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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情蕭

[推荐书籍] [穿越┊重生] 《重生农门骄》作者:一手消息——JJ男主文  [复制链接]

发帖际遇:情蕭偶得秘籍,遭神秘人追杀,损失2点福缘。
45

  李廷恩今日过来,是与向尚商量生意的事情。竹炭生意被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利润不再如之前,好在向家是最早做这生意,这才能让向家在与各方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然而,继续开拓其他产业已经是迫在眉睫。也许在别人眼中,李廷恩眼下的身家已足够他吃喝,可作为一个要走仕途之路又缺乏家族根基的人,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过去的五年间,他低价买下了大批的工匠。这些匠籍人在大燕地位不高,许多人做工匠,图的就是找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和一家人,不过不是个个工匠最后都能自立门户。学徒日子不好过,师傅们轻易不会将手上的真功夫交给徒弟,教会了徒弟,青出于蓝后就会饿死师傅。也有天赋出众的艰难学成出师,没有名气,还有同行的忌讳妒恨,加之普通工匠的卑微地位,许多人可能血本无归,最后辗转成为奴籍。
  
  这种人卖身时候大多年岁已大,还拖家带口,没有被人牙子精心调/教/过,许多人家并不愿意买这种人来使。至于他们的手艺,大户人家要请的是那些有名望的老师傅,请这些连妻儿都养不活要自卖的有何用。
  
  不过李廷恩不在乎这个,有名气的工匠也是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的,那些人目前的他也招揽不起。但量变的太多也会引起质变,大量搜罗基础人才,里面总会有点真金。还有道士,根据李廷恩前世做的收藏生意,他就发现,凡是古代奇货可居的一些特别珍品,许多都与道家有关。道士原本可以成为古代科技兴起的源点,只可惜无人重视引导,最后他们都走向了另一条路。
  
  自从中了秀才,李廷恩就开始不遗余力的用大笔银两从人牙子手中搜罗底层工匠,并出银子给数家有名的道观,有钱能使鬼推磨,关在荒山野岭一心研究炼丹成仙的道士也是要吃饭的,他们还没修炼到餐风饮露的境界。李廷恩用银子资助道士们做各种实验研究成仙之道,虽说这样做花钱如流水,差点在当初让他买宅子时入不敷出。然而一切最终都是值得的。
  
  “师兄,你瞧瞧……”李廷恩将一个锦盒放在向尚面前。
  
  向尚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是,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向尚将锦盒中大拇指大小的宝瓶拿起来,眼珠几乎都要掉出来了,口中停不住的啧啧惊叹。
  
  小小的宝瓶,不同世面上所见的从西域而来的琉璃,色彩艳丽却模糊不清夹着许多杂质。面前这个上窄口下宽底儿,曲线流畅的宝瓶,通体盈澈,透明无色,简直是毫无瑕疵。最重要的,是小小的宝瓶中,竟然盛开着一朵妖娆的桃花,宝瓶上没有一丝缝隙,而桃花,依旧肆意绽放。
  
  向尚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屋子里都仿佛全是桃花的香味。
  
  “廷恩,这花是真的,你从哪儿寻来此等琉璃?是异域人给的?”向尚很有些艳羡李廷恩的好运气,觉着面前这位师弟着实好运,总能碰到一些手中有珍品的异域商人。
  
  看到锦盒中两个白瓷描梅茶盅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并不被向尚看在眼中,李廷恩微微一笑,将一个茶盅拿出来,左手直接贴在杯壁上,没有用盅底,右手拎起边上的茶壶流畅的泄了一杯茶水。
  
  “廷恩,小心烫着手。”向尚见了大急,这可是滚烫的沸水,读书人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
  
  李廷恩微微一笑,将茶盅端过去递给向尚,“师兄试试。”
  
  向尚不明所以的看着李廷恩,还是伸手试探着去摸了一下杯壁,触碰之后,向尚脸上全是惊愕,他又连连伸手摸了好几下,最后干脆将手停在杯壁上,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廷恩,你这都是从哪里寻来的好东西。”
  
  李廷恩将白瓷梅花茶盅搁在几上,笑道:“不是寻的。这桃花宝瓶,并非是琉璃,应该称为玻璃,乃是三清山上泰和观的道士们所制,瓶中不是真正的桃花,是他们以管在玻璃未凝时吹制而成。至于这梅花白瓷杯,是我早前买下的一个宋姓工匠烧制出来的,是一种新的瓷器品种。”
  
  “你说这是道士弄出来的?”向尚神色古怪的将宝瓶拿起来看了看,又端起梅花白瓷杯,“这是你手底下的匠人烧制的?”
  
  李廷恩很肯定的点头,“玻璃宝瓶与梅花白瓷杯的制作之法,如今都在我手中。”见到向尚眼中一下熠熠生辉,他莞尔笑道:“师兄可动心?”
  
  “当然。”向尚激动的搓手,连声感慨,“廷恩,你小子,我就说你几年前考中秀才就连着往三清山上跑是有名堂。眼下大燕拜佛的人多,那群道士天天闷在深山老林里炼丹炼药,就没见一个成仙的,轻易还不乐意搭理人,就你小子跟群老道士有交情,外头人还说你有心思想要做道士呢,还有人说你买那些下三流的工匠是钱多烧的,哈,敢情你小子是在这儿等着。”
  
  李廷恩闻言,但笑不语。
  
  世人都小看了道家。道家原本是汉人土生土长的教派,里面包罗万象,建筑学,生物学,医学,天文学,化学等等,其实都包含在道家知识里面。可最后,道家被外来的教派击倒了,在以前那个时空如此,在如今这个时空仍旧如此。道家主张清净无为,佛家喜欢普度众生,难怪道家最后丢失了根底,渐渐没落之后只能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
  
  当然并不是任何人找到几个道士,买下几个落魄的工匠就能获得回报。可自己有空间,幸好自己前生是搞收藏的,空间里自然不止是收集收集物种,也会放着前生收藏的各种书本典籍。要知道,在收藏这一行业中,有的时候,完整的文字书本比任何一种藏品都珍贵。这些典籍以前自己是想囤积起来在合适时候放出去卖个高价,这一世么,摘取其中一些与道家有关的出来,就足够让那群一心修道成仙的道士们将自己引为知己了。就算道士们要吃饭,他们也不是谁的银子都肯收的。
  
  至于底层工匠……盛名已久的巨匠易有固步自封停滞不前的毛病,底层一心想往上爬的匠人们却不同,只要自己给他们一点启示和模糊的线索,再给一份丰厚的利润回报,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们会不眠不休疯了一样的去尝试。比起上一世那些科研人才,这种成本和利润率的对比,简直惊人。最要紧的是,自己有他们的卖身契。例如这个可以隔温的梅瓷,其实就是上一世的毛瓷。然而上一世曾经无数人坐拥先进科技想复制已销毁掉烧制数据的毛瓷都不能成功,这些底层工匠们却根据自己错杂的提示,在经过近两年艰苦的反复尝试后,成功的烧制出来了,甚至比毛瓷更出色。或许这与瓷器本就是传统艺术有关。对于这些已显示出巨大研发创新能力的工匠,李廷恩可以给他们最优厚的待遇,但绝不会让他们赎身。
  
  看李廷恩神色平稳,向尚有些坐不住了。玻璃与瓷器,这可不同于竹炭,竹炭再挣银子,烧制的方法很容易被人揣摩出来,只要有银子,多起几个窑口,请几个老烧炭师父,用不了多久就明白其中关窍了。而且竹炭在冬天才是大量卖出的旺季,一年剩下的三个季节,都只能卖些零碎,一些十分挑剔又有本钱的人家会买竹炭去给太太姑娘们做些精致的膳食,或是宴客时用以烤肉。
  
  而瓷器与玻璃,不仅用途广得多,价值更在竹炭百倍以上,甚至这种胎薄细腻,触手温润如玉,更能隔绝水热的瓷器有很大的可能被选入贡品之中。还有玻璃,琉璃本就非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玻璃比琉璃更清透光滑,内中居然还能吹制出惟妙惟肖的桃花,皇宫大内的妃嫔们,谁会不愿意在宫殿中摆出这样一个大大的宝瓶。
  
  向尚越想越觉得心头火热,眼巴巴的看着李廷恩,“廷恩,向家这些年可没亏你。”
  
  李廷恩食指在几上轻轻敲了两下,对向尚,他没必要拐弯抹角,“玻璃生意,泰和观的道士要占一成,这是我当初与他们说好的。剩下的我占两成,两成给石家,一成给付家。至于梅瓷,我要两成,石家一成,万家两成,其余的,师兄自个儿拿主意罢。”
  
  按这个分法,最后不管是玻璃和梅瓷向家至少都能做主四成。可向尚很清楚,一个竹炭,做到风生水起后向家都不得不分薄一部分利润出去,就如同郑家,即便医馆开遍半个大燕,靠医术结交无数名门,金银花茶这种独一无二的生意做出来后,依旧出去许多份子。
  
  吃独食,太遭人嫉恨了,至少向家与郑家吃不起这个独食。
  
  向尚蹙眉想了想,“石家是你这会儿的恩师,石大学士名满天下,永溪石氏更是传承近五百年的望族,你给他们多分几成都无妨。可万家与付家是什么来历?”
  
