不清楚昭帝的语气。昭帝每说一句话,他都在心里捏着心掂量了又掂量才敢回答。
  
  昭帝一手捏着玉勺,一手端着碧玉碗,轻轻搅动了两下碗中的汤汁,旋即笑道:“既如此,就让他跪着罢。”
  
  若是别人,冒姜听闻昭帝这话,自然不敢多言。可外面跪的是石定生,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帝师。若真有个万一,朝堂喧哗起来,他这个在御前伺候的太监只怕也讨不了好。
  
  他察言观色,发现昭帝脸上并无动怒的神情,就小心翼翼提了一句,“皇上,您瞧瞧这天色,虽说快入夏了,可还有些凉意,要不奴婢给石大人送件衣裳?”
  
  昭帝唔了一声。
  
  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弯腰退出去殿外。
  
  一看到跪在殿门汉白玉石道上的石定生,冒姜就哎哟一声,上前低声劝道:“石大人,您这是何苦,皇上正在气头上,要不您隔两日再来?”
  
  冒姜试探的一句话并没有得到石定生的应和,石定生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不必了,皇上若不肯听纳老夫的谏言,老夫便在这里跪死就是。”
  
  冒姜一下就苦了脸。
  
  你跪死了倒是小事。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家里子侄都安排好了,皇上就是再置气,该给的赐封还得给。可怜我这才上来的总管太监,只怕到时候站出去就给那些大臣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文臣就是瞎折腾,明明就是人家母子的事情,偏偏要来闹腾的欢,也不看自个儿多大岁数了。
  
  冒姜又说了两句好话,始终不见石定生松口,无奈只得叫了个小太监把件外衣给石定生加上,他自己又没精打采的折回神安殿。
  
  方要进殿,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过来小声道:“冒公公,李大人求见。”说完生怕冒姜不知道一样,加了一句,“就是石大人的那个关门弟子,大理寺少卿李大人。”
  
  “李廷恩?”冒姜心里一喜。
  
  这个李大人可不一般,前头被太后娘娘破例弄去兵部,后头皇上就为了他跟太后别了一回,没多久便生生将人又放到大理寺。
  
  他嘴一歪,吩咐小太监,“把石大人给公公看仔细了,要有个插翅,公公剥了你的皮。”
  
  “您放心,您放心。”小太监点头哈腰急忙应下。
  
  冒姜嗯了一声,没再看小太监,快步进了神安殿,在昭帝依旧在喝汤汁,就慢慢上前小声回禀,“启禀皇上,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递了面圣的牌子。”
  
  “李廷恩进宫了?”昭帝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玉勺落在玉碗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看了看殿外,感慨道:“石定生门生遍天下,在京中的便不下十人,唯有一个李廷恩入了宫。”
  
  冒姜就在边上垂着头。
  
  “传旨,让李廷恩来神安殿见驾。”
  
  听见昭帝这一句话,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应下了找人去宣李廷恩过来。
  
  李廷恩才一走上去往神安殿的廊道,远远的就看见石定生跪在殿门外的石道上,他蹙了蹙眉,递了个绣袋给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小太监颠了颠分量,脚下的步子便不着痕迹的加快了。
  
  “老师……”
  
  “廷恩,你如何来了!”石定生见到李廷恩,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就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孩子,赶紧回去。”
  
  李廷恩打量了一眼石定生身上批的半旧外衣,一看便不是御赐,倒有些像是宫中太监们平日出宫时所穿。
  
  “老师……”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的太监与护卫都自发站得远远的,也没有催促,心里就有了底,他弯腰低声道:“老师,您入宫是不是要劝皇上?”他没说说劝什么,但他知道石定生必然明白意思。
  
  人都来了,看李廷恩的神情石定生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出宫。能有这样一个门生,石定生心里也觉得慰藉,又觉得有些失落,他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唉,为师已见过皇上,只是皇上不肯听为师的谏言。你既已入宫,便尽尽臣子的职责,面圣时想法子再劝一劝。”他说着顿了顿话,叮嘱道:“若事情不成,你便不用说了。为师一把年纪不打紧,你却不同。”
  
  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道:“老师放心,我有分寸。”
  
  有小太监就过来催促了一句,“李大人,您快进去罢,皇上宣了。”
  
  李廷恩冲石定生使了个眼色,大步去了殿中。
  
  昭帝一看到李廷恩,就露出舒心的笑容,叫了免礼,随手值了个位置,“赐坐。”
  
  冒姜赶紧亲自去端了小凳子让李廷恩坐下。
  
  “李爱卿今日入宫,可是朕交付给你的事情已有眉目?”
  
  李廷恩恭敬的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旨意,微臣片刻不敢相忘,事情的确已有进展。”
  
  “大善!”昭帝夸赞了一句,笑道:“既如此,以如今的情势,想必不等多久,朕便能听到爱卿的好消息了。”
  
  “微臣必不负皇上厚望。”
  
  见到李廷恩没有如其他人一样诚惶诚恐的谦辞,而是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干脆利落的应下了,昭帝忍不住又是一笑,“看样子,朕得多用一用新科的进士们,那些老臣子,坐在位置上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坐硬了,在朕面前,只会满嘴的虚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眼神幽深,“李爱卿以为,朕说的可对?”
  
  面对昭帝如此明显的试探,李廷恩就没法再沉默了,他默了默,起身道:“启禀皇上,微臣有话。”
  
  昭帝看着他,淡淡道:“有话就说罢。”
  
  “还请皇上屏退左右。”李廷恩没有直言,而是提出了个请求。
  
  “都下去。”
  
  冒姜早就不想呆在这儿受池鱼之殃了,他赶紧弯腰将殿中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还贴心的让人合上了殿门。至于宫中的规矩,昭帝的安危,冒姜一点都不担心,在他心中,遵旨办事才是最要紧的。
  
  前殿内一时陷入一片静谧。
  
  昭帝打量沉默不语的李廷恩片刻,道:“说罢。”
  
  李廷恩起身拱了拱手,“皇上,微臣以为,老臣虽老,心意却忠。”
  
  “呵。”昭帝冷笑道:“你是在为石定生说话?”
  
  李廷恩没有辩解,很干脆的应了一声是。
  
  “你可知石定生入宫说了什么?”昭帝神色有些微妙的问了一句。
  
  即便没有亲耳听到石定生所说,可李廷恩大致都能猜到石定生会说什么。
  
  “此次老师入宫,只怕是为了劝皇上与太后暂止干戈。”
  
  昭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你认为石定生说的是对的?”没等李廷恩答话,昭帝就嘲讽的笑了笑,“李爱卿,自你答应朕接下宋氏一案,你便已无退路。”
  
  当然没有退路。这一点李廷恩不用人提醒都很明白,所以他同样很希望王太后早些放还朝政。可这一次,他入宫是为了保住石定生这个恩师。
  
  李廷恩静默了片刻,直到昭帝都要再次讽刺出声,他才开了口,“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上既已行冠礼,便早该亲政。”他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太后娘娘明日便是千秋寿宴,近日又病势沉沉,政务归还,事情繁杂,大可由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再行定夺。”
  
  “又是这一番话。”昭帝眼底冰凉,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淡淡道:“若朕不想等了又如何?朕已经等了十六年,八年前,朕这个天子,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都没有!”
  
  谁能相信,大燕天子,堂堂万民之主,被亲生母亲以怀念先帝的借口整整八年没有属于自己的年号,每一次朝臣上奏,看着还在沿用先帝时的年号,昭帝就能感觉是一个巴掌重重的打到自己的脸上,他挨了八年的巴掌。然后他他的亲生母亲,继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让他立后,把后宫和前朝一起死死的把持在了手中。
  
  民间的男人有了十两银子还能娶一个满意的妻子,他只能凭借着生母的怜惜,从一群出身卑贱的宫女里挑两个出来发泄,甚至这些宫女,他都得必须最宠爱出自永宁宫的!
  
  日光从木格窗上的琉璃射进来,落在昭帝的脸上,让他狰狞的神情显得分外清晰,他阴狠的目光准确落在李廷恩身上,平静的质问,“李爱卿,你告诉朕,若朕不想再等,又当如何。”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直起身子,在昭帝面前长长一稽,“那便请皇上下旨,令太后退居西山行宫。”
  
  原以为李廷恩会继续想出一篇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昭帝愣住了,他定定的看了看李廷恩,忽然笑了,“李爱卿,你果真不同啊。”
  
  自己这个天子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太后的愤怒,他就敢在自己面前提出一个更容易叫士子清流们斥责的做法。不仅要借太后病重虚弱的时候彻底亲政,还要把太后远远的赶到西山去,连后宫斗不让太后住了。
  
  昭帝玩味的笑了笑道:“李爱卿可知此言一出,传到朝臣耳中,只怕连石定生都会痛责与你。”
  
  李廷恩当然知道。
  
  这么多年,为何王太后能一直稳稳摄政,甚至在以前王太后手中还没有掌控住兵权的时候都能如此?
  
  不可否认,王太后前面几年执掌朝政的时候,除去重用外戚与洛水宋氏之事,王太后算得上是一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至少王太后重视吏治清明。也许是因朝臣世家清流反对王太后的人太多,王太后为了铲除异己,所以王太后不像大燕历任皇帝,对世家颇为容忍纵容,但凡出自世家的官员,在任上若有罪行,在别的皇帝手中会轻拿轻放,在王太后手中,却敢于挥起屠刀。贪官污吏,因此闻风丧胆。
  
  大燕水路最重的运河,是在王太后的手中彻底将南北贯通。年年泛滥年年遣工部重新修筑堤坝依旧无法约束的泾河,是王太后在连斩了五名工部官员之后才有了有了牢固的堤坝,泾河至今,已然七年没有发过大水了。
  
  王太后,以前在民间其实颇有一番威名。就算是宋氏之事,若不是牵涉到寿章长公主,成为皇室与世家对敌的典范,王太后所受到的非议不会至此。
  
  说到底,王太后以女人之身掌管朝政,就算做出无数成就,大燕上下依旧不会将王太后放在眼中。尤其是那些最重规矩的世家望族,他们传承百年千年,所拥有的底气便在于世俗的旧规,而旧规,更多是约束女人的。因此世家反对王太后,王太后只能用更血腥的手段来镇压,最后世家受到重创,更加愤恨王太后,由世家掌控的文臣清流士子一派,便会整日作诗写文讽刺王太后以月凌日。士子作为喉舌,民间那些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的信息都来与他们,百姓信任他们,在百姓眼里,慢慢王太后便成了一个祸国的妖妇,天理不容。
  
  说到底,这是一个女人和整个制度的争斗,不在后宫,不在前朝,王太后,挑战的是历史!
  