  “付家是老师的岳家,师母出身京中的果毅侯府,如今的果毅侯乃是师母嫡亲兄长,爵位传到他身上是最后一代袭爵。可师母的侄儿付华麟现为戍卫京城的天破军左都督。”
  
  李廷恩掸了掸袖口,见向尚脸上的神情从不以为然转作郑重,接着道:“我有一姓万的师兄,出身江北沐恩伯府,他以前曾在老师跟前学过时文,后回家掌管家业。这趟拿着老师的书信出去游学,我才知万家世代都是皇商,后宫妃嫔用膳所需的杯盘,有半数都是万家所供,不过沐恩波府一直呆在江北道盛产瓷土的昭宁,不为人所知罢了。沐恩伯府现今还有一位身份贵重的老姑太太,正是宫中辈分最尊的宁安太皇太妃。”
  
  听完这两家的来历,向尚立时就明白李廷恩为何要拉上这两家,一家能帮忙走通贡品的路,一家可以震慑住各方觊觎的宵小。他想了想,立时道:“玻璃生意那里,付家少了,再从我这里分一成出去,向家只有两成,舅舅家半成,旁的,我拿去打点。”
  
  “不必。”李廷恩拒绝这个提议,“师兄,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付家和一般人家不同,付家为功勋世家,他们需要银子,却又不缺银子。看在老师的份上,这一成,在没见到玻璃的利之前,他们肯收。多的,以咱们如今的身份地位,他们不会要。就是万家,若非家中本就是皇商,这两成,我也不敢给。”
  
  向尚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有时候,送东西,也是要看人情的。身居上位的人,收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要就是个没有跟脚的商人,你就是捧着白银百万两送到付家和万家去,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李廷恩见向尚若有所思,又点了一句,“师兄,付华麟执掌天破军,行的是护卫天子之责。”
  
  这一句话,扎扎实实让向尚背后浸出了一层冷汗,他连连点头,“好,就依你说的。你借借石大学士的名头将这些人打点妥当,旁的路子,交给我。”
  
  以前的向尚,绝没有这个底气,不过制冰与竹炭生意,让向家在很多路子上结交了不少人脉。李廷恩明白向尚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当即点了点头。
  
  大事一说完,向尚脸上就带出几分赧然,有些话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早些说出来妥当,尤其是今天见到梅瓷与玻璃之后,“廷恩,兰婷的事情,你别见怪,爹和我都没有在这事儿动过心思。”毕竟是亲妹妹,向尚不好说的直白。
  
  李廷恩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向尚,“师兄这是何意?”
  
  向尚看李廷恩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味道,黯然道:“廷恩,你别怪我娘。我娘这两年是在你身上动了些心思。可她也是真喜欢你,并没有携恩图报的意思。说实在话,向家这几年沾了你不少福气。娘只是心疼兰婷。兰婷是她年近四十才生的女儿,早早就开始为她存了两间库房的嫁妆。她一心要给兰婷找个好人家,谁晓得打前年开始,我姑姑就时常回门哭诉日子难过。我也跟你说过,我姑姑当初是为了向家的产业才嫁出去,她婆家这几年败落下来,我那表弟性子文弱,撑不起家业。姑姑怕儿子被欺负,一直求我爹把兰婷许给表弟。爹觉着以前对不起姑姑,心里意动的很。我娘生怕爹哪天就将兰婷拿去还兄妹之情,这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李廷恩听完只觉得好笑,“若沦落到用女子的嫁妆养活婆家上下,这个家里的男人走出去也无颜见人。”这话虽没明说向老爷糊涂,也差不多了。
  
  向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唉,爹他年纪渐大,这几年想事情心肠越发软了。”
  
  其实向夫人的想法,李廷恩根本不放在心上。向夫人打主意也好,动心眼也好,根本于他无碍。不过李廷恩很满意向尚主动将事情说破,就顺口点了一句,“既然令尊觉着当年亏待了亲妹妹,师兄为何不干脆给你表弟找份事做?”
  
  向尚一时间有点不明白,“那小子身子骨可弱得很,万一累坏了……”那可是姑姑的独子,真出了事谁能担得起。
  
  “给个合适的机会,要能做下来,他自己能撑起家业自不需要再娶一个嫁妆丰厚的表妹,想必你姑姑也不希望自己亲儿子一辈子直不起腰,只能靠妻子嫁妆吃饭。若做不下来放弃了,累病了,师兄大可对令尊直言,这种拉拔不起来的人,将女儿嫁过去就是祸害女儿一辈子。令尊还是执迷不悟,师兄就多给你表弟些机会,几次失败下来,想来就会有好消息。”李廷恩笑微微给向尚出了一个好主意。
  
  “这多几次,人都要……”向尚话没说完,看了一眼李廷恩,已经明白话里的深意了。
  
  他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表弟再亲,亲不过兰婷,也罢,等姑姑换了心思,我再出点银子送姑姑两个庄子罢。”
  
  这就是向尚自己的事情了,李廷恩并不插嘴,低头默默喝茶。过一会儿等向尚心情好转些,两人聊起了李廷恩在路上的见闻。
  
  一个小厮带着长福急匆匆从外头进来。
  
  “大少爷,家里下人过来,说屈家的人打上门了。”
  
  闻言李廷恩神色凛冽的豁然站起,一言不发拔腿就往外走。长福擦了把汗急忙跟上。向尚先是一惊,过后却站在那里望着李廷恩远去的背影呵呵笑。
  
  小厮觉着奇怪,就道:“二少爷,您不去李家帮帮李公子?”没道理啊,自家少爷跟李公子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比亲兄弟还亲。
  
  向尚摸着下巴幸灾乐祸,“我帮他,别人是走一步算三步,那小子是走一步算九步,差一步是他不想算。得了,赶紧叫个下人去李家门口盯着,看屈家的人多久会被屁滚尿流的撵出来。”
  
  小厮听到前面,还以为向尚变了心意,等最后一句出来,小厮忍不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低头应了一声后退出去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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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院子里此时一片混乱。
  
  屈家大太太带着两个儿媳妇一个亲闺女坐在林氏对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李翠翠跪在地上抱着林氏的腿,脸上全是一道一道被泪水冲开的脂粉。林氏坐在满屋哭声中,只觉得头昏脑涨,被李李翠翠抱着摇了两下,她脸上血色全无的弯腰想把李翠翠给扶起来,可李翠翠执意不肯起身,林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心儿一直被李草儿与林翠翠拉着,不让她上去找李翠翠,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两只胳膊一使劲,将李草儿与林翠翠甩开,冲上前掰开李翠翠抓在林氏腿上的手,脸色涨红的大骂,“都是吃白饭的,还不赶紧过来,把这些人给扔出去。”
  
  丫鬟们为难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弹。
  
  李翠翠被李心儿甩了一下,扑到在地,恨得牙根发紧,可想到屈家,她不敢像往常一样跟李心儿硬着来,扭过头泪光盈盈的看着林氏。
  
  屈家大太太此时也跪到了地上,对林氏哀哀恳求,“亲家二太太,不是咱们屈家非要上门找事,这回实在是没了法子,老爷他们还关在知府衙门里,咱们连个面都见不着。听人说如今的知府老爷与您儿子是同门师兄弟,您行行好,就帮咱们说几句话。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家老三可是翠翠的夫婿,他要是没了,翠翠后半辈子日子也不好过。您不心疼我们老三,您得心疼翠翠这个亲侄女是不?”
  
  “快起来快起来。”林氏慌得忙叫左右丫鬟去把屈家大太太搀扶起来。屈家大太太从善如流的一边哭一边起身,她两个儿媳妇和一个闺女却又跪到了林氏跟前。
  
  “亲家婶婶,您是大好人,您开开恩,救救我相公。”
  
  “亲家婶婶,这于您就是伸伸手的事情,可那就是救了我全家大小,往后咱们一定把您当亲娘孝顺。”
  
  “呸。”看林氏被嚷的头昏脑涨,生怕她松口的李心儿啐了一口在说话的屈家小儿媳脸上,骂道:“咱娘有儿子有闺女,谁要你们来孝顺?你们屈家的事情关我们啥事儿,赶紧回屈家去,说不定还能赶着给你相公儿子……”
  
  “二表姐。”林翠翠下意识觉着李心儿后面的话不会太好听,突兀的叫了一声把李心儿拖到了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二表姐,你可是要出嫁的人了,这时候哪能在别人面前出这种头,传到王家咋办。”
  
  李心儿气的跺脚,“我不出头,瞧瞧家里一个个软的。你看我娘那副样子,要被说动了咋办。还有大伯娘她们,偏挑今儿去礼佛,谁晓得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
  
  她这话,说的边上的李草儿都红了脸。可李草儿秉性柔弱,叫她去跟李翠翠她们你来我往的争吵,她实在做不到,讷讷垂了头道:“心儿,是姐没用。”
  
  李心儿觉得头痛死了。她这话的意思又不是要叫这个姐姐出来跟人吵。她要嫁人了不能坏名声,这姐姐不是也一样。心头火一起来,李心儿甩开林翠翠,又要上去。
  
  “别,别。”林翠翠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李心儿,拼命劝说,“二表姐,你不能过去。这种事情,你要是出嫁了的姑奶奶,跟她们吵还没啥,你一个大姑娘,多吃亏。”林翠翠没读过书,可她十分懂得观察。在乡下,就是再泼辣的姑娘家,对上成了亲的妇人都只能吃亏。只因不管最后赢了还是输了,别人都会说姑娘没教养,对出嫁了的妇人,名声影响倒是没那么大。而且出嫁了的妇人,忌讳少,那嘴,别提有多利了。自己这个二表姐,就是性子冲动,嘴巴快,真论说,她可说不过人。
  
  林翠翠拽了两次,看李心儿要翻脸,急忙悄悄指了指林氏身边立着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小声道:“二表姐,你瞧蔡妈妈在呢,你放心,姑姑不能心软。”
  
  果然李心儿就瞧见蔡妈妈在林氏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拽了几下林氏的衣袖,林氏就不说话了。
  
  “可也不能一直就让她们这么闹腾,要不把大姑找来。”李心儿一下想起了在照顾范氏的李桃儿,说完她自个儿又摇头,“不成不成,李翠翠那眼睛,平日见了咱都朝天上看,大姑眼下吃住都在娘家,她才不会把大姑看在眼里。”
  
  至于找李火旺,没人动过这个念头。屈家来的全是女眷,又是林氏的院子,哪怕闹腾到把屋子都拆了,以李火旺的脾气,那也是绝不会过来的。
  
  李心儿急的团团转,耳边是李翠翠她们越来越响的哭声,眼前是林氏一脸无奈,她气的喘了几口粗气,差点随手将边上一个釉彩葫芦纹梅瓶给砸了过去。
  
  李翠翠不是没看到李心儿的神色,她心里也急得很。
  
  这趟回娘家,她是逼于无奈。以前她执意要嫁给屈从云,的确是存心想要与李草儿较个高下。李草儿抢了她的好亲事,还嫁给比朱瑞恒更好的嫡长子朱瑞成,那她就挑个比朱家更厉害的屈家。屈从云也是嫡长子,年岁相当,从没订过亲,不像朱瑞成,再是嫡长子又如何,生来是个克妻命,指不定哪天李草儿就会被克死。那时候她天天想着早点嫁到屈家去,叫别人都看着她过好日子,然后她就好住在大屋子里被丫鬟伺候着悠闲的算李草儿还能活多久。
  
  可嫁到屈家四年,跟屈从云一起在一张床上躺了四年,她哪会一点不在乎屈从云。她闹腾着不准屈从云睡丫鬟,给有孕的丫鬟灌堕胎药,不都是想自个儿给屈从云生个儿子。结果李草儿与朱瑞成定亲四年平平安安,马上就要带着丰厚的嫁妆去朱家做大少奶奶。她却至今没有一个儿子,还差点被休回了娘家,不仅如此,在正盘算着怎样风风光光让屈家来接人好比李草儿先生个儿子出来的时候,屈从云下了大牢。
  
  难道她身为李家的长孙女,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李草儿压在她头上去过好日子,自己反成了寡妇?
  
  一时间,李翠翠眼中宛如淬了毒,她冷冰冰的朝李心儿那头望了一眼,咬牙吞下口中的血沫,扑在林氏膝盖上哭的凄厉。
  
  “二婶,我晓得错了,往常都是我不懂事儿。可您看着我长大,您以前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的疼,我求求您,您帮我说说话,相公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林氏心头一软,伸出手在李翠翠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感觉到林氏温柔的碰触,李翠翠心底一喜,哭的越发情动,“二婶,屈家真是冤枉的,那些药材,屈家也是从别人手里收过来,哪会晓得里面有啥东西,谁弄得明白这药能把人吃死,那都是治病的药,又不是毒药。”
  
  “大姐如何知道那不是毒药?”
  
  “廷恩。”
  
  看见李廷恩回来,李心儿林氏她们是松了一口气,李翠翠的脸色却变了。她畏惧的看着神色平静缓缓走近的李廷恩,拼命将身子往后缩。
  
  李翠翠一直记得,几年前李廷恩执意要起家庙将她关进去的时候,就是这种冷淡的面容。
  
  屈家大太太几个没注意到李翠翠脸上神色变化,只觉得在林氏这里哭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正主儿。屈家大太太给儿媳妇与女儿使了个眼色,三人就要跑李廷恩面前跪下。
  
  看到她们的动作,李廷恩眉峰一扬,冷冷的喊了丫鬟,“给客人上茶。”
  
  这一回,丫鬟们动作比谁都快,七手八脚一拥而上,两个拽一个把屈家女眷都按在椅上,又捧了热茶来,把客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不等屈家人开口,李廷恩又让李心儿她们回屋,“三姐四姐,你们先回去照看珏宁他们。”目光扫过垂头束手束脚的林翠翠,他语气温和了许多,“这是表妹罢,家中弟妹甚多,有劳你先给三姐她们帮帮手。”
  
  林翠翠手还紧紧拽着李心儿胳膊,虽说李廷恩对她并未疾言厉色,她也觉着在李廷恩这个解元表兄面前浑身都不自在,急忙应了声好,随着两个表姐出去了。
  
  林氏看着儿子三两下止住屋子里的哭声,长出了口气,“廷恩啊,你大姐夫……”
  
  “娘。”李廷恩神色温和的截断林氏的话,缓声道:“大姐夫毕竟是大伯他们的女婿,今日不巧大伯父他们回了乡下,大伯娘和三婶四婶又带着二姐上香去了。王管家叫人去向家寻我的时候,也派了人去给大伯他们报消息。算一算,大伯与大伯娘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咱们还是先听听大伯他们如何说罢。”
  
  李翠翠与屈家女眷听李廷恩这样说,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唯有林氏直点头,“对对对,赶紧的,翠翠,你快回去慢慢把事情给你娘他们说说,咱们再一道来想法子。”
  
  看李翠翠有点不乐意,林氏最厌恶有人将长辈不放在心上,登时拉了脸,“翠翠,听二婶的话,可别叫你娘他们着急。”
  
  林氏这话一说,李廷恩当即道:“蔡妈妈,你找几个丫鬟,服侍屈大太太她们梳洗一番,大伯娘那里兴许也急了。”他目光一转,落在李翠翠身上,“大姐,屈家药材的事儿,想必你十分清楚。你随我一道去鹤龄居等着大伯父罢。”
  
  李翠翠心跳如鼓,将头垂的更低,“二婶说得对,廷恩,我还是先去见娘,我怕她心里着急。”
  
  李廷恩笑了笑,语气淡淡的,“伯娘那里有屈大太太她们,自然会弄清楚。外头的事儿,还是大伯他们懂得多些。大姐,你要娘帮你在我跟前说话,总得先让我弄清楚事情原委罢。”
  
  觉着李廷恩说这话就是有要帮忙的意思,本来被丫鬟领着往外走的屈大太太忙扭身过来拽了李翠翠一把,冲李廷恩堆出满脸的笑,“廷恩说得对,廷恩说得对。”说完看李翠翠站在边上不吭声,屈大太太忍住怒火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可机灵些,从云他们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你是姓李的,就是嫁出来了,身上还流着李家的血呢。待会儿多给你堂弟说几句好话一准儿能顶用。否则就是从云做了鬼,你也休想我屈家放你回来再去过好日子!”
  
  听见屈大太太发狠的话,李翠翠又气又急,忍着气点了点头。
  
  屈大太太这才放心,领着儿媳妇与女儿跟着蔡妈妈去梳洗。说起来,要不是这事儿郑家不肯伸手,嫁到郑家去的姑奶奶连面都见不着,官府又把屈家上上下下的男人都抓走了,一屋子女人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她是绝不会来李家求人的。
  
  李家有什么,就有一个解元,虽说人人嘴里都夸这个李廷恩是什么星宿降世,可能中举人,却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的多了。说什么祖上出过大官,都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这几十年,李家不就是一直在乡下种地的泥腿子?可屈家,一直是县里有名的药材商,如今还跟着郑家将生意做到了府城,做到了别的道。
  
  说来说去,也不晓得儿子当初中了啥邪,非要娶李翠翠这么一个乡下野丫头进门,要听了自个儿的话,娶个官家千金,哪用得着一家人下大牢,随口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不就是吃死几个下苦力的。到头来委屈自个儿和一堆乡下泥腿子出身的人做亲家,连出门都不好意思与人提起来,一出事儿还半点不顶用。要跑来和个十几岁的小子赔笑脸。
  
  想到待会儿还要去一贯看不起的小曹氏面前低声下气,屈大太太心里直发堵。
  
  李翠翠跟李廷恩一道去了鹤龄居。李大柱他们还没赶回来,李翠翠看着端坐在对面喝茶的李廷恩,束手束脚的浑身不自在。她将头垂低,下意识仔细听着厅堂中的动静。
  
  李廷恩手中的松枝茶盖落下来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李翠翠跟着打了个寒颤。
  
  “大姐。”李廷恩音色清冷的喊了一声。
  
  他语调很低,可李翠翠却更觉得可怕。她慌慌张张抬着头看李廷恩,神色慌张的道:“廷恩。”
  
  “大姐,屈家的事,你知道多少?”李廷恩面无表情的问。
  
  见李廷恩脸上无喜无怒,李翠翠越发觉着心里没底儿,她努力的在脑子里措词,“婆婆与我说,家里几年前添了一百亩药田,相公做主种了乌头。兴许是那地不成,乌头药效不好。大药铺里负责挑拣药材的大夫都不肯收,相公就做主将库里炮制好的乌头零零碎碎拆开来卖给那些小药铺。原先一直都好好的,没想前几天有药铺找上门,说他们将乌头转卖给几家医馆,结果吃死了人,被人告上了衙门。公公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官府就关了家里几家药铺,封了药库,把家里的男丁都抓到了牢里。”说着说着,李翠翠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到了李廷恩面前,“廷恩,我求求你,你救救相公。以前的事儿都是我不对,我给你磕头赔罪,你是解元,你别跟我见识,只要你救了相公,我往后给你姐她们当牛做马都成。”
  
  李廷恩端起茶盅悠悠然喝了一口茶,“大姐,你要膝盖这么软,就一直跪着罢。”
  
  李翠翠被这么一问,下意识的想到小曹氏跟她说过的话,她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李廷恩投过来的目光,只觉那双眼睛幽深黑暗,透不出一丝光亮,更看不懂里面隐含的东西。她惶然的把着四脚香木椅的扶手,艰难的爬了起来,四肢僵硬的重又坐了回去。
  
  李廷恩冷眼看她坐好,垂下眼眸淡淡道:“头一条,屈家的乌头,是屈从云做主种的,却不是他做主炮制。”
  
  看到李翠翠面露惊讶,李廷恩怜悯的望着她微笑,“屈家过往并无种植乌头的经验。屈从云本是想尝试一番,他只买了五百株药苗,结果屈从安背着他又买了六千株药苗,将一百亩新添的药田种的密密麻麻,最后成熟能用的乌头不过一半,而且这一半,都被一种虫子咬过,不能确定药效。郑家这些大药铺负责挑拣药材的都是积年名医,是以他们拒绝收下屈家的乌头,担心屈家别的药材也受影响,他们连屈家另外几种药材也都不肯收。”
  
  李翠翠听见李廷恩和屈大太太截然不同的说辞,想到平日里屈大太太就偏心小儿子,眼里立时迸射出愤怒的火焰。
  
  李廷恩摇头轻笑,“屈从云要屈家将被虫咬过的药材都烧掉,屈从安却私底下命人将所有药材精心炮制,掩去痕迹后零碎拆开卖给街头巷尾的小药铺。可惜屈从安运程不好,他卖出去的药被惠民所的人买回去了,惠民所一个司库肾阳虚弱,常要服用乌头,他吃了屈家卖出去的乌头熬的药,第二天就断了气。这司库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官职微末。奈何他还有一个身份,乃是正五品上中书舍人的族叔。正因如此,屈从云才会在前几日吵着要给你一纸休书。”
  
  李翠翠浑身僵硬,她眼珠木木的转了两下,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相公。”
  