  也许,一个倔强的女人,发现无论如何走都是走到陌路之后,就选择了最疯狂的做法。
  
  绝不还政,玉石俱焚。
  
  这似乎又是每一个曾经杰出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固执品性的人会走的道路。只是士子文人们痛恨王太后以女人之身压在头顶,让他们这些七尺男儿必须低下头颅,对一个女人折腰屈服,又讲究根深蒂固的道德礼仪。
  
  若是别人乱政,别的女人乱政,他们可以不惜死谏逼迫皇帝亲政,偏偏这个女人是皇帝的母亲,不是皇帝的妃嫔,不是皇后。在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燕,天子身为天下人的表率,如何能够使出威逼生母的做法让天下人唾弃,如此一来,民间有样学样,岂非礼乐崩坏,天下大乱?
  
  也正是因此,朝臣们总是一面在朝堂上竭尽全力给王太后压力,不让王太后掌控住一切,坚定的站在昭帝一面,一面又始终对王太后手下留情,并且阻拦昭帝使用更极端更无情的做法。他们似乎一直相信,王太后终会垂垂老矣,而昭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并且如日方中。
  
  就连石定生,亦是如此。
  
  李廷恩觉得自己很能明白石定生的心态。
  
  作为永溪石氏出身,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子弟,礼教二字已然和自己这位恩师的骨血混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剥离。所以恩师入宫劝说昭帝,一面是不能接受天子用这样冷酷无情的做法,趁着生母病危,用亲外甥女要挟生母,这完全违背了孝道。一面就是为了忠君,不愿意隐忍了近二十年的昭帝在此事传出后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可李廷恩的看法却决然不同,孝这个观念,在他心中有不同的灵活用法。
  
  这一次,若能劝说昭帝将步骤放缓顺利救下石定生也可。若不能,那么就要劝说昭帝一击即中,让王太后彻底远离朝政,甚至不能留在京中,继续保有暗中的威信。当然,如若可以,李廷恩很想劝昭帝送王太后去陪伴先帝。这样才是杜绝后患最完美的做法。
  
  一个本就病重的老人,还不肯放下朝政,多方操劳,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出现任何事情,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一旦王太后崩逝,不会有人去胆大包天的猜想是昭帝动的手,朝臣们的只会静静的一边守上国孝,一边恭贺昭帝亲政。
  
  可惜,终究不行。
  
  这番心里话,李廷恩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在昭帝面前说出来,他躬身放缓语速,“回皇上的话,微臣一直以为,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昭帝咂摸了一下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忽然纵声大笑,“李爱卿,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虚点着李廷恩,笑道:“你是只苍鹰,朕很庆幸,你是出自石定生门下。”说着他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石定生有诸般顾忌,忠君这一条,朕倒是不担心的。”
  
  李廷恩心里一沉,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道:“未知皇上可有定夺。”
  
  听见李廷恩的话,昭帝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朕等不了了。”他就盯着李廷恩,目光发沉,“太后去不去西山,朕自由定夺。至于李爱卿,想法子让石定生回去罢。”
  
  话说到此处,加上李廷恩原本就不想劝昭帝放手。说到底,史书是胜者书写,昭帝胜了,又有多少士子清流会去为王太后喊冤,又有几个史官能够以为自己的脖子比刀口更硬,坚持将天子恶事如实记录在史书之上。一心坚持的,也只有永溪石氏,洛水宋氏这样的世家了。
  
  只是李廷恩此时已经看出来昭帝对石定生的态度似乎有些不耐,偏偏一时半会儿他没办法改变石定生的态度。无奈之下,李廷恩决定暂且移开昭帝的心思,他迫不得己将原本不到时机的王太后与苗巫有旧,并且在八年前就有迹象显示王太后用苗巫对昭帝下药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他绝不会告诉昭帝,此事他是从杜如归口中得知的。任何一个天子,性命受到别人长达八年的威胁,而手下却隐而不报,不管手下的人有何苦衷,天子都会将下毒的人喝隐瞒的人一起恨之入骨。
  
  而杜如归,就眼前来说,李廷恩以为留下比不留好处要多得多。至少,杜如归绝对愿意做一把捅穿王太后的钢刀。
  
  在听到李廷恩的话后,昭帝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长久没有说一句话,但李廷恩能从昭帝渐渐加快的呼吸中判断出昭帝此时的愤怒。
  
  “母后!”
  
  长长久久的静默之后,昭帝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神已经化为了冰刃,“你何时查到此事?”
  
  李廷恩垂首道:“微臣家中有一姐夫做药材生意,两年前,家中曾经被牵连入一宗人命官司。微臣那时便是从姐夫口中得知,大燕又有了苗巫的动向。只是事关重大,事后那苗巫便失去了踪迹,微臣将此事告知过老师,老师也查不出,只是隐约有迹象显示苗巫与京中有关。后皇上将宋氏一案交予微臣,微臣多日察理卷宗,才得知其中亦有苗巫的痕迹。苗巫已在大燕境内消失多年,微臣便将两事连了起来,故而得知。”
  
  说完这番话,李廷恩又将屈家的事情与后来杜如归告诉他的话半真半假说给了昭帝听,最后才道:“此事臣尚未查清,只是事关重大,故不敢再隐瞒皇上。”
  
  “只怕是朕今日流露了必然要动手的心思才不再隐瞒的罢。”昭帝讽刺的哂笑一声,却没有再为难李廷恩。李廷恩最近才接手宋氏一案,就算瞒又能瞒多久,能在此时上奏,已算不错。换了别的大臣,说不定会将事情一辈子咽下去嚼碎了绝不吐出来。
  
  昭帝看着刻满九爪金龙,处处是君威,遍地是明黄的神安殿,忽然觉得身体里一阵刺骨的冰冷。
  
  八年,就在他刚得到属于自己的年号,作为一个天子能真正留名史册的时候,他的生母给他下了毒。
  
  “这么说来,当年宋林生,是为了查证朕中毒的事情才会被夷灭三族?”昭帝倚在龙座上,看上去神色镇定,实则手指一直在微微的颤抖着。
  
  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道:“以微臣目前所知,宋大人当年,应当并未有吞没军饷之事。”
  
  没有直接回答,但这已经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昭帝泄气一般重重往后一倒,忽然像一座火山一般的爆发了,他将面前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和奏折全部推到了地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焦躁不安的走了几个来回。他气的浑身发抖,双眼赤红,然而却始终谨记着他是在神安殿的前殿,并没有发出一点怒吼的声音。
  
  看着困兽一样的昭帝,李廷恩不知为何,心里忽生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这样一个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短暂的写一下王太后以前的事情,不然感觉这个角色写的太单一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注水,皇家的事情其实就是朝政的事情,李廷恩要刷过这个副本才能更往前一步,跟他后面要走的路也是有关联的,你们看我以前埋的线后面都有用对不对。另外今天没了,昨天没更,今天本来准备多写点,但是大姨妈提前来了,一脸血啊我,等过两天那啥没那么厉害了我再多更点吧。女人就是麻烦啊,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

情蕭 发表于 2014-2-26 18:09

第87章

        残月如钩,夜凉如水,回廊下盆松上有些寥落的枝干歪歪斜斜的倒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来来去去捧着东西的下人不时经过,将他们的影子刺的支离破碎。

        李廷恩挺直身躯默默跪在院中,看着时不时关闭又时不时打开的木门。

        从平与长福一左一右站在李廷恩的边上,一脸急色的不停搓手。

        一看到从管家出来,从平急忙迎上去小声道:“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瞧瞧咱们少爷。”

        从管家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垂在李廷恩鬓边的露水,叹了口气,“老爷当初把你给李公子的时候,爹就跟你说过了,往后,你服侍的是一个主子,爹服侍的是一个主子,心里要分清楚。老爷正在气头上,爹是不会去说话的,你让你主子赶紧回去罢。”说完转身就走,又去吩咐一团忙乱的下人。

        从平望着从管家的背影傻了眼,跺跺脚回来面对长福的打探,翻了个白眼,“咋样,咋样你没瞧见?”

        没想到从管家居然直接把从平给撅回来了,长福在脑袋上锤了两下,小声嘟哝道:“这可咋办,从大哥你瞧瞧少爷也不肯回去。石大人也真是的,咱们少爷赶着进宫把他从宫里背出来,又是请太医又是叫人煮参汤的,一睁开眼就让咱们少爷滚出去。”

        从平呲牙,却没说话。

        要说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少爷是被石大人最看重的,那个上心劲儿简直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不过如此了。亲儿子亲孙子还未必有这样呵护呢。没想到这回居然会直接喊了滚。少爷也奇怪,一声不吭就直接到院子里跪下了。

        屋子里的石定生倚在床头,裹着厚厚的棉被,青黑发肿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泡在药汤里,灌了两碗药汤才缓缓道:“还在外头呢?”

        虽说石定生没有说出是谁,围在边上的幕僚还是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互看一眼后,姓秦的幕僚就道:“大人,李公子一直在院里跪着,这更深露重的,虽说年轻人身子骨健旺,明日却是太后的千秋寿,如今的形势,以在下说,还是先让李公子回去罢。”

        “唉……”石定生疲惫的叹息一声,无力的抬了抬手,“告诉他,回去罢,过几日再来说话。”

        从管家听到这话,如闻大赦,急忙欢欢喜喜的出去到李廷恩面前,“李少爷,老爷让您回去,您啊,赶紧回去歇一歇,有什么话,过两日再来与老爷说就是了。”

        李廷恩抬头平静的看着从管家,“有劳从管家去告诉老师一声,就说老师昔日教导,李廷恩一直谨记在心,片刻不忘。”

        从管家愣了愣,随即立时点头笑道:“您放心,您放心。”扭脸就呵斥边上傻愣愣的从平和长福,“还不赶紧过来把李少爷搀回去。”

        从平与长福回过神,这才过来一人一边将李廷恩搀起来。

        跪了三个时辰,饶是年轻体壮,李廷恩被架起来时身子也止不住一个踉跄,吓得从平与长福急忙把全身力气都给用在了胳膊上。

        一回到李家,见到李廷恩这幅狼狈的模样,朱瑞成与屈从云都大惊失色,连钟道长都惊动了。好在钟道长给李廷恩看过后,发现并无大事,丢下两瓶药膏便自己又去歇息,留下朱瑞成与屈从云在屋子里看着李廷恩欲言又止。

        李廷恩早就察觉了两人的心思,先开了口,“两位姐夫有话便说罢。”

        朱瑞成坐在李廷恩对面,谨慎的问,“廷恩,你可是触怒了皇上?”

        由不得朱瑞成不多想,毕竟外界一直传言李廷恩算是颇得圣宠,既如此,李廷恩这趟进宫就该顺顺利利,偏偏如此形容回来。李家朱家屈家的利益已经紧紧的连在一起,李廷恩触怒天子,绝不仅仅是李家的事情。

        李廷恩笑了笑,打量了下朱瑞成与屈从云紧张的神色,这才否认道:“不,是与老师起了几句争执。”

        先前的否认让朱瑞成与屈从云松了一口气,转眼李廷恩说和石定生起了争执,二人立时又大惊失色。

        天地君亲师,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五个字,代表的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一种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超越了律法的地位。

        李廷恩一路行来,能够披荆斩棘,登上别人所走不了的通天之路,绝不仅仅是因他的案首,解元,会元的身份,直白一些说哪怕如何才高八斗,若没有秦先生最开始在县中的地位,李廷恩可能一早就会在县试中折戟。后来秦先生让李廷恩去拜石定生为师,也是因秦先生意识到,后面的路,他再也无法搀扶李廷恩了,所以他为爱徒找了一株参天大树。而石定生收了这个关门弟子,多方护持,竭尽全力为爱徒铲除前进路上一切不该有的拦路石,才能让李廷恩名动天下,成为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只差一步便是六首的士子。

        事实上,李廷恩在士子眼中,不是六首,胜似六首。只因探花是太后点的,士子们便都以为李廷恩受了委屈。若非如此,李廷恩何以能简简单单一跃从五品,又至大理寺少卿。

        在天下人眼中,李廷恩应该对石定生以命相报,然而这段师徒佳话才过多久的时间,李廷恩就与石定生有了分歧,这简直比李廷恩触怒天子更加可怕!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急了,屈从云更是蹙眉直言,“廷恩,你一贯尊崇石大人,何以如此?”

        朱瑞成看了看李廷恩的膝盖,试探道:“你是在石府跪了几个时辰?”

        “不错。”

        简简单单二字,让两人的心直往下坠。

        朱瑞成实在弄不明白平日相得的师徒会有何心结,“廷恩,石大人一贯重你如亲孙,你为何……”

        李廷恩神色一直都很平静,从他选择坦然的将与昭帝的约定告诉石定生起,他就知道石定生不会接受他的做法。面对石定生,他心意坚决,面对朱瑞成和屈从云的追问,他就更不会惊慌了。

        “皇上有意亲政了。”

        朱瑞成和屈从云脸上的急色就像被突来的风雪冻住了一样。就算两人不曾出仕,可俱是家族中难得一见的人才,这几年又因李廷恩之故打听了不少朝廷上的事情,如今还在京中,他们怎会听不明白李廷恩此话包含的意思以及可能引起的震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抑制住内心的震动,坐回了位上。

        “老师以为,皇上多年忍让,如今太后年老病衰,自可耐心等待,顺水推舟拿回政务,不伤天家母子情分。可皇上,决意立即拿回朝政,并将明慧郡主压入宗正寺,以牵制寿章长公主与太后。太后因此大为动怒,在永宁宫中病势沉重。老师得知消息,入宫请皇上收回成命。我入宫后,得知皇上心意,奏请皇上,千秋寿宴之后,便请太后移居西山行宫。”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一番话,却将朱瑞成与屈从云吓得张口结舌。

        朱瑞成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李廷恩。

        面容清俊,眼底经常是波澜不掀,然而他从未小看过面前这个几乎尚未束冠的妹夫。从第一次在李家村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的手段与心性都实非常人。有些人,天生注定就要比天上的日头更耀眼。

        可他从没想过,李廷恩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狠。

        屈从云却比朱瑞成冷静一些,昔日的李廷恩,就连苗巫的事情都吓不倒了,如今的李廷恩,哪怕明知天家纠葛风云变幻莫测,可一旦跨进去,照样不会退缩,哪怕与自己恩师的看法背道而驰。

        屈从云沉默片刻后道:“你将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石大人了?”

        说到石定生,李廷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哂笑道:“我在神安殿前将老师气晕过去,这才能将人从宫中背回来。”否则,只怕以昭帝在骤闻王太后对他下毒之事后的心性,石定生依旧执意不走,此时必然已经打入天牢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陷入默然之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廷恩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上回交托的事情,有劳两位姐夫继续打听。”他看着两人有点担忧的神色淡淡一笑,“皇上既已下定决心,此事万无退路,成,则海清何晏,败,则天翻地覆。”

        两人对上李廷恩黑的不见底的瞳孔,犹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头上,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很坚定的冲李廷恩点了头。

        两人转身出去后,李廷恩闭上眼休息片刻,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叫人进来洗漱更衣,然后直接去了宗正寺。

        自从杜玉华被送入宗正寺后,瑞安大长公主一直就住在宗正寺中,亲自看守杜玉华,听到李廷恩前来宗正寺的消息,瑞安大长公主就令婢女伺候更衣。

        等见到李廷恩时,瑞安大长公主仔细的打量两眼,叹道:“如此年少的大理寺少卿。”

        李廷恩恭恭敬敬的给瑞安大长公主行过礼,从袖中掏出一面金牌,“下官奉圣旨,前来审问明慧郡主。”

        瑞安大长公主一扫金牌,并没有多此一举的让身边的婢女去查验金牌的真假,只是看了看屋外朦胧隐现的日光,道:“再有两个时辰,便是千秋寿宴,李大人即便奉了圣旨,此时来拿问明慧那孩子,只怕亦有些为难罢。”

        李廷恩躬身行了一礼,“下官奉旨办事。”

        瑞安大长公主听到此言便笑了,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把明慧郡主带出来。”

        身边的婢女应声而去,瑞安大长公主目光继续落在李廷恩身上,“本宫听说李大人与姚太师的孙女定了亲?”

        李廷恩不知瑞安大长公主为何忽然要提起这个,但依旧答了声是。

        瑞安大长公主就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了,你不该定这门亲事。姚家,已是日薄西山,再无复起之力。姚广恩一生堂堂正正,却有行鬼蜮之道的儿孙。”

        瑞安长公主冷笑一声道:“明慧乃郡主,她的事情原该在宗正寺处置,皇上既叫你来帮着查案,你就在宗正寺内问话罢。”

        当年瑞安大长公主亲上皇宫拒婚的事情人人皆知,然而此时却流露出要保住明慧郡主的意思,李廷恩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微的诧异。不过他依旧很坚决的道:“殿下,下官要审问明慧郡主,非为亲卫女兵一事。”

        瑞安大长公主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不管何事,大燕律便是大燕律。皇室宗亲,但有罪行,比由宗正寺审问,即便你要插手,也该皇上颁下圣旨,令宗正寺,大理寺,刑部联手查案。本宫如今只见一面金牌便肯让明慧出来见你,已是给了你三面颜面。李大人……”瑞安大长眉梢轻轻一挑,握紧了手中的凤头杖,缓声道:“切记分寸二字。”

        面对瑞安大长公主的阻拦,李廷恩静默后道:“既如此,下官便去宫中求请圣旨罢。”说罢他对瑞安大长公主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李廷恩离开的背影,一直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伺候了四十年的管嬷嬷担忧道:“殿下,他手里拿的,可是皇上的金牌令箭。”

        大燕天下的金牌令箭,见牌如见人。若非瑞安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手中有凤头杖,见到金牌,便该先下跪请安了。可至少,李廷恩手握金牌令箭而来,想要带走杜玉华,本该可以。

        瑞安大长公主抬手阻止管嬷嬷继续说下去,神色凝重的道:“你忘了本宫说过的话,明慧那孩子,本是个好苗子,只是投错了胎。无论如何,她身上流着一半宣家的血,本宫只要尚有余力,总要保住她一条性命。说到底,她有今日,本宫亦有重责。”

        管嬷嬷闻言急忙安慰瑞安大长公主,“这怎能怪到您头上,您只有世子爷这么一个嫡孙,再说明慧郡主当初就已名声在外,又有那些事情,您入宫拒了婚事也是不得已。”

        瑞安大长公主没有接话,半晌才叹道:“让人把她带回去仔细看着。事到如今,本宫能保一日便是一日。若事有可为,再为她寻一门靠得住的亲事,她娘……”瑞安大长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是保不住了。”
)
        管嬷嬷听到这话就跟着也沉默了。

        皇家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今日金枝玉叶,明日便可能性命不保。呼风唤雨到任人践踏也许不过顷刻之间。说到底,许多事情还是上天注定。

        ------------------------------------------------------------------------

        寿章长公主神色恍惚的坐在妆台前亲手给王太后梳发,有好几次不小心都将梳齿刮到了王太后脸上。

        王太后叹息一声,冲边上的厉德安使了个眼色,拉着寿章长公主的手让她在一边坐下,换上了平日服侍的梳头宫女。

        “丽质,你放心,今日哀家就将玉华那孩子接出来。”