  这一次,李翠翠是真的伤心了。她没想到屈从云竟是不愿意连累她,才会借口她想要打掉丫鬟腹中的骨肉而要把她休回家。
  
  看李翠翠哭的撕心裂肺,李廷恩心知李翠翠是想岔了。不过他也不打算把屈从云的盘算揭开给李翠翠看,那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李翠翠打定主意要跟屈从云撕破脸,李翠翠和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让李翠翠从此以后死心塌地的与屈从云在一起。
  
  至于屈从云,这次自己伸了手,屈家总要拿些别的东西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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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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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李廷恩在一个单独的牢里见到屈从云的时候,屈从云穿着一身藏青色交领锦裳,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打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面容出人意料的从容,唇角微微上翘,瘦了不少的两腮上原本浅浅的酒窝印痕明显了许多。
  
  站在牢门外打量了屈从云片刻,李廷恩示意牢头来开了门。
  
  屈从云在李廷恩迈进来的一刹那睁开眼。阴暗的牢笼中,灰屑斑驳的墙壁上方一道光从牢室里唯一的窗口折射进来映在他微微有些发蓝的瞳孔上,让他看着李廷恩的目显现出一瞬间的锐利。
  
  李廷恩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低声对点头哈腰的牢头说了一句,很快牢头就吆喝人搬进来张老木桌子和两张油光光的四脚凳。
  
  牢头用袖口使劲儿在桌子上擦了擦,又叫人拿来两个干净的坐垫子放在四脚凳上,给李廷恩赔笑,“李公子,都是咱这些粗人用的,您凑合使使。”
  
  “有劳。”李廷恩递给牢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牢头暗中颠了颠,点头哈腰的出去了,顺便将牢门虚虚关上。李廷恩使了个眼色,一直站在身后的长福就出去站在远远的通道口,发现牢头几人的确不在,他这里也听不见声音后,向李廷恩那里示意了一番。
  
  李廷恩将食盒里的几盘酒菜和一壶酒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给自发坐在对面的屈从云倒了一杯。
  
  屈从云一直用兴味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他端起李廷恩推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廷恩,你可真是不简单。以前的袁县令器重你,如今连我们县的吴县令也给你七分薄面。”
  
  “大姐夫用一纸未写的休书把我引来,就是为与我说这个?”李廷恩心知肚明吴县令看重的是他背后的石家,对屈从云的打趣不以为然,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别见怪。谁叫你这个妻弟着实不好算计,我手里能拿着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屈从云笑了两声,放下酒杯后神情就变了,“廷恩,说实话,四年前我就不想招惹你,四年后我更不愿得罪如今的你。不过,我别无他法。”说罢,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李廷恩冷笑,“凭你的本事,想要拦住屈从安,多的是法子,你是想借我这把刀!”
  
  屈从安戏谑的看着李廷恩,“彼此彼此,你又何尝不是想用我这把刀。”
  
  李廷恩没有回答。屈从云也不以为意,他笑道:“李廷恩,你迟早会青云直上,可眼下么,就是你再得人赏识,你也还缺乏一样东西。”
  
  见李廷恩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屈从云觉得有些无奈,他语气低沉下来,“你缺乏根基。这回屈家的事,你没弄明白,就是证明。我说过,我不想算计你。我的确想将从安压下去,可我起初并没打李家的主意。”
  
  自从几年前帮郑大夫对付郑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后,李廷恩就一直注意郑家与屈家的动静,所以他能在四个月前发现屈家的药材供应出了些问题。可正如屈从云所说,他目前一切的关系网看起来广泛,其实都是别人看在他的潜力上做出的投资。这些都把握在别人手里,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他自己的。屈从云说他缺少根基,并没说错。正因缺少自己的力量,他对屈家的事情,只能查到一些表面的东西,加上自己的推测。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复杂,牵涉亦不广泛。他原本以为,这是屈从云无法再忍受屈大老爷与屈大太太的偏心,有意纵容屈从安的结果。等事发后,屈从云再利用李翠翠,逼迫自己将他捞出去,把屈从安坑在里头。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李廷恩看着屈从云,扬了扬眉梢。
  
  屈从云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五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屈家,愿意出十万两银子,只要屈家帮他办一件事。”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他要借屈家的药田养一种虫。”
  
  “你的意思,屈家那批药材都被虫咬过,并非是屈家没有种乌头的经验,以致将虫害蔓延到其他药田,而是有意如此?”李廷恩隐隐觉得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不。”屈从安摇了摇头,“我爹他们的确有意答应。毕竟十万两银子,至少抵得上屈家三年卖出药材的价钱。你也知道,屈家卖的药材,都不是金贵东西。可那人提出一件事,要在指定的药田中养虫,而他所求的药田,全是屈家帮郑家种的药材。我爹他们虽看重这十万两,但郑家是屈家最大的雇主,为了十万两,断掉往后的生意,还是值不得,因此,屈家拒绝了。这一拒绝,那人先后抬了三次价,最后将价钱加到十五万两,我爹他们颇为动心,我察觉那人有些古怪之处,就去了一趟黑石山。”
  
  “黑石山?”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糊涂了。黑石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是河南府一个盘踞近百年的响马盘踞之所。他不明白,屈从云作为一个富家公子,怎会在发觉有不对劲的情况就跑去黑石山。
  
  见李廷恩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困惑,屈从云得意的笑了,“你不知道罢。我并非屈大太太亲生,我的生母,乃是黑石山寨主虎大威的女儿。屈家当年从外地运药材回河南府,路上遇到流匪,祖父他们命在旦夕,结果被我外祖救回了黑石山。用外祖的话说,做响马,也有做响马的规矩。屈家本本分分做生意,常年施药,他们这些响马是不该碰的。也因外祖讲规矩,所以这么多年,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兵去围剿。后来祖父为了报恩,就让家父在黑石山上娶了家母。祖母她老人家听闻这件事后,与祖父大闹一场,还立即就给家父另外定了一门婚事。家母本来就想留在黑石山上跟着外祖过日子,就借着这个不愿意下山去屈家。不过隔一段时日,家父会悄悄去黑石山跟家母小聚,他们约定,若家母生了孩子,就跟在生母身边,随母姓。屈大太太嫁到屈家的时候就知道有家母这个人,但她兴许是觉着眼不见心不烦,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谁也没想到家母会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去世。黑石山上都是大男人,有女人也是些来历不明的。外祖不敢将我交给这些女人,无奈之下,把我送回了屈家。祖母要将我记在家父一个妾的名下,祖父执意不肯,压着屈大太太的娘家人来劝屈大太太,最后我成了屈大太太亲生的嫡长子,比我小两岁的屈从安,成了嫡次子。”
  
  李廷恩这才明白为何以前听向尚说过,屈大太太似乎因屈从云是寤生,一直对屈从云不喜,屈家因此将屈从云在外面养了一年多才接回来上族谱。而且屈从云的五官也带着点异域人的味道,与屈从安更是一点不像。想来前者是屈家为掩人耳目想出的说辞,后一条么则是因屈从云的生母有点异域血统。不过目下不是关心屈从云血统的时候。
  
  “你是想找黑石山的人帮你查探对方的来历?”
  
  “没错。”屈从云点了点头,“外祖虽把我送回屈家,这些年却时常叫人来探视我,否则我也活不下来,毕竟,我是嫡长子。”他笑意看上去有几分凉薄,“我去了黑石山,外祖一个手下看了我悄悄藏起来的虫尸后,告诉我,那人有可能是苗巫。”
  
  “你说什么!”听到苗巫二字,李廷恩一贯沉稳的脸上立时变色,他失态的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屈从云,竭力压低嗓音,“你确定是苗巫?”
  
  屈从云脸上全是苦笑,“你也怕了。我当初听到这两个字,比你还要怕。苗巫,这可是苗巫。我吓的当时就揍了说话的那人一顿,可外祖告诉我,他这个手下,就是苗人,若他说这虫子是苗巫所养,那人就必然是苗巫。”
  
  片刻后,李廷恩僵硬的坐了回去,他连喝了三杯酒,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虽恨屈从云将自己拖下水,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知晓怨恨屈从云无济于事。看着一脸无奈的屈从云,李廷恩语调森冷,“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知晓这回是将李廷恩得罪深了,屈从云也不敢再跟李廷恩绕弯子,老老实实道:“我确定那人是苗巫后,怕走漏风声,不敢跟家里任何人提起,原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事情便到此结束。没想到外祖叫人告诉我,说屈从安背地里与那苗巫接上了线。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在家中的药田里让人养了些药材上容易生的虫子。”
  
  “你是想以此来让苗巫不再打屈家的主意?”
  
  “没错。”屈从云使劲揉了揉脸,这几日哪怕他看起来在牢狱中都过的怡然自得,实则他比屈家任何一个人都更提心吊胆,知者自然有畏。
  
  “其实种药材,难免会遇到生虫的情况,还有许多病症,需要以虫入药。有人种药,自然有人养虫。有些药材,跟一些能入药的虫子养在一起,反而会增添药效。所以当初苗巫上门说要在药田养虫,屈家上上下下都以为这是一桩划得来的生意。我却以为他开价太高,想必养的虫子不是一定和药材相合的。不过就是损点药效,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这都无妨。大药铺大医馆挑剔,小的却不会。若不是他最后一定要屈家帮郑家种药的药田,屈家又知晓郑家一贯在药材上十分看重,怕断了长久的生意,就是我察觉到其中有关窍,也阻止不了这事情。”
  
  李廷恩闻言冷笑,“你断得了你爹他们的念头,却断不了屈从安的。”
  
  说到这个,屈从云更无奈了,“他从小就被屈大太太养在身边,怎会真心恭敬我这个大哥。何况这些年家父渐渐将屈家的生意都一点一点交到我手上。这新添的一百亩药田,其实是屈家拿来安抚屈大太太与他的。家父唯恐他不经事,才有意叫我在边上把把关。我本意是在一百亩新添的乌头药田中少放些虫,只要打消苗巫的念头就行。谁想他背着我又买了许多药苗,以致乌头药田损失惨重,还牵累到别的药田。”
  
  李廷恩淡淡道:“苗巫要的药田是乌头田?”
  