        寿章长公主早已得知杜玉华在宗正寺虽说被软禁起来,却一直好好的不曾被审问过,她此时并不如何担心自己的女儿,她担心的,是王太后将要做的事情。

        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说起来,她一直很清楚,这么多年她能在京中呼风唤雨,甚至有朝臣为了升官给她奉上重礼,一切的依靠,都是身后的王太后。失去王太后,她什么都不是。

        大燕的公主又如何?没有依仗不受宠爱的公主,也许还比不上这宫里的一个首领太监。

        她勉强的冲王太后露出一个笑容。

        王太后很清楚寿章长公主并不赞同她的计划,然而事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往后走的路,她溺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站起身来沉声道:“起驾。”

        甘泉宫的千秋寿宴开始之时,诚侯府中的杜紫鸢正坐在妆台前平静的等着辛嬷嬷含泪给她梳理着一头长发。

        其实没有可以打理的地方,辛嬷嬷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将头发梳通,然后系上了一根白色的发带。接着,便是捧上早就备下的通体不带一丝纹绣的白衣服侍杜紫鸢穿上。

        等一切打理妥当,看着面前刚过腰间一身孝服眉目清婉的杜紫鸢,辛嬷嬷泪水夺眶而出。

        杜紫鸢走过去轻轻擦掉辛嬷嬷眼角的泪珠,笑道:“奶娘,你别担心。”

        辛嬷嬷泣不成声,“姑娘,原本是要过两日的,咱们过两日再去罢,今日可是千秋寿宴,您纵有万般委屈,只怕也……”

        在太后的千秋寿宴上去敲登闻鼓,别说是大燕,就是历朝历代,也没有敢这样做的人。

        “奶娘,他们既说今日打点好了,我便早些去。他们说得对,太后千秋寿宴去敲登闻鼓,虽说风险更大,可如此一来,这案子,他们不想重审也不行了。”

        “可您……”辛嬷嬷声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说服杜紫鸢,就抹了把泪道:“侯爷那儿已经打点妥当了,您亲自做得点心,侯爷一气吃了好几个,还赏了杜大三个,您,您要不要再去给侯爷磕几个头。”话一说出来,辛嬷嬷自己先觉得不祥,“横竖您晚上回来时候侯爷也醒了,要不……”

        “好。”

        杜紫鸢含笑的一个好字让辛嬷嬷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看着杜紫鸢自己开了门,穿过走廊,到了杜如归的屋中。

        杜如归静静的躺在他的竹椅上,面色红润一如酣睡,他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平日不可见的笑意。

        杜紫鸢在他面前缓缓跪下,轻声道:“爹,您梦见娘了是不是。紫鸢知道,您总在看见娘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杜如归没有回应。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杜如归,俯身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到屋中,对着依旧泣不成声的辛嬷嬷点了点头。

        辛嬷嬷含泪去打开了床上的暗道。
        
        望着这条幽深的暗道,杜紫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踏了进去。

情蕭 发表于 2014-2-26 18:16

第88章

  繁华的坊市,喧闹的场景,十步一戏台,五步一说书台。杜紫鸢坐在马车上,听到外面的动静,却只觉心如止水般平静。八年来为了保住性命,她从未踏出过诚侯府一步,如今终于缓缓行走在外面这个幻想过无数次的坊市,她只觉得,原来都是一样的。

  一日杜紫鸢,终身杜紫鸢,无论在哪儿,只要她还背负着杜紫鸢这个身份,她始终还是被束缚在那一方天地里。

  宋祁澜看着面前的女孩,自己的表妹,心里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问,“你不怕?”

  杜紫鸢笑了笑,直视他道:“我说怕了,你还会不会让我去?”

  宋祁澜默然片刻,很利落的道:“若你此时后悔,我会让人把刀架在辛嬷嬷的脖子上。”

  听及此言,杜紫鸢没有动怒,她只是移开视线,小心翼翼的挑起车帘,望着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

  外面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小二,还有在做糖画的小贩,一切都跟她看过的书中描绘的一样。这些人穿着粗布陋衫,脸上的生动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哪怕是与边上的人争执,看起来也格外引人瞩目。

  宋祁澜见杜紫鸢看外面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凑过去坐在了杜紫鸢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忽然低声道:“以前,我也这样让下人驾着马车,自己坐在车里看外面的人。”

  杜紫鸢没有接话。

  宋祁澜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接话,“族中规矩森严,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孙起来头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训,背过之后,十岁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诵读时文,女孩,则要前往慧妍堂学诗经女则。直到日落时分,一日功课完毕,回屋之后,就要开始完成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这样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载不倒,不论男女,洛水宋氏,从不允许有无才无德之辈。”

  洛水宋氏,对杜紫鸢只是一个不断被人反复在耳边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满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着宋祁澜低声问,“你们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澜哈的一笑,“当然恨过。后来却想明白了,你娘身负骂名,却未必就该是罪名,洛水宋氏,不愿折腰,便只能断头了。”

  宋祁澜闭了闭眼,他脑海中又回荡起永生难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乡下别庄,自己依旧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盘绕的青烟,母亲含泪在慌乱中将自己与兄长们分开交到几个忠仆手中,往自己怀里塞了两个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在被仆人艰难趁着混乱抱走的时候,自己能清楚从颤动的门缝中看见几双晃荡在半空的绣花鞋。

  缀着明珠的连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样在空中荡过来又荡过去,带走的还有母亲和婶婶堂姐她们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长他们分开了,辗转掏到西疆的沙登府,这才找到一个愿意收留自己人。他们祖上曾是宋氏的奴仆,被宋氏放出身契后有子孙中了科举,做了官却又被流放,自己顶替了他们一个儿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艰难的活下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京城。

  宋祁澜低头看了看杜紫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哪怕只有宋氏一半的血脉,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气韵,与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儿,从来有似水的气韵,更有水滴石穿的坚韧。

  马车缓缓前行,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到了皇宫北门,穿过一座汉白玉九龙桥,另一头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时正搭着一座座戏台,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杂耍艺人在这里尽展所长,看的百姓不断往地上的铜盘里丢着银角子和铜板,欢快的叫好声似乎能冲破天际。

  宋祁澜先下了马车,站在下面将杜紫鸢抱了下来。

  望着一身素衣的杜紫鸢,他扭头看了看宗正寺三个烫金的大字,闭了闭眼,猛的扭头,淡淡道:“你要活着。”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俯□给宋祁澜行了个家礼。

  宋祁澜感觉心口那块巨石压得越来越紧,他移开目光,轻声道:“去罢。”

  杜紫鸢没有犹豫,她平静的抱着胸前一个被白色绢布覆盖的东西,毅然转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骤然爆出汹涌的潮意,他脚下一动往前走了一步,随即眼前便回荡起无数次回荡在梦中的几双绣花鞋。

  那么精致,那么刺目!

  杜紫鸢,你得活着,活着才能看到一切,看到报应,看到公道!

  “少爷,人到了。”赵安目力极好,即便站在宫墙上的门楼里,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鸢。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尘埃的素色,对赵安来说,辨认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李廷恩没有说话,高坐在门楼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那个原就单薄的女孩子,他才发现,原来想象中的八岁小姑娘,居然是真的只有八岁。他不由侧身望了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亲笔手书的三个大字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鼓,上面饱经风尘,似乎早就成了这大燕天下的一个摆设。而这道宫墙之后,此时正欢天喜地的大宴宗亲。

  白色越来越近,过了九龙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个小姑娘的步子沉稳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随意而行。

  看到杜紫鸢快要走到宗正寺面前时,李廷恩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赵叔,动手罢。”

  赵安躬了躬身子,顺着宫墙走到另一座门楼里,对严阵以待的沈闻香道:“沈大人。”

  沈闻香看着赵安,轻轻一笑,眼波如飘洒了桃花的江水,缓声道:“李大人以为时机到了。”

  赵安对沈闻香有着天然的戒惧之意,他很简单的点了头。

  沈闻香舔了舔唇,手腕轻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呵道:“去给杜姑娘开路。”

  “是!”五十名麒麟卫齐齐一应,按紧腰间战刀,顺着城墙上的楼梯而下,与守在宗正寺门口的两百名右卫军护卫战在了一起。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王太后特意派在宗正寺门口守护杜玉华的两百名右卫军就被麒麟卫斩于刀下。

  沈闻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啧啧叹息,“慢了些。”他冲赵安一笑,“赵护卫,你瞧瞧。”

  赵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随沈闻香的话往城楼下一望,正好撞见杜紫鸢面不改色的踏过被鲜血浸湿的地面,仔细放下手中的东西,敲响了登闻鼓。

  三十年未响的登闻鼓,在这一刻穿透一切阻挡的力量,传遍天下!

  沈闻香听着如在耳边的鼓声,闭上眼叹道:“她选了个好日子,可惜,该受的还是逃不了。”

  赵安望着底下不停敲打着巨鼓的杜紫鸢,想到杜紫鸢将要经受的,饶是心如铁石,也禁不住不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

  “殿下,这,这是……”

  自从李廷恩拜访过后,瑞安大长公主便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管嬷嬷数次劝说瑞安大长公主去歇息,瑞安大长公主都坚辞不肯。管嬷嬷以为是因今日王太后的寿宴,又有李廷恩的造访,故而瑞安大长公主心中不悦,便不敢再劝,谁知此时却听到了登闻鼓的响声。

  就算管嬷嬷早就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见惯风雨,此时也被吓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好半晌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殿下,这,登闻鼓怎会响了,怎会响了。”

  瑞安大长公主沉默许久,听着鼓声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便骤然起身,用力拄了拄凤头杖,呵道:“慌什么!”

  管嬷嬷被这一声呵斥回了神智,垂首不再说话。

  瑞安大长公主眉梢一扬,厉声道:“来人!”

  女兵应声而入。

  “请荣王,翼王,瑞王,安王速至大庆宫。另着宗正寺亲兵护卫持本宫的凤头杖,前往昶安阁将郡主押回宗正寺关押。”瑞安大长公主将手中凤头杖递给女兵后,对管嬷嬷道:“阿喜,服侍本宫更衣!”

  杜玉华半个时辰前才被王太后遣人节奏去昶安阁听戏,管嬷嬷此时见瑞安大长公主连从不离身的凤头杖都拿出去了,就知道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对,她不敢多言,强压下心中的无措,叫侍女来服侍瑞安大长公主梳洗过后按品级大妆。

  此时的昶安阁,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静里。

  命妇王妃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在王太后寿宴这一日,敲响了登闻鼓。而且,这人挑了个好时候,不仅坏掉了王太后千秋寿宴的兴致,还因宗正寺无人,避过了一开始的杖刑。可说到底,登闻鼓一敲,宗正寺的少卿正卿一回,该受的刑罚一样逃不过,甚至因搅乱了王太后的寿宴,这刑罚会更重更狠。

  王太后还盛满笑意的脸一瞬间就被冻结住了,她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颤了两下,忽然将玉杯往地上一掷,冷笑道:“好啊,哀家这个千秋寿果真是好。前有皇上关了哀家的亲外孙女,后头就有人敲了登闻鼓,好,好,好!”

  王太后虽是在笑,但没有一个人会不明白王太后的雷霆震怒。先前还喜气洋洋的昶安阁瞬间就换做一片狂风骤雨,围坐四周看戏的命妇们闷不吭声就随着宫婢太监们跪到了地上,口称太后息怒。

  “息怒,息怒,哀家息什么怒!”王太后狠狠用力一拂,面前条案上御厨精心烹制的美食顿时就化作地上的狼藉。

  “母后……”坐在王太后左侧的寿章长公主赶紧起身劝道:“母后息怒,今日是您的千秋寿宴,些许愚民不懂规矩,您何必放在心上。”她过去拉了王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放心,想必这会儿宗正寺已有人前去料理了,今日皇室宗亲勋贵皆在此处,您先前不还说要赏安王妃一根簪子?”说着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王太后一眼,内中大有深意。

  看到女儿的目光,王太后胸口萦绕的怒气稍稍减弱了些。

  是啊,她非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果真就是为了这群命妇宗室女眷们来宫中给自己送送礼,奉承讨好自己一番不成?

  不,她撑着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是要告诉这些人,别急着就靠到皇上那头,她这个太后,还没倒。何况,她今日最重要的是要拉拢这些人,否则,即便自己的幼子夺了皇位,又如何能让这些宗室亲贵们信服?

  王太后胸口急促的动了两下,这才勉强压抑住暴动的怒火,沉声道:“厉德安,叫个人去御花园问问皇上,哀家这千秋寿宴,到底是过还是不过了。”

  厉德安心头暗暗叫苦,却不敢违背王太后的懿旨,点头哈腰的应下后,转身去找了两个平时不太看得上眼的小太监去御花园。

  见小太监离去,王太后哼了一声,扫视了一遍跪在下方战战兢兢的女眷们,发现个个都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就有淡淡的满意。她拉长了语调道:“都起来罢,寿章说的是,既有人敲登闻鼓,自是百姓有冤屈,这是宗正寺的事,与哀家的千秋寿宴无关。”

  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有人眼尖的看到寿章长公主先起来还叫厉德安让人换了王太后面前的案桌,这才跟着缓缓起身,又看起了戏,仿佛从未听到过鼓声一样。

  望着眼前的情景,杜玉华坐在位置上猛灌了一口酒,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旋即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王太后见到杜玉华的动作,没有吭声,只是面不改色的小声叮嘱寿章长公主,“去瞧瞧玉华,这孩子受了委屈。”

  寿章长公主正担心女儿,立时就要起身去追杜玉华。

  有小太监忽然匆匆闯了进来跑到厉德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厉德安一听脸色都变了,硬着头皮跪到了王太后脚底下。

  王太后鬓角的青筋跳了两下,隐忍道:“说罢。”

  “瑞安大长公主遣了宗正寺亲卫来,带着凤头杖,说要将郡主带回宗正寺去。”

  “放肆!”王太后两腮松弛的皮肉剧烈的颤抖着,鼻翼一张一翕,脸色涨红却目如冷冰。

  这一声爆喝让戏台子上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女眷们面面相觑,很快又跪到了地上。

  “末将参见太后。”

  王太后看着不经通传就长驱直入昶安阁的十几名女兵和宗正寺亲卫,眯了眯眼,眼神如刀一般落在为首之人身上,“苏将军。”

  苏葳蕤双手捧着凤头杖,神色不卑不亢,沉声道:“太后,末将奉宗正寺少卿瑞安大长公主之令,前来羁押郡主。”说罢她冷冷的抬首看着正停在昶安阁与御花园连通的廊道上的杜玉华,“去请郡主过来。”

  两个护卫应声而出。

  眼看杜玉华就要被带走,寿章长公主大惊失色,想到女儿才回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又要被带回去,寿章长公主惊慌失措的冲过去拦住了亲卫的路,怒道:“此乃太后千秋寿宴,岂容你们这些人放肆。”

  苏葳蕤望了眼寿章长公主,不为所动的将手中的凤头杖抬高,警告道:“殿下,请勿阻挠宗正寺办差。”

  “滚!”寿章长公主护女心切,一怒之下拔出了一名亲卫腰间的战刀,“再敢上前一步,今日本宫就要了你们的性命。”

  昶安阁中的女眷们见此情景,俱都一声惊呼,再也忍不住的下面窃窃私语起来。

  王太后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苏葳蕤身上,她看着那柄凤头杖,眼底的怨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就是这柄凤头杖,文宗宠溺爱女,赐以凤头杖,瑞安大长公主得以见帝不跪,见后平座。当年自己这个皇后,多少次被瑞安大长公主折辱,后来摄政,想要赐一桩婚事,都不被这凤头杖的主人看在眼里。

  盘踞在木杖顶端,引颈啼鸣的凤凰,那双惟妙惟肖的眼珠,每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在嘲笑自己。

  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苏葳蕤道:“苏将军,你非要毁了哀家的千秋寿宴是不是?”

  苏葳蕤手捧凤头杖,对王太后的话连腰都没弯一下,只是垂首冷静的道:“太后,宗正寺处理宗亲之事,此乃太祖所定,还请太后勿要因小情坏大燕铁律。”

  王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泉州苏氏,世镇泉州,一门七将,苏将军是其中唯一被文宗皇帝钦赐的女将军,瑞安大长公主的心腹之人,琼峡谷一战的女功臣。”王太后呵呵笑了笑,看着苏葳蕤始终波澜不兴的面容,平静的道:“哀家怎敢为难你!”她一扭头瞪着寿章长公主,“丽质,让玉华随苏将军去宗正寺。”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太后。

  “让玉华去。”王太后冷笑道:“瑞安大长公主乃公正之人,姚家之事尚未查明,想来不至让玉华又伤了胳膊。”

  面对王太后隐含其中的讥讽,苏葳蕤没有吭声,只是冲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小心翼翼的越过被永宁宫中的宫婢们拉扯住的寿章长公主,按住了杜玉华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看着女儿在眼前被带走,再也顾不得这是王太后的寿宴以及下面的女眷了,扑在王太后跟前哭道:“母后,您怎能让他们带走玉华,玉华她……”

  “别着急。”王太后拉住女儿的手,目中恨色涌现,低语道:“丽质,你放心,总有一日,哀家会把这些人在你面前千刀万剐。宗正寺门外有三百右卫军,玉华若再有差池,哀家就让他们立时进去将玉华带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知无力回天,只能无力的伏在案上痛哭。

  这一次,好端端的千秋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女眷们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向王太后告退。王太后此时亦无心再费力去拉拢去这些人,就让厉德安将早就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按着品级身份一一把东西赏赐下去。

  去御花园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此时却回来了一个,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厉德安面前,跪下后顾不得收声就喊道:“厉公公,不好了不好,敲登闻鼓的是驸马爷的女儿。”

  一时如惊雷炸响,女眷们的目光齐齐的落在寿章长公主身上,大燕京城,驸马不少,可永宁宫中太监口称的驸马,又如此惊慌失措,真是叫人连猜都不用猜,便知道是谁了。

  居然是如归公子的女儿,而且如归公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郡主,一个便是当年宋玉梳之女。这个女儿,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在杜如归禁闭咏院中后,就在咏院中从未见过外人。

  可如今,这个女儿出来敲响了登闻鼓!

  这一次,这些命妇们终于忍不住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厉德安也傻了眼,无论怎么猜是谁嫌弃脖子硬了选中今日去敲登闻鼓,他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诚侯府的人啊。他看了眼脸上阴云密布死死搂住早就傻呆呆的王太后,踹了跟前的小太监一脚,也不叫他噤声了,直接道:“赶紧说清楚。”又示意他看着王太后的方向。

  小太监吓得不轻,结结巴巴的道:“奴婢去了御花园,才得知皇上听到登闻鼓响,早就责问了荣王爷几人,此时正有瑞安大长公主叫人前来传信,皇上就将掌管宗正寺的几位宗亲都叫到了大庆宫议事。冒公公见了奴婢,说是奉皇上口谕,唯恐太后娘娘担心,让奴婢回来传声消息,敲登闻鼓的人自称是诚侯嫡女——杜紫鸢。”小太监说完,就将头死死的抵在了地上,再也不敢抬起来。

  王太后许久都没有出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昶安阁,此时落针可闻。

  只有厉德安看到王太后的神色,头皮发麻的挑了个角落,也跪了下去。

  “她说她是嫡女。”半晌,王太后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却叫所有人都觉得从骨子里有一种被冻住的感觉。

  小太监壮着胆子解释,“回太后的话,冒公公说她自称嫡女。”

  “自称嫡女。哈!”王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声,忽然一把掐住寿章长公主下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将浑浑噩噩的寿章长公主打醒了,却将其它的人打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太后望着眼眶通红的寿章长公主大骂,“你还敢在哀家面前做出如此模样,给哀家直起腰来,你争了一辈子,要在此时拱手相让不成。”