  屈从云否认了,“不是。不过我从外祖手下口中得知,世人所知的苗巫有大能,以为这种蛊虫无所不能。其实蛊虫弱小的很,很怕受到旁的药性搅扰,更容易被其他虫子吞食,天敌极多。因而苗巫们养虫放虫都会事先精挑细选。所以我选择在新添的乌头药田中下手,乌头药田虽是屈家新添的,却毗邻屈家一直代郑家种植药材的大片药田。屈家从未种过乌头,乌头种植中出现差错不会轻易让苗巫怀疑。而乌头药田一出现意外,怕自己所看中的药田被影响,连带让蛊虫坏了药性,苗巫就定会另外选人。”
  
  “而且你熟悉屈从安的个性。你知道屈从安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批坏了药性的乌头卖出去。郑家这些大医馆大药铺能很快察觉到这乌头有问题,不是他们手底下负责挑选药材的人都眼力老辣,是你有意漏了口风。以此逼迫屈从安将药材拆分卖给专做穷人生意的小药铺,如此一来,即便这乌头吃出人命,屈家也担得起。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惠民所会有个京中正五品官员的堂叔在那里做不入流的司库。”李廷恩目色如刀,狠狠打在屈从云身上。
  
  屈从云笑呵呵夹了筷子菜吃,叹息道:“人嘛,总有算不准的时候,就是你这样的星宿降世,这一回不也没把事情给算全了。好在我这人虽不怎么机灵,却习惯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廷恩冷冷的道:“你所谓的后路,就是让李翠翠去给一个有身孕的丫鬟灌药,让李翠翠以为你真要休她,躲回娘家,好将我拉下水。”他看着屈从云嗤笑,“我只是个解元,你以为我担得起苗巫这件事?”
  
  “你担不起。”屈从云放下筷子,正色道:“苗巫这事,谁都担不起。我说过,我不想得罪你。当年你与郑三老爷联手设计让郑大老爷以为茧丝子会大涨,害的郑大老爷亏损郑家一大笔银子,丢失了家主的地位,连我爹出去一趟都断了条腿回来。那时候我就明白,我惹不起你,否则我何必撅了我姑姑的颜面,去求娶李翠翠。”
  
  说起这事儿,李廷恩脸上的神色有点微妙,“当年令尊运程实在不好,陪郑大老爷出门囤货,谁想独屈大老爷一人摔断了腿,回家后就再无精力料理家业了。外面有人说是郑三老爷有意敲山震虎,可我清楚,这事儿,与郑三老爷无关。”
  
  屈从云的脸阴了下来,他闷头喝了一杯酒,片刻后淡淡道:“是么,看样子我爹的运程是不怎么好。”
  
  “呵。”李廷恩嘴里嗤了声,没再纠缠此事,“你既然知晓我担不起苗巫这事,你还用李翠翠逼我来,是想我将你保出去?”
  
  “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屈从云笑吟吟的看着李廷恩,“石大学士做过三届主考,门生遍天下,更别提收的几位弟子皆是钟鸣鼎食之家,姻亲故交无数,一位更是当今天子。惠民所的司库,不过是那中书舍人的族叔,想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下石大学士的颜面,你可是石大学士最爱重的关门弟子。再说,屈家的乌头是否就是害死那司库的元凶还不知晓,就算乌头因虫病加剧本身毒性,屈家也可给中书舍人一个妥善的交待,何必非要将屈家全都拖下水。”
  
  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苗巫这事么,太犯忌讳,不弄清楚,我着实放不下心。正如我所言,你缺乏根基,我手里头能用的其实也就是外祖与屈家这点人手。廷恩,你我亲戚一场,你可否去找石大学士借借势?”
  
  虽说是探问,但李廷恩分明从中听出了笃定的味道。
  
  大燕太祖逐鹿天下时,曾经纳过一名生活在岭南山岭中的苗女为妃。正是这苗女,将原本只在岭南百姓中口耳相传的苗虫带到中原各地。民间相传,这苗女曾经带领善用苗虫的族人帮太祖对付各路敌军,也是在那时,苗虫被许多闻名而丧胆的敌军称之为蛊虫。太祖立国后,苗女被封贵妃,苗人大量迁出岭南山中,开始在中原四处定居,以豢养苗虫为人驱邪治病的苗巫也受到大燕百姓追捧。直到高宗时出了一桩惊天大案,高宗发现自己的生母孝惠皇后与发妻文嘉皇后及嫡子都是死于苗虫之下,做下此事的正是后宫中的苗人女子。高宗震怒,下旨将后宫中所有苗女赐死,皇室宗室从此不得再纳苗女,又让各地驻军搜捕苗巫,砍杀大半苗巫后,剩下的寥寥数十人被赶回岭南山脉之中。许多与苗巫有牵连的世家大族都因此灭门。自此苗巫在大燕绝迹,更成为大燕上下的忌讳。
  
  作为览阅了不少书籍的解元,李廷恩很清楚的记得,高宗昭和年间的这场昭和血案,无论在朝廷文字记载还是民间的口耳相传中,都包含着累累白骨。若不知情就算了,偏偏这一趟来,屈从云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始末告知了他。若有一日找屈家办事的苗巫果真回来,他也将毫无疑问的被牵连进去。
  
  既然已经被算计,李廷恩并非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世上,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算无遗策。他目色幽深的看着屈从云,“你外祖手下那苗人如何了。”
  
  屈从云回答的很快,“你放心,他绝不会透露一个字。”他顿了顿,脸上有点黯然,“他不识字,告诉我来人是苗巫后就自己吃了哑药。”
  
  对屈从云语气中的难受李廷恩有点诧异。一个能让贴身丫鬟有身孕又算计着让正妻去将孩子打掉的人,居然会对外祖的手下心生怜悯。不过这是屈从云的事情,他不想去管,此时他心中对一直以来被人讳莫如深的蛊虫更有些兴趣。
  
  前世也有苗人,苗人也有蛊,蛊虫也能治病,也能杀人。他曾经应买主要求,去苗人聚居的地方试图收藏一些少数民族流传下的古董,因此接触过被一些人神话了的蛊虫。在他看来,蛊虫其实是利用虫子体内的特殊生物激素施加影响,不同的蛊虫,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改变不同的生命体的细胞结构。用的适量,就是治病,用的不得法,就是毒药,例如砒霜。说的直接一些,就像是上一世西医里面的青霉素,本身是病菌,一样可以救人,但对青霉素过敏的人,可能会要命。至于人们所说的有的苗巫能用蛊虫蛊惑人的神智,那或许是携带神经性毒素的蛊虫配合上一定的催眠术所导致的效果。
  
  李廷恩不畏惧蛊虫,不害怕苗巫,但他清楚,至少自高宗以后,大燕上下对苗巫与蛊虫畏之如虎。这件事,如屈从云所说,若就此放过,谁也不清楚那苗巫何时会杀个回马枪,不如彻底弄明白消失已久的苗巫会重新现世,盯上屈家给郑家种药的那片药田又是为了什么。有所准备总是好得多。
  
  他很快拿定主意,沉声道:“老师那里我会去说,屈家的药田,你要看牢。”
  
  屈从云逼于无奈算计李廷恩这么一回,行的是险棋。他心里明白的很,这一回他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因李廷恩的确根基浅,手上不足够的势力让李廷恩做出了误判,以为这只是一桩屈家兄弟争产的事情。另一个是李廷恩看重名声,不愿为李翠翠被休的事情害李家受牵连。
  
  可也只能有这么一次,以后,更加小心和势力发展飞快的李廷恩,是绝不会再被他当刀用了。他不愿与李廷恩撕破脸,语气十分诚恳,“你放心,屈家上下靠的就是药田活口。药田四周昼夜都有人带着猎狗巡守。那苗巫只身一人,除了蛊虫,他并没有比别人厉害的地方,想要看住药田,不算难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十五万两银子来让屈家松口。”
  
  看屈从云十分有把握,李廷恩就暂时没多言。这件事关碍太重,他无法完全信任屈从云,打定主意去石家的时候再想法子让自己的老师安排几个好手在屈家周围。
  
  不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屈家帮郑家种的那些药,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见屈从云犹豫不决,李廷恩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何不能说的。”
  
  屈从云闻言苦笑,“没错,事到如今还有何不可说。”作为只能在河南府薄有家底,近两年才随着郑家打出去点名头的屈家人,屈从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朝廷禁令中的苗巫扯上关系。连事关抄家灭族的苗巫都招惹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不能说?
  
  “郑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郑家虽不再是太医,郑家炮制的药依旧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我听姑姑说过,郑家的茯苓与天麻常被一些人买去后送给宫中贵人服用。天麻不能种植,郑家将一片盛产天麻的地都给买了下来。而屈家,种茯苓的松林就在乌头药田不远。不过那苗巫指定的药田并不包含松林。”也是因此,屈从云才觉得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廷恩听完后默了片刻,“也许郑家并不只有茯苓与天麻被人看重。”不过屈从云的揣测,李廷恩也有些同意。屈家能被苗巫选中,应该是为了郑家。而郑家会牵连进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关于宫中了。毕竟苗巫最恨的,就是皇室中人。
  
  事关重大,李廷恩也不敢贸然下决断,他嘱咐屈从云先安分在牢中呆几日,待他从石家回来再说。
  
  屈从云原本就打定主意在牢里关一段时日避过这段灾祸,自不会反对。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提起了李翠翠。
  
  “你先想法子将人拘起来罢,她不是屈大太太的对手。等惠民所司库的事了了,我就将她接回屈家。你放心,我以后会看住她,不会再叫她给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对于当初权宜之计娶的这个妻子,屈从云感觉颇有些复杂。只是虽无夫妻情深,到底是原配发妻,屈从云并不希望李翠翠一再触怒李廷恩从而丢了性命。既然这个妻子阴差阳错被老天配给了他,他还是希望能就此生儿育女,将日子过下去。
  
  李廷恩闻言睃了一眼屈从云,想到李翠翠误会屈从云写休书的用意后整日在家泣涕不止,以泪洗面,他唇角挂上嘲讽的笑意,“你放心,她终究姓李。”
  
  看着李廷恩转身而去的利落,屈从云眼中泛起淡淡的忧愁。
  
  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永溪的李廷恩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告诉石定生后,以石定生这样历经三朝,坐看风云起落的人物,也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苗巫,苗巫又出现了。”石定生喃喃几声,扶着桌案身子晃了两下。李廷恩见状,急忙上去扶着石定生坐下。
  
  “唉,老了。”石定生拍拍李廷恩的手臂,慢慢坐了回去,他的脸色逐渐平静,语气颇为沉重,“廷恩,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也是家世最差的一个弟子,有些事,你并不清楚。”
  
  李廷恩立时就明白过来石定生是在告诉自己,苗巫这件事还有内情,他不由道:“高宗时,老师是在中书省罢。”
  
  “不错。”石定生赞赏的看了一眼弟子,眼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怀念,“大燕立国以来,便是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昭和四年为师考中会元,殿试之时,高宗闻及为师出自永溪石氏,便钦点为师做了状元,当堂赐以正六品中书省承旨一职。为师便在高宗皇帝身边写了三年的圣旨,一直到昭和七年,宫中出了一桩大事。”
  
  李廷恩脸色凝重的看着石定生。
  
  想到年轻时候那件往事,石定生依旧克制不住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昭和七年,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垂危,五皇子天性聪慧,乃高宗最宠爱的皇子。太医院数十名太医对五皇子的病情毫无办法,高宗大怒,七日连斩十名太医,无奈之下,有人向高宗举荐了太宗年间便被贬谪的太医令郑济民。”
  
  听到此处,李廷恩心中一跳,他仿佛觉得有些事情快要连接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五十年过去,郑济民自然早就死了,可郑济民的后人还在世。高宗下旨让掌管天子亲军麒麟卫的沈闻香带领三十个麒麟精兵,连夜赶到河南道,将郑济民的独子,得到郑济民所有真传的郑南生带入宫中。郑南生给五皇子诊断后告诉高宗,五皇子乃是被苗人蛊虫所害。而且,他还告诉了高宗一件事。”说到这里,石定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郑南生对高宗说,高宗生母,孝惠皇后以及高宗同胞兄长,太宗追封的安王都是被蛊虫所害。”
  
  李廷恩大吃一惊,身为一个想要考科举的人,宫闱秘史自然不须知晓,但历代天子的出身是必要记清楚的。根据朝廷给出的文字记载,孝惠皇后的确是高宗生母,可太宗所封的安王,仁和十五年死去的三皇子,应该是太宗的桃妃所出。
  
  见到李廷恩的模样,石定生脸上的沉重之色反倒消散不少,他笑道:“仁和初年,孝惠皇后并非元后,她是定妃。太宗宠爱桃妃,桃妃进宫五年未育有皇子,看重孝惠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太宗便将三皇子在玉牒上记名为桃妃之子。三皇子十岁夭折,孝惠皇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桃妃却在那时发现有了身孕。后来太宗将孝惠皇后从定妃晋为贵妃。十五年后,孝惠皇后年过四十意外又生下了高宗。太宗自知不起时,下诏高宗继位,孝惠皇后正位中宫。谁知孝惠皇后因昼夜侍奉病重的高宗,突发暴疾,三日便药石无效崩逝而去。高宗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谁想郑南生竟告诉高宗孝惠皇后不是重病而亡,乃是中了苗人蛊毒。高宗头一个怀疑的自然是桃妃,可桃妃早就在三年前病逝了。龙威震怒的高宗下旨清查后宫,却意外查出在桃妃死前一个月病逝的文嘉皇后与懿明太子都是被蛊虫所害。此事一出,高宗暴怒,下旨将宫中所有苗女赐死,又让麒麟卫在民间大肆搜捕苗巫。太祖年间,有许多开国功臣都与苗人联姻,因此事,数十家世袭国公被连根拔起。为师还记得,朝廷上曾有人进言,让高宗不要如此牵连,以免人心惶惶,结果这些人全都丢了性命。为师当时随在高宗身边,每日光是写抄家的诏令,便要耗费数个时辰。”
  
  事情的来龙去脉,石定生似乎都隐晦的说明白了。甚至就连苗巫盯上郑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不过有一点,李廷恩百思不得其解,“老师,郑南生当年为何要这么做。若是郑太医在太宗时就看出病情有异,却隐而不报,这一样是大罪。他就不怕高宗迁怒郑家?”
  
  石定生其实也曾疑惑过这件事,不过后来他从高宗口中听到了答案,“你又怎知郑济民没有告知太宗。唉,一切皆因美色之祸。”
  
  “老师的意思是太宗……”李廷恩也不知心中此时是和滋味了。
  
  石定生点了点头,“高宗并非嗜杀之人,对苗人大开杀戒,未尝不是因此之故。郑南生那时已六十多岁,他跪在高宗面前泣涕连连,说他父亲郑济民当年为了他这个独子接受太宗皇帝的恩典,回老家开起药铺。可只要一想到过世的安王,身为医者,明知有异却隐瞒真相,简直没有一夜能够安宁入梦。后来听到孝惠皇后暴疾去世,郑济民偷偷赶到京城,找到几个以前在太医院的故友并翻看了孝惠皇后的病情记载,发现真相后更加郁郁,回到家便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将所有事情以及如何治疗蛊虫之毒的方法都告诉了他。要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将真相给告知天子,郑家世代行医,决不能为了生死而埋没医者之心。看郑南生满头白发,还跪在地上哭的连个孩子都不如,高宗心中戚戚,就将郑南生放了回去。可郑南生兴许是了解了一桩心事,到底也只过了三个月便去了。”
  
  “而如今,消失五十年的苗巫,又出现了。”弄清楚苗巫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有无数迷雾在中间。苗巫盯上郑家的药材,绝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郑家,按屈从云所言,应该是与宫中有关。可不管是根据自己所知,还是根据老师所言,苗人,的确是自高宗后就在宫中绝迹了。那么苗巫是选中了后宫的谁,还是意图随便扼杀几个皇室中人泄愤?
  
  想到这些,李廷恩只觉心头发沉。
  
  “这是大事儿。”石定生也觉得此事十分棘手,他疲惫的按了按眉心,倦怠道:“这事也急不来,你让屈从云看紧药田是对的。只要他们一日找不到机会下手,我们就还要时间顺藤摸瓜将人抓出来。但愿此事无关前朝……”不知想到什么,石定生的脸色分外凝重。
  
  被石定生最后一句话提醒,李廷恩忽如醍醐灌顶,他试探的道:“老师,您是不是怀疑此事与太后有关。”这个想法其实颇有几分天马行空,偏偏李廷恩直觉其中有些关联。
  
  石定生震惊的看着李廷恩,半晌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比你师兄他们机警多了。”说完这一句,他却不肯再给李廷恩提示,淡淡吩咐道:“这些事还不是你管的时候,此事为师接手了,你回去好好念书就是。原本为师打算让你歇个两年再去考会试,你年岁太小,很容易就站在风口浪尖上。可看如今的情势,也罢,明年太后六十千秋,皇上过不久就会下旨在明年开一恩科,你就去给为师中个状元回来。”
  
  李廷恩隐隐然已经猜到石定生不肯再往下说的原因,他躬身应了是。
  
  看着面前眉目清俊一派君子之风的关门弟子,石定生目中满是疼惜之色,却又有些惋惜,“为师已是古稀之年,护不了你几年。奈何如今的大燕,面上锦绣繁华,内里却已腐空。为师只愿多与老天挣几年命,无论如何,要将你扶上去。”
  
  虽说当初拜石定生为师的确是另有盘算,可李廷恩能感觉到,石定生对自己的确是如儿孙一般看待,甚至犹有胜之。秦先生收自己为弟子,或许中间还夹杂着旁的考虑,但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真的就只是拳拳爱才之心。
  
  “老师,世人多有过百岁犹体健者,您如今尚无痼疾,定能再将徒孙都教养成才。”李廷恩语气有些凝滞。
  
  石定生哈哈一笑,朗声道:“廷恩,你是个睿智冷静的孩子,何必做此痴儿之态。天下人都说吾皇万岁,可大燕除太宗做了六十年的皇帝,自高宗以下,都是壮年驾崩。为师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上天眷顾。唉,若非皇室男儿不振,怎会有阴月凌日之事。”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所说的阴月凌日是指的何事。他其实对太后摄政并无何特殊感觉。谁主政谁做皇帝,天下的士子都是一样的做官,只因他们都需要士子帮忙治理天下。不过似石定生这些人,是很难接受一个女子长期把持朝廷的,尤其天子已行了冠礼。也许,这就是大燕目前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内里腐空的原因。就连没有利益纠葛的士子们都无法忍受太后长久摄政,身为大燕太祖之后的各地藩王,又怎能容忍当今太后重用外戚,打压宗室。
  
  李廷恩默默的站在石定生身边,透过书房内八格木棂窗望着外面的天空,上面一片阴云密集,一如此时的暗流涌动的大燕。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李廷恩是被亲亲大姐夫算计了两回了,哈哈,不过他会慢慢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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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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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也许是在这件事上,石定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关门弟子最缺乏的东西,他想了想,决定给李廷恩两个人。
  
  “这是从平,从中的小儿子。”石定生手指点了点从平,笑呵呵道,“你别看这小子憨头憨脑的,当年为师在京里,门片子全是他给接的,年头年尾,为师见谁不见谁,都是他做主。”
  
  从平摸着脑门傻笑,方方正正的脸上厚嘴唇豁的大开。
  
  石定生扫了他一眼,又指着站在从平身边一个身材瘦小,有些驼背,尖嘴小眼看上去十分懦弱的中年男子,“他叫赵安,十三岁就去去了西北军中,干了十五年的夜不收。”他说着,目光掠过赵安右手断掉的尾指,神色有些复杂,“以后就让他们两跟着你。”
  
  从中是石家的总管家,宰相门前三品官,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从平作为从中的儿子,能在石府门口做主那些上门送拜帖的人谁能进去拜见,必然也是对官场情况十分了解的人。至于赵安,能在军营中做了十五年的前锋探哨却活着回来,手段岂能简单。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为何要送自己这么两个人,可这样两个手下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出来的,就算是一品大学士,又能从家仆中挖出几个这样的人才?
  