  寿章长公主面色慌张的拼命摇头,底下的女眷门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叫苦。

  怎能想到,好端端的来给太后贺寿,不仅撞上郡主被带去宗正寺,又碰到有人敲登闻鼓,敲登闻鼓的还是宋玉梳的女儿。今日太后不顾避讳在自己这些人面前说了这番话,日后只怕与寿章长公主心中都难免会有心结。看样子,往后还是少进后宫请安为妙,见着寿章长公主也要避着走。

  厉德安见到情形不妙,膝行两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请您先回永宁宫罢。”

  王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将寿章长公主拽在胸前,霍然起身,不等宫婢太监们摆开仪仗,就昂首离去。厉德安赶紧起身跟在后头。

  等到永宁宫中的宫婢都走的看不见了,昶安阁才仿佛活了过来。入宫贺寿的女眷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探听着对方所知道的消息,发现彼此都十分茫然后,就一个个闭紧了嘴,赶紧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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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帝看着下面一个个互有试探执意的皇室宗亲们,随意挑拣了一个,“荣王,你乃宗正寺正卿,你先说罢。”

  荣王早前虽与王太后不和,又愤与王太后摄政这些年提拔外戚,可说到底,他的辈分立在那里,不到万不得已,谁主政都得敬着他,他并不愿意过分得罪王太后。然而此事偏偏是登闻鼓被敲响了,又被昭帝点了出来,荣王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这规矩是祖宗定的,不管杜紫鸢状告何人,是否合律,她既要敲登闻鼓,就得先按照祖宗定下的成律办事。”

  安王赶紧附和,“对对对,按规矩,要敲登闻鼓,那得先挨三十廷杖,过了天路再说。人还活着,宗正寺才能接下状纸。今日乃太后千秋寿宴,宗亲们都在宫中为太后贺寿,宫外有皇上恩旨,与民同乐,这杜紫鸢挑拣今日,一关未闯便到了登闻鼓前,敲响登闻鼓,递了状纸,与律法不合。”

  边上的翼王等人见有人先发话,就急忙也闻风附和。

  无论如何,在他们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小姑娘,去敲登闻鼓,十有j□j是凶多吉少,要是人死了,自然皆大欢喜,至于传说中宠爱庶女的杜如归,他们这些王爷可不看在眼里。要是人活着,那就是老天爷都要宗正寺接下这官司,拿到王太后跟前,也不怕没话说。再说,即便面前这皇上与太后再有不睦,总是亲母子,难道还真希望有人给亲娘脸上一巴掌不成。

  几位王爷心里揣度着昭帝的心思,昭帝却冷淡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姑母以为如何?”

  一直坐在昭帝右侧下首的瑞安大长公主目光在荣王等人身上轻轻一掠,淡淡道:“皇上,依律办事罢。”

  昭帝凝望了一眼瑞安大长公主,嘴角一晒,放下茶盅往后一靠,轻声道:“既如此,朕便将此事交予宗正寺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杜紫鸢状纸中究竟涉及政事。按律,朕会从大理寺与刑部挑拣官吏经办此案。几位皇叔与姑母便负责案情中与皇室宗亲有关的事情罢。”

  荣王几人满心不愿牵涉到此事里,闻言大喜,连声称颂皇上圣明。

  昭帝拍了拍手,就有小太监捧了一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出来,昭帝看了一眼圣旨,又看看荣王几人,玩味的勾了勾唇,“传旨,令大理寺少卿李廷恩,刑部侍郎关流觞前往宗正寺查验杜紫鸢一案,李廷恩为正判。”

  对李廷恩,关流觞这两个名字,荣王等人倒不陌生,毕竟都是年轻有为新提拔不久的大臣。

  荣王捋了捋胡须,还道:“朝廷简拔出如此多俊杰之才,此乃大燕之福。”可很快,荣王就笑不出来了。他惊慌的看着去传旨的小太监的背影,想到那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就骇然的看着昭帝,正对上昭帝微笑的神情,荣王心中一颤,双腿发抖的垂了头。

  坐在荣王边上的翼王喝茶的时候不经意见到了荣王颤抖的双腿,还在心里嘲讽了两句荣王的胆怯。平日说起来如何和,真到了头上,还是对永宁宫有几分畏惧。

  待出了大庆宫,翼王就特意走在荣王边上不阴不阳的笑道:“王叔,您这可真是叫永宁宫吓破了胆。”见荣王没有吭声,他自得的挺了胸口,“不是侄儿说您。您再如何,可是先帝的亲叔叔,文宗爷的兄弟,咱们都是姓宣的,这天下终归是姓宣的天下,她也就能拿朝堂上个几个大臣出出气罢了,她能拿咱们这些人如何?”

  不过是个嫁进来的女人!

  翼王心里这一句骂还没过去,就被荣王把唾沫星子喷到了脸上,荣王心中此时又惊又怒,还要被晚辈奚落,顾不得犹在宫中,就劈头盖脸的骂了翼王一顿,“你懂个屁,你看明白没有,皇上那圣旨是何时写的,难怪你老子当年就不想把王位给你,空占了你们翼王府嫡长子的位子。”

  被这样教训,翼王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他脸上也血色顿时,不敢置信的看着荣王,结巴道:“这,这,皇上,皇上……”他手胡乱的指了指大庆宫的宫门,又指着永宁宫的方向,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

  荣王嘿嘿冷笑,“懂了罢,到时候都机灵些,别在廷杖天路一节上动手脚。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姓宣的。”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王叔提点。”翼王咽了口唾沫,脸上青白的拼命点头。

  荣王看了他一眼,也知道他不成事儿,干脆紧走两步,追上了一直默默走在前头的瑞安大长公主。

  “瑞安……”

  瑞安大长公主仿佛有先见之明一般先开了口,“王叔不必说了,此事瑞安的确早已知晓了七八分。”

  荣王闻言愣了愣,先是一怒,随即便只能怅然。他道:“那孩子,是真要按规矩来。”

  瑞安大长公主很冷静的点了点头。

  荣王愁眉苦脸的捋了捋胡须,“本王记得,当年你对那玉梳女颇为看重,曾私下说过要将人收做义女。”

  瑞安大长公主脚下的步子停了停,随即又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临死之前,已是侄女的义女了。”

  “你……这……”荣王本是随口一提,没想竟会听到瑞安大长公主这个回答,他左右看了看,跺脚道:“既如此,你还在皇上跟前,你糊涂啊,这种事情,就是咱们松松手的事儿,既是皇上的心意,你何必如此。”

  瑞安大长公主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看着荣王说了两句话“大燕律法,太后要守,我这大长公主,照样要守。如此,方能天下太平,各复其位!”

  荣王神色恍惚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脚步有些踉跄的上了轿子,又是一声长叹。

  李廷恩在家中接了圣旨后,一直等到关流觞过来。

  关流觞年过三十,乃是五年前中的进士,自中进士后便在昭帝身边坐了三年的承旨,才放到刑部,两年来累查数宗陈年旧案,声名大显,这才被拔擢为刑部侍郎。比较起来,他的品级虽说照样比许多人升的都快,可跟李廷恩就是天上地下了。

  然而,他此时看着李廷恩并无半丝嫉恨之色,哪怕是被昭帝点为副判,他依旧从从容容的与李廷恩相处。

  李廷恩就明白了昭帝为何要让关流觞来配合自己。这是一个能完全按照昭帝心意办事不会逾越半分的臣子。他客气的请关流觞稍待片刻,回房换上官服。

  赵安匆匆进来小声报了消息,“少爷,宗正寺那边安排好了。杜姑娘先要过廷杖。沈大人说请少爷半个时辰内就过去。”

  李廷恩,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看不清面目却浑身毅然的小身影,孤独而倔强的一步步走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身后一切繁华锦绣都抛在脑后,绝不回头。

  他推开窗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吩咐边上的从平,“去请钟道长过来。”

  钟道长很快就过来了,一见到李廷恩,就苦着脸道:“李公子,今日这老天爷可不开眼啊。”

  李廷恩没有理会钟道长的叫苦,“钟道长,在下就要前往宗正寺,时机一到,赵叔会将您带到安排好的地方,剩下的,便要看您的了。”

  见李廷恩不接话,只是说自己的事情,钟道长就知道李廷恩是不接受他的推诿,他抓了抓头,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咬牙道:“行罢,你放心,老道就是把东西全给用了,也给你求一场雨出来。”

  李廷恩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您了。”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从平看了看日晷,对李廷恩道。

  李廷恩理了理衣袖,将昭帝御赐的金牌令箭挂在腰间,出去与关流觞汇合,两人一道前往宗正寺。

  宗正寺前,早已严阵以待,无数百姓就在九龙桥外隔着一条皇宫的护城河,遥遥远望着宗正寺门前一直跪着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几百字感觉跟明天的章节更搭配,于是断在这里了,明天继续大章,依旧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得睡了,一天昏昏沉沉,留言过了这几天再回复。这几天更新不给力,委屈大家了。实在是姨妈威力太大,又不敢吃止痛药。

情蕭 发表于 2014-3-3 18:52

第89章

  沈闻香望着面前的小姑娘,见她对面前一列杀气腾腾的麒麟卫始终不为所动,蹲下了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不怕?”

  杜紫鸢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大名鼎鼎的麒麟卫都督,大燕唯一一支世袭军队的首领。

  她对上沈闻香的眼睛,很认真的摇了摇头。

  沈闻香笑了,他解下腰间的长剑扔到一边,右手在背后一撑,就坐在了地上,正对着杜紫鸢,完全将身后正在布置天路的宗正寺之人都抛在了脑后。

  不过那些人也只敢朝这边好奇的望几眼,一看到沈闻香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麒麟卫,就都很明智的移开了视线。

  杜紫鸢有些发愣,“你是沈大人?”