  他张了张嘴,想要拒绝,被石定生摆摆手堵了回去。
  
  “你带他们回去。为师老了,这些年想过些清闲日子,上门来往的人不多。再说为师一把老骨头,能有多少人惦记着,就算有人起了黑心,永溪石氏百年名望,老夫叫他们来的去不得!”石定生目中爆出一抹精光,冷笑道:“区区一个商家子弟,竟敢算计我石定生的弟子。这笔帐,老夫必要讨回来!”
  
  石定生说罢,见李廷恩脸上发沉,淡淡道:“廷恩,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你年岁太小,中个解元,外头已有人不舒坦。你的路还长着呢,别为这种事坏了名声,说到底,他也是你的堂姐夫。唉,为师真是后悔,若早些收了你做弟子,还能与你那几个姐姐挑几个合适的人,如今,亲事不做也做了。自古以来,这家事,最是叫人投鼠忌器。那屈从云若非在这上头捏着你,以你的才智,不会着了他算计。”
  
  这种叫人不得不低头的滋味的确难受。石定生做老师的心里不舒坦,李廷恩更不会痛快到哪儿去。原本他打算自己来做这事儿,但石定生一片爱护之心,说的话也都是道理,李廷恩只得默认了。一日他没有走上顶端,一日他就会被束缚。石定生可以无所顾忌出手教训屈从云,只因石定生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他不行,只因他还是一个区区解元。
  
  李廷恩应了声是。
  
  石定生嗯了一声,点着赵安道:“往后你就叫他赵叔罢。你赵叔跟了我十几年,我也是想给他找个下半辈子有靠的地方。他为大燕撒过热血,你要将他当做正经的长辈。”
  
  李廷恩有些诧异。照理来说,从平是家生子,理应更亲近的,为何要单单将一个赵安挑出来,还特意要求以长辈之礼待之。只是他相信石定生不会害他,这种小事石定生不说他也不问,见赵安一直一脸迷糊缩手缩脚的站在那里,当即应下了。
  
  “有他们跟着你,为师也放心了。”石定生捋了捋雪白整齐的长须,默了片刻又问,“蔡妈妈用着可还顺手?”
  
  李廷恩立时道:“师母给的蔡妈妈,让我娘清净了不少。”
  
  石定生呵呵笑了笑,“你呀。为师有时候想想,真弄不明白你家如何出了你一个异类。说起来,你们那位做到二品致仕的老祖宗在官府的档书我也翻阅过,论见解,他可比不上你。你家中尚未分家,家业有了却没有立起规矩来。你师母给的蔡妈妈原本是她陪房过来的二等丫鬟,叫她尊规矩办事还使得,叫她立规矩就不成了。这样罢,琅嬛身边有个崔嬷嬷,以前是宫里做尚宫,司教养之职。眼下她也用不着了。我明日叫她把人送来,你这趟回家就把人带回去,让她先暂且帮你料理内院的事情,待过两年你成了家,自有人接手中馈。总不能让你天天跟一群妇人搀和,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想到家里一个王管家管管外头的事情还行,内院出了事,就算王管家再有能耐,也是毫无办法。叫一个宫中出来的嬷嬷去料理内院,是十分能镇得住跟脚的,这一次李廷恩就没有推辞,“多谢老师。”
  
  石定生哈哈大笑,“你往后多给你师姐送些好东西就是,像那玻璃宝瓶,你师母和师姐都稀罕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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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李廷恩就带着石定生给的人赶路回了三泉县,中途分开让长福带着石定生的亲笔手书去将屈家人接出来。吴县令看到石定生的手书,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就将屈家的人都放了出来,只是少了一个屈从安。
  
  长福带着屈家人赶回家的时候,屈大太太几个女眷还在小曹氏的院子里,一听李廷恩将人都给弄出牢狱,急忙出来。看到相公儿子的狼狈相,几个女人上去哭成一团。屈家几个一起被关进去的下人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太太奶奶的直叫。尤其是见了李翠翠,下人们分外恭敬。
  
  屈大太太哭过丈夫,在人群中梭巡了好几回都没发现屈从安,她立时觉着不对劲,抓着屈大老爷的手追问道:“从安呢,从安是不是先回家去了?”
  
  见着屈大太太急躁愤恨的模样,屈大老爷眼神躲闪中着夹杂着一丝厌恶,“家还贴着封条,回哪个家?几个药铺的掌柜把从安给认出来了,说他就是出面卖药的人,吴县令说了,得等案子结了再说。”
  
  “案子结了?”屈大太太喃喃重复了一遍,忽抓住屈大老爷胳膊满怀期望的道:“那案子多久能结,是不是结了从安就能回来?”
  
  面对屈大太太的逼问,屈大老爷尴尬的移开了视线。屈大太太心直往下沉,她又去看女婿他们,谁知除了屈二奶奶,连亲闺女屈莲月都扶着夫婿站到一边侧过身子不说话。屈大太太只觉心头有人猛不丁的给了一下,扯着屈大老爷不停晃荡,嘶声道:“你说呀,是不是案子结了从安就能回来?”
  
  “嚷啥嚷!”屈大老爷被屈大太太问烦了,一把甩开她的手,骂道:“你还有脸在这儿叫唤。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动那歪心眼,屈家祖上传下来的名声和家业,这回都败在他手里了。一大家子人还没个住的地方呢,你就惦记着这个畜生。他把坏了的药卖出去吃死了人,少说也得判个充军边塞,你就当没生这个儿子罢。”
  
  “你说什么?”屈大太太没空理会屈大老爷的责骂,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飞,她怔怔的望着屈大老爷,呆呆道:“你说从安要充军?”
  
  屈大老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屈大太太,气咻咻走到边上去给李家人献殷勤,看到李火旺与李大柱都黑着一张脸,他也不以为意,一个劲儿的赔笑脸。
  
  李火旺与李大柱从心里不愿搭理屈大老爷。尤其是李火旺,他觉着嫁出去个孙女,没说给娘家挣点荣耀,到头来处处拉后腿,三天两头回娘家叫唤。不仅如此,婆家出了事儿,就该自己离娘家远些,还要带着婆家人回来给兄弟找事儿。好在孙子还撑得住,拜了个做大官的当师父,要屈家惹的人是连大孙子的师父都得罪不起的,那不把李家上下都给坑了!
  
  本身李火旺就比屈大老爷辈分高,他出来招呼屈家人几句是给面子,省的外头人说屈家落了难自家就不认亲家了。不过眼看屈大太太就站厅堂里使劲嚎,李火旺打心眼儿里觉得晦气,他这一段时日对着的都是范氏一脸病容,更不想再继续呆这儿看屈家人的愁眉苦脸,敷衍了屈大老爷几句,就提着烟杆子回去了。留下李大柱几兄弟在那儿陪着屈大老爷说话。
  
  屈大老爷坐在靠背椅上诉苦,“就那么一小间黑屋子,分成几个栅口关着,地上都是血和泥,耗子到处爬,满屋都是跳蚤,还不透气,跟在蒸笼里一样,就让我们在地上睡。牢头一天让人送一碗水和两个黑面馒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中间儿还有人过来把老大给单独带走了,我们爷几个就在那儿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大有个闪失。那可怎么跟老大媳妇交待。”他说着擦擦眼角的泪,见没人搭话,兀自唉声叹气个不停,“这家里的铺子也给封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让我们重新做生意。家里老老少少的,还有一干下人,总不能就这么吃手里那点老本,老二那里还得疏通疏通呢。”
  
  他在那里说他的,李大柱三兄弟就哼哼哈哈几声。李二柱与李光宗还时不时插几句嘴,李大柱从头到尾就一张黑脸,根本不搭理屈大老爷。
  
  见此情景,屈大老爷睃了眼坐在下首正低声安慰李翠翠的屈从云,看儿子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停住嘴不说话了。
  
  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却在那里傻了眼。婆媳两失神的对望了一会儿,一起扑到屈从云跟前,将李翠翠给挤开,一个喊老大,一个喊大伯,要屈从云想想法子一定把屈从安给救出来。
  
  “老大啊,我晓得你怨我偏心眼。可这五根手指头它还不一样齐呢。你跟从安是亲兄弟,你不能自个儿出来了就把兄弟丢在脑后头啊。”屈大太太拉着屈从云的手,哭的摇摇欲坠。
  
  屈二奶奶就更委屈了,“大伯,家里头的生意一贯都是您做主,我相公都是听您的,您不能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撂下,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大郎才过周岁,您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屈从云着急的站起身,脸色苍白的想要辩解两句,谁知还没等他说完,身子晃了晃,人就软了。
  
  李翠翠一见急坏了,忙扬声喊人端参汤来,看屈从云喝了两口回复了些血色,扭腰就冲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嚷嚷起来,“婆婆,我相公就不是您儿子?您也没这么偏心眼的道理。您来李家的时候跟我说的啥?您说乌头是相公让种的,生虫的药材是相公让卖的,哦,您欺负我这个没管家的人,一推二五六把啥脏水都往我相公头上泼。我就是个傻的,真听了您的话就去找兄弟出头,到头来咋的,合着全是小叔做得好事。眼下相公才从牢里放出来,吃了这么大苦头,您这亲娘问都没问一句,就惦记着小叔。小叔黑了心肝把坏了的药材卖给别人,吃死人连累全家,一家老小受了罪,生意也没了,还不晓得下顿上哪儿吃呢。您还吵着要让相公把小叔弄出来,您是恨不得这会儿在牢里的是相公,把小叔放出来是不是?”
  
  自打屈从云娶了李翠翠,因怕别人说自个儿是乡下出身的野丫头,李翠翠在屈家一直过的谨小慎微。而且她嫁过去没多久就与屈从云关系不睦,没有男人撑腰,说话自然要少几分底气。如今屈家靠着李廷恩才能脱罪,屈从云又为她着想不惜要给休书,眼下还踩在李家的地上,李翠翠对屈大太太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
  
  屈大太太在李翠翠跟前一直是处处占上风的,她没想到有朝一日李翠翠这个傻头傻脑的大儿媳妇居然敢跟自己掰腕子,她气的浑身直打哆嗦,真想一口唾沫吐在李翠翠脸上,大声告诉她屈从云就不是她生的,屈从云只是个土匪婆子生的野种,她李翠翠嫁的就是个下贱种子。
  
  可屈大太太到底最后忍下了。黑石山的响马朝廷一直没派兵去剿灭不假,然而响马依旧是响马,屈从云身世被揭穿,屈家一样要受连累,再说,自己儿子的性命还在别人一念之间。
  
  迫于无奈要对最瞧不起的儿媳妇退让,屈大太太憋得眼珠子都红了。
  
  屈二奶奶扶着屈大太太,一面给她擦汗一面在边上愤愤不平道:“大嫂,你一个做儿媳妇的,怎么这样跟婆婆说话。你瞧瞧把娘气成啥样了,你还不赶紧给娘磕头赔罪。”说罢就上来拽住了李翠翠的手。
  
  “呸!”李翠翠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屈二奶奶的脸上,怒目道:“我跟婆婆讨个公道,要你这个做弟媳的来插嘴,你男人把全家都给坑到牢里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站着。你别忘了,这可不是你娘家!”
  