  一身铠甲坐在地上,可沈闻香却像是坐在画舫之上流连于美人之间,他眉眼舒展的笑了,“我是沈闻香,不久就会让手下那帮莽夫对你用杖刑的沈闻香。”他忽然冲着杜紫鸢眨了眨眼,“还是你的另一个表兄。”

  杜紫鸢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沈闻香的话比杜玉楼当初告诉她他会支持她去宗正寺敲登闻鼓还让她震惊。

  见到杜紫鸢的震惊,沈闻香得意的笑了,“这个秘密,除了皇上,朝中无人知道。我娘,当年是被我爹绑在京城的。”

  杜紫鸢眨了眨眼。

  “我娘是你娘的堂妹,当年你娘嫁到京城,我娘一路陪着送亲到京城,在外面被我爹撞上了,老头子把人绑回了家。沈家的男人想要藏一个女人,别说是宋氏,就算是天子,也要费一番心力。宋氏的人找了几天,也不愿意再找了。我爹就多了一个妻子,还有了我这个儿子。不过对外一直说娶了个远房的表妹,沈家的男人,从不联姻,京里也不会对沈家多动心思,这么多年,没人知道这件事。”沈闻香说起往事,脸上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看看我这张脸,我娘说过,我若生在洛水,是个女儿,必然又是一个玉梳女。”

  听到玉梳女这三个字,杜紫鸢沉默了一瞬,很快小声的问,“姨母……”

  “八年前,她让老头子出面保住宋氏,老头子不肯,她便自尽了。”沈闻香依旧在笑,可笑意却变了味道。

  杜紫鸢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愣了愣,喊了一声表兄。

  沈闻香却冲她摆了摆手,“我答应过老头子,永远记得沈家的家训,忠于龙座上的人。你此时叫我一声表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杜紫鸢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半天,忽然笑了,“可你依旧希望我活着。”

  这一句话让沈闻香愣住了,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一跃起身,转身前丢下了两个字,“不错。”

  看着沈闻香大步离开的背影,杜紫鸢眼底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屹立在洛水之畔五百年不倒的宋氏,哪怕看上去被人拦腰斩断,可它的根已经四通八达,将大燕无数地方,无数人家都牵连了进去。当初试图断了宋氏根脉的人,说到底,从未成功过。

  宗正寺里,翼王看了看安王,安王就看着荣王,荣王却下意识的将木头投向重新拿回了凤头杖的瑞安大长公主。

  瑞安大长公主视线一移,落在宗正寺明光堂门前右边巨大的日晷上,她冲荣王轻轻点了点头。

  荣王咳嗽了两声,却觉得嗓子依旧有些发干,他道:“去请李大人他们出来。”

  李廷恩与关流觞很快就从后堂出来,对荣王等人行过礼后。李廷恩坐在了正中太祖亲书的明光堂匾额之下,关流觞坐在了李廷恩左面稍退一步的案桌后。

  明光堂前,一切障碍都被去除,正对宗正寺的大门,笔直的长道让所有的景象都一览无遗的呈现在坐在明光堂中的众人面前,同样包括了跪在宗正寺门前的杜紫鸢。

  李廷恩遥望了一眼那个始终未曾清楚看见过眉目的小女孩,抬起面前的惊堂木用力一拍,“用杖。”

  简简单单两个字,经由站在明光堂门前的吏员的口传到宗正寺门外,再传入沈闻香耳中。

  沈闻香朝杜紫鸢那边望了一眼,目光掠过早就严阵以待在道旁两边的手下,右手用力往下一挥,“用杖!”

  “是。”

  应声轰然,两名离杜紫鸢不过十步开外的麒麟卫抬起巴掌宽四指厚,一人长的红色木杖走到了杜紫鸢面前,杜紫鸢平静的在身边始终覆盖着白色绢布的东西上摸了摸,往前膝行两步,趴在了地上。

  两名足以以一当十的麒麟卫面无表情的挥起了木杖。

  第一下板子落在杜紫鸢身上的时候,她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她咬紧了牙关,牢牢记住杜玉楼的话,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腰上,然后眼神放空,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宗正寺的门前,门前那条长道上,还有一条看似短却很长的天路等着她踏过去。

  外面的击打声不绝于耳的闯进来,让身娇肉贵的翼王等人哪怕是看着都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唯有瑞安大长公主和李廷恩还有关流觞脸上始终是一脸平静。

  麒麟卫的杖刑,一直都不紧不慢,用来行杖刑的木杖二十斤重,加上麒麟卫手臂上的巨力,曾经倒在这杖刑之下的人不计其数。高宗时,大燕国力蒸蒸日上,宗室子弟每日闯出无数祸事,高宗一怒之下,便将所有犯错的宗室子弟押往宗正寺,让人加厚宗正寺行杖刑的木杖,再让麒麟卫亲自动手。短短两年,被麒麟卫打废的宗室子弟就有十三人,其中一人,永远只能躺在了床上,自此,宗室子弟的气焰才彻底被打了下去。

  高宗朝之事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至少,翼王这些人还从父辈口中听说过,幼时也见过那从此只能躺在床上的王叔。对麒麟卫,他们一直心有余悸。

  此时看到杜紫鸢在杖刑之下居然一声不吭,麒麟卫用杖的人也没见手下留情,那一声声响动,全无半点虚假。

  安王数到十板子的时候忽然就捅了捅边上的翼王,“这才八岁,要不咱就抬抬手,到底是宋玉梳的女儿。”

  翼王没好气的瞪了安王一眼,看着故意不朝自己这边看的荣王,低声道:“要说你说去,当年是你要跟先帝争儿媳妇回去做侧妃,又不是我。”

  安王气的吹胡子瞪眼,“你没看上人家,那人家嫁了杜如归,你气的连叔王藏了二十年的好酒都给挖出来喝了,还把咱们这些人拉到西山去打了三天的猎,西山的猎物都给你祸害完了,还说要回来找杜如归拼命。”

  “唉……”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儿,最后都无可奈何的垂了头。

  安王慨叹道:“当年的宋玉梳啊。”

  洛水宋氏出美人,出才子。而宋玉梳,才色兼备,是洛水宋氏五百载都只有一个的宋玉梳。为了探望生病的姑母,第一次到京城就让见过的人神魂颠倒。然而,宋玉梳不仅有美貌,有才情,还能纵马,她一身翠衣骑在马背上,带领着一群世族女儿与宗室贵女们挥杆击球,面对贵女们招招狠戾,照样不落下风,被当初的瑞安长公主盛赞不绝,并在先帝面前引荐。先帝闻知此事,将宋玉梳诏入宫中见过后,京中人曾一度传言,宋玉梳会入宫为妃,让圣宠的王皇后自此落入冷宫。更有人说,先帝有意易储,将太子位给皇长子,皇长子母族衰微,妻族不显,先帝这是要将宋玉梳先赐给皇长子为侧妃,最后让皇长子继位后钦封宋玉梳为元后。

  消息传出,京中多少宗室子弟心下黯然,直到宋玉梳平安无事的回了洛水,又有多少人重新生出绮念,追到洛水向宋氏提亲。

  然而宋玉梳最终嫁入了诚侯府,成为侯府夫人,那时多少人盛赞这是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又有多少人暗自心痛垂泪。

  可谁能想到,世事兜兜转转,叫人一入眼便入心的宋玉梳,最终会成了别人的妾室,她的女儿,要趴伏在众人脚下熬过一道道难关,只为了递上一张状纸。

  翼王朝外面望了一眼,年少轻狂为一个女人情思昏昏的岁月已经远去,刻在心上的烙痕却无论如何消不掉。他想起二十一年前得知宋玉梳被贬妻为妾时候的愤怒,那时候,他还是翼王世子,那时候王位并不一定就属于他这个嫡长子。

  翼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侧身对安王瓮声瓮气道:“她若熬过来,这一回,咱们要秉公行事。”

  安王惊诧的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翼王突然愤怒的抓住了他的衣领,“宣曦驼,你他娘的混蛋,你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你拉着老子喝酒,你说总有一天要为她讨个公道,咱们宣家的人,决不让一个女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

  尽管翼王的声音可以压得很低,可荣王他们就坐在边上,怎会听不到他的话。

  荣王告诫的瞪了他们一眼,看了看坐在对面不动如山的瑞安大长公主,又看了看似乎将全副心里都放在外面杜紫鸢身上的李廷恩与关流觞,终究隐忍住了没有说话。

  安王趁机挥退了翼王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愤怒的低语,“老子没忘,可那是寿章,先帝的女儿。”

  一旦秉公行事,就代表皇家要向天下人认错,要给宋玉梳恢复名分,就要先将寿章的名分夺了。堂堂公主,怎能最后落得个为妾的下场。

  翼王嘴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在与安王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李廷恩眼角余光察觉到两人的动静,心下一晒。

  看样子,昭帝果然早有准备了。难怪从五年前开始,昭帝就一个个轮换掉了原本宗正寺的宗老们。王太后一直对宗正寺便不在意,昭帝插手的事情不涉及政事,王太后自然也会给颜面。

  到了如今,昭帝选择用宗正寺做最先往王太后抬起的一柄利刃,正是享受五年精心耕耘收获的时候。

  看看这些宗老们,若自己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没错,这些人被昭帝换上的宗老,不是与宋玉梳有纠葛,便是与王太后有嫌隙。如今还只是撕开一个口,待会儿杜紫鸢的情形越惨,这个裂口就会飞速的扩大,成为一条深渊。

  哪怕是要维护皇家尊严,这些高高在上的,只要人性未泯,终究喜欢心向弱者。八岁的小姑娘,无辜成为庶女的杜紫鸢,恰好是最能引人怜惜的弱者。

  当然,首先得要这弱者不会死在半道上。

  李廷恩望着宗正寺外那趴伏在地的身影,眼角微微上提。

  “多少板子了?”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边上的书吏急忙讨好的放了笔道:“大人,还有三杖。”

  书吏话音刚落,外头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一时间,明光堂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外面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直到行刑的麒麟卫抬手朝众人示意,人还活着。紧绷着的人们才能吐出一口浊气。

  李廷恩朝关流觞看去,“关大人,按规矩,得先问问杜姑娘是否还要接着告。”

  关流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地位,他点了点头。

  站在李廷恩边上的书吏收到李廷恩的示意,就快步朝外头走去,很快就回来了,有些为难又有些叹息的道:“大人,杜姑娘要接着过天路。”

  李廷恩目光落在慢慢从地上起身的杜紫鸢身上。

  五十杖刑,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早就有人安排好,又能安排多少。一个八岁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能熬下来,不仅熬下来了,她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哭声都没有。

  李廷恩收回目光,望了望那条早就被宗正寺的人烧的通红的炭路,上面散发着一阵阵白烟,看起来毫无威胁,实则滚烫的炭火,每走一步,都可能会把你的脚连肉带皮的留下来。

  按着宗正寺的旧例,这些炭,原本应该是尖利的堪比石子,瞬间就能划破脚底那些纵横交错犹若河流的血管,让你哪怕不被烧死,也会在刚受过杖刑血流加快运行的时候失血过多而亡。可今日,应该是仔细换过了的,炭的温度也会有所降低。

  可李廷恩不觉得这段平日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能走过去的路会让杜紫鸢轻松的过去,也许这一关,这个小姑娘就要丢掉性命了。

  李廷恩眸光一沉,起身道:“本官先去更衣。”

  书吏本以为李廷恩会立时就让杜紫鸢过天路,闻言就愣住了。可心念电转间,他忽然想起这一回敲登闻鼓之事的流言,不少人猜测,皇上会借此事逼迫王太后还政,要保住寿章长公主,要抹去冤枉宋氏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还政更好的?

  想到李廷恩是被昭帝钦点过来审案的人,书吏就自觉已经明白李廷恩为何要拖延时间让杜紫鸢能够喘息一会儿了,他看了看荣王几人俱未出声反对,赶紧躬身道:“您请,您请。”

  李廷恩冲荣王等人行了礼,退到了宗正寺的后院。

  “赵叔,去请钟道长。”

  赵安立时起身,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将钟道长带去了皇宫一个隐蔽的城楼之上。在这里,能够清晰的看到宗正寺,当然,在这个求雨,也能让宗正寺跟着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且,有沈闻香的麒麟卫在,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宫墙一角隐秘的地方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赵安出去后,为掩人耳目,李廷恩照样换了一身衣裳。他要回到明光堂的时候,碰到了杜玉华。

  杜玉华坐在一个小天井中的石凳上,神色恍惚的望着外面。这一次,她并未穿着男装,而是一身红色绣着大片大片青鸾鸟的宫装,手里也没有握着鞭子,不仅如此,她的身旁,还站着四名亦步亦趋的女兵。

  看到李廷恩的那一刹那,杜玉华就回过了神,她的目光落在李廷恩身上,久久都没有说话。

  李廷恩冲她行了礼,转身欲走。

  “李廷恩。”

  在眼前来说,杜玉华依旧是**郡主,况且,被杜玉华叫住,在李廷恩看来,是一个光明正大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的好办法,至少,能让王太后最后挑不出刺来,因此他很顺从的挺住了脚步,望着杜玉华微微一笑,“郡主。”

  杜玉华愣了愣,对李廷恩这样善意的笑容,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她很快就醒转过来,脸上有些冷意的问,“外面的人是杜紫鸢?”

  李廷恩并不觉得杜玉华的口气有只得诧异的地方,他痛快的点了头,“在下以为郡主应当知道了。”

  杜玉华冷冷的笑了,“他居然舍得将人放出来敲登闻鼓。”

  李廷恩心思一转就知道杜玉华是在说谁,他顿了顿道:“也许未必知道。”

  杜玉华闻言一滞,低头道:“对,她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若知道,必然不会放他出来。”

  他唯恐杜紫鸢少一根头发,小心翼翼的把人护在咏院里。而自己,哪怕十岁的时候骑马故意将腿给摔断了,也没有盼到他在自己面前出现骂自己一句。

  记忆中唯一一次见到那个人的冷眼时的怒火窜上心头,杜玉华攥了攥拳头,瞪视着李廷恩问,“你要帮她?”

  对杜玉华突然爆发出来的凶意李廷恩并不放在心上,他自然的答了一句,“在下奉旨办事,秉公处置。”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果然做了官,便大不相同。”杜玉华眸子里都结了冰,不屑的道:“当初夺我鞭子不向权势折腰的士子去了哪儿,一旦入了朝堂,你便成了一条狗。秉公办事,你不是被舅舅钦点来的?”

  李廷恩当然明白杜玉华的意思,可他觉得这话讽刺的有点好笑,他毫不客气的直接对上了杜玉华的目光,眼中的嘲讽比杜玉华更甚,“无论秉公办事还是在下愿做一条狗,当年的玉梳女,的确本为原配,这一节,天下皆知。至于洛水宋氏一案,若有舞弊贪墨军饷,想必不管是谁,都容不下,若乃存冤,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在下就当一次忠犬罢。”

  “你……”这不是杜玉华第一次领教李廷恩的口舌了。然而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告诉她,你就是你娘抢了别人的夫婿生下的女儿,你的外祖母,就是为了一己之私给朝臣定了冤案。若不是,你何必心虚,何必指责?

  杜玉华愤怒的与李廷恩对望半天,脑子里忽然回荡起瑞安大长公主告诉她的话,她强行压住怒火,转身拂袖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李廷恩估量了会时辰,也毫不留恋的回到了明光堂。

  书吏看到李廷恩回来,迎上去道:“李大人,您一时半刻没回来,后头有人来说是您与**郡主说了两句话,咱们就……”

  他嘿嘿直笑,露出个心知肚明的意思,同时暗暗佩服李廷恩,能被皇上看重,转头又搭上**郡主。到头来不管那一边起来了,终究都有条退路。做官做到别人这份上才算是本事,哪像是自己这些人,一把年纪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才熬成了个宗正寺书吏。

  李廷恩心里有些明白书吏是误解了,不过当他看到陆陆续续从后堂出来的荣王等人复杂的目光时,便并未解释。

  眼前来说,他需要这份误解。

  明光堂重回肃穆的时刻。

  李廷恩望了望外面已经重新跪下的杜紫鸢,沉声下令,“开天路!”

  书吏立时跑到明光堂门外,冲外面扬声高喊,“开天路……”

  一名麒麟卫走到杜紫鸢身边,面无表情道:“杜姑娘,请。”

  杜紫鸢脸上露出柔善的笑容,哪怕她知道面前的麒麟卫绝不会有丝毫回应,可她依旧笑道:“好。”

  她开始一点一点艰难的挪动着身子,每一次轻微的动作,哪怕是指尖,她都会觉得像是浑身碎掉的骨头都被重新凑合在了一起。痛楚如惊涛拍岸,不断的侵袭在身上。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犹如水洗,汗水让她的头发纠成了一束一束的,一阵清风吹过来,原该飘扬的发丝一动不动。

  她慢慢走到了天路面前,鬓边的汗水滑落一滴到了炭火上,眨眼间就发出滋的一声,化为了一层烟雾飘散。

  杜紫鸢扭头望了望面前二十步左右的天路,轻轻的抬起了光裸的右脚。

  明光堂中的翼王,在看到杜紫鸢脚踏上去的时候,立时别过了头。他难以承受拥有一张会越来越像宋玉梳脸的小姑娘,会慢慢走在一片火海之上。此时此刻,他不仅看到了人肉被烧灼所冒出的蒸腾的烟雾,甚至仿佛闻到了那股叫人愤慨的气息。

  安王望着外面的情景,却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垂了头,像是老僧入定一样。荣王几人最后纷纷受了他的影响,闭了眼装睡。

  李廷恩扫了一眼始终正襟危坐的瑞安大长公主,眼神落在了门外看起来有些阴沉沉的天空上。

  走完这段短短的路,按宗正寺的规矩,若不能疾行,一步步慢走,按杜紫鸢的模样,至少也得两刻,不知道这场雨,能否如期而至。

  木炭没有很多的棱角,踩上去很平,似乎温度并不高,可每走一步,对杜紫鸢来说,那种痛楚依旧噬心蚀骨。当脚底又一片皮肉随着火泡的破裂而被木炭粘连住刮了下来时,她望着前面似乎走不到头的这段路,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信念积聚起来很艰难,失去却很容易,一个失神,她身子就往前一扑,眼看整张脸都要贴到滚烫的炭火之上,她的双手及时撑住了。

  炭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通红,眨了眨眼,眼尾余光忽然扫到了身后一直静静留在原地的被白色绢布遮挡住的东西身上,一阵清风吹来,一块木牌无声的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那是娘的灵位。

  她偷偷将它带了出来,她想让娘亲自看着她走完这所有的一切,她要娘知道,玉梳女的女儿,今日会亲自为她讨还一个公道!

  杜紫鸢忽然间忘记了所有的疼痛,不管是热气炙烤脸上的痛楚,脚底和手心血肉燃烧的痛楚,她都忘记了。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在灵位面前立下的誓言。

  “洛水宋氏,宁可断骨,绝不折腰,生不辱清名,死不愧天下!诚侯杜家,只有站着死的先祖,没有跪着活的儿孙。杜紫鸢,你是洛水玉梳女和京师如归公子的女儿,你是嫡女,不是庶女!”

  “姑娘,您的名字,可是侯爷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的,原本侯爷要叫您朱鸾。可那母女两不答应,侯爷就说紫能夺朱,鸢能制鸾,给您起了紫鸢这个名儿,弄得那女人再也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叫朱鸾了,生生给改作了玉华。哈,玉色清华,那是咱们宋氏的姑娘才能有的,她的女儿,那是做梦!”

  杜紫鸢脑海中一遍遍回荡交错着回荡心中的誓言和听过的话语,痛楚渐渐远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意念在这个时候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手上猛然一个使力,稳稳的站了起来。

  看到杜紫鸢摔下去的时候,李廷恩就觉得心口骤然一紧。

  走在这样的路上,一旦卸去那股气,后果不堪设想。

  直到看见杜紫鸢爬起来,李廷恩才觉得心头一松。这一松一紧之间,让他不得不抬头望了望外面阴云密布却迟迟未有雨水降下的天气。

  若这场雨不能及时下来,即便杜紫鸢走过这条路,原本的安排怕也要更难几分了。想到这里,李廷恩蹙了蹙眉,将视线移到了翼王几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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