  屈二奶奶木愣愣的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回过神来哇的大哭出声,站到边上一个劲儿的干呕。
  
  见她扶着腰的样子,李翠翠气结,“咱是乡下人,您是地主家的闺秀,咱跟您说个话您都嫌弃臭是不是?”
  
  屈二奶奶委屈的两眼直掉泪。她以前在家是没少挑唆着屈大太太这个做婆婆的收拾李翠翠,可正如李翠翠所说,这会儿屈家上下都还站在李家的屋子里,她哪敢嫌弃李翠翠。她方才也不过是想巴结下屈大太太,顺道借机压压李翠翠的脾气,让她想法子去跟李廷恩说把自个儿相公给弄出来罢了。谁晓得李翠翠今儿性子这么古怪。她一面干呕一面眼中泛着水光的喊了声大嫂。
  
  “娘,二弟妹。”屈从云起身走到李翠翠边上,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们放心,二弟那里我不会不管。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咱们家的宅子和铺子拿回来,手里有了银子,才能谈得上疏通的事情。”
  
  屈大太太狐疑的看着屈从云。
  
  屈从云心知肚明屈大太太在想什么,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他是不会对屈从安再多做任何事情的。只是先前他没想到石大学士对李廷恩居然如此看重,他算计了李廷恩一把,石大学士为给弟子出气,便让吴县令彻底压住了屈家的生意。吴县令虽没说是要将屈家的产业收归官府,可一直这样停着,到时候还回来,也只会剩一个空壳子。而吴县令得一个查案严谨的名声,屈家只能吃哑巴亏还要被不明就里的百姓唾骂。
  
  石大学士这一招,着实厉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看样子,原先他打算在事后将屈家的药材生意分出三成给李廷恩的主意是行不通了。
  
  “娘,您放心,无论如何,从安总做了我十几年的兄弟。”
  
  面对屈从云的保证,屈大太太尽管心中狐疑,但她更明白,这个时候除了相信屈从云,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连那个小姑子都不露面,屈家还能指望谁?唯有一个李廷恩,李廷恩能将屈家老小放出来,就有办法把自己的儿子弄出来。而李廷恩,是李翠翠的亲堂弟。
  
  此时屈大太太真是有些后悔。以前她一直以为平日精明的要死的庶长子娶李翠翠是走了招臭棋,原本她都手下留情怕惹相公不满意想给他说个官家千金了。最后他自个儿选了李翠翠,平白让自己在外头受了不少人白眼。不过也不是没庆幸过,选了这么个乡下野丫头,哪担得起当家主母的职责,还是个一点就着的,实在是省心不少。谁晓得李廷恩这个解元居然这么厉害!早知如此,当初拼着容忍李翠翠这蠢货,也把人抢了给自己儿子。
  
  心思翻来覆去又担心儿子的屈大太太精气神儿全没了,疲惫的按了按额头,虚弱道:“从云啊,你弟弟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屈从云垂下眼眸,“娘放心,从安总能看到侄儿长大成亲的。”
  
  听他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屈大太太心里安稳了不少,拉着还在抽噎的屈二奶奶回了房。
  
  虽说如今不满意这门亲家的很,看在李翠翠的面子上,李大柱与小曹氏还是掏了银子让人在自个儿院子里摆了两桌酒。
  
  不管男人还是女眷,这顿酒宴吃的都有些没精神,颇有些死气沉沉的味道。李大柱与小曹氏觉得更晦气了,跟吃了苍蝇似的。
  
  酒宴散后,小曹氏特意将李翠翠留下来嘱咐了几句。
  
  “女婿廷恩是帮忙给弄出来了。不过你别以为这是简单的事儿,就为了你婆家这事儿,廷恩到处跑了十来天,你亲眼瞧见了的,他在女婿他们前头回来,眼圈底下都是黑的。我可告诉你,这毕竟是人命大事,人家在京里还有个做官的亲戚,廷恩这趟是求了他师父才能把女婿一家给弄出来,但死了人总要有个人把责任给担下,你可别糊涂的为了讨好你婆婆,听人家哭几句就又跑去闹廷恩。就是这事儿,你爷都把你爹叫去骂了好几回。说你出嫁女还回来找娘家的事儿,要不是顾忌着家里几个没嫁的姐妹,你瞧有人给你出头不?”
  
  李翠翠惦记着屈从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对这个大女儿,小曹氏花费的心思比小女儿多得多。可惜不知怎么回事儿,无论她怎么教,李翠翠的性子就是没得变,小曹氏心里担心又有点丧气,叹息道:“唉,老话说的话,半瓢水叮当响,满罐水没声音。你这点小心眼儿还不如没有呢,你要赶得上你妹妹一半通透,我不能天天为你这么提心吊胆的。”
  
  李翠翠这下不耐烦了,嘟嘴道:“娘,你说啥呢。我是没草儿她们命好,人家有个能读书的亲弟弟。我呢,天赐再聪明,他还是个小娃娃。我以后都记着不跟人争了还不成,您也别说我连珍珠都比不上啊。她就晓得胳膊肘往外拐,拼命往二婶那头贴,您还说她好。”
  
  听李翠翠这样说,小曹氏就觉得不用再跟她讲道理了,横竖是怨天怨地就不会怨自己。她摆了摆手打发人走,“赶紧的走罢,看着你来气儿。对了,你三婶四婶她们问过女婿家的事儿几回,女婿既然出来了,你也得去给人家说一声道个谢,好歹惦记了这么久。”
  
  “就她们,谁不晓得一个个都是想瞧热闹,在边上说风凉话的。”李翠翠满脸怒火,见小曹氏拉了脸,不甘不愿的点头,“我记得了,待会儿就挑拣点东西给人送过去,二婶那头必然是最厚的一份。”
  
  别的不说,看在李翠翠终于明白最需要讨好谁,最靠得住谁的份上,小曹氏对她也缓和了些,“你明白这个就好,赶紧去罢。你得告诉女婿一声,在咱们家住着毕竟不是长久的事儿,早些找个宅子罢。”
  
  不用小曹氏说,李翠翠也不愿意一直住在娘家。她以前爱回娘家,是因屈从云对她不太理会,屈大太太与屈二奶奶又合起来排遣她。眼下嘛,屈大太太和屈二奶奶都指望着屈从云能将屈从安弄回来,自然不敢得罪。再说屈家只是关了铺子,又不是存在钱庄的银子都没了,再买个宅子只是小事,何必住在娘家天天被别人说风凉话?
  
  所以李翠翠答应的很痛快,“您放心,相公梳洗的时候就说了,吴县令放人的时候应承过,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风头没那么紧就把宅子先还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搬回去住,一准儿不给您和爹在家里头丢脸。”
  
  小曹氏闻言没好气的白了李翠翠一眼,看着李翠翠满脸是笑的回去了。
  
  一直住在范氏院子里照顾范氏的李桃儿这时被丫鬟领到李廷恩的书房。李廷恩请她坐在对面,亲自给端了茶。
  
  不知为什么,李桃儿心底有些不安,她勉强笑了笑道:“廷恩,我听说大侄女婿一家从牢里出来了?”
  
  李廷恩喝了口茶,“这种事情,本就没有牵累全家的道理。”说完,他将这事儿撇开苗巫那一节的都讲给了李桃儿听。
  
  “一个家里头,但凡有个不争气的,就得将全家人都拖下水。”想到胡威,李桃儿恨恨的磨了磨牙。
  
  知晓她这是想到胡威,李廷恩没再火上浇油。不过想到接下来要告诉李桃儿的事情,李廷恩心底生出丝怜悯,他喊了一声姑姑。
  
  李桃儿跟被惊到了一样猛的抬头看着他。
  
  李廷恩沉默片刻,轻声道:“姑姑,几位表姐的事儿,有了些消息。”
  
  李桃儿立时满眼期盼的看着李廷恩。
  
  对上李桃儿那种叫人心悸的眼神,李廷恩忽然觉得心底有点酸涩,他竭力婉转一些,“自游学回来以后,我便叫人去江北道打听您说的洛水宋氏,派出去的下人早前快马回来报消息说洛水边上没有姓宋的家族定居。正巧这次为大姐夫的事情,我拜见了老师,老师家是高门望族,对这些事情比较熟悉,他告诉我,在大燕,早前的确有个洛水宋氏,可几年前,已经被下旨抄家夷族了。”
  
  心口被这个消息猛敲一下,李桃儿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撞上案几。幸好李廷恩眼明手快的扶住了人。
  
  李桃儿回过神抓着李廷恩的手腕,嘴角翕动两下,艰难的挤出了一句话,“全死了?”
  
  明白李桃儿是误会了,李廷恩忙给她解释,“朝廷抄家夷族只会杀宋氏的人。若表姐她们真的是卖到宋氏嫡枝,宋氏被夷族,表姐她们身为奴籍,应该会被官府充为官奴发卖。”
  
  听说女儿没死,只是被卖了,李桃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她低声道:“就是被再卖了一次,好歹还活着。”不过是换了主子罢了,想必做了几年的奴才,三个女儿应该能适应了。
  
  以前顾忌李桃儿才有希望,身子又虚弱,事情更还没查证,李廷恩即使心存怀疑也等事情证实了才告诉李桃儿。可这回,李廷恩不愿意再让李桃儿抱着一个巨大的虚幻的希望了。他以为,有些话一定要先跟李桃儿说清楚。
  
  “姑姑,官奴是贱籍,按律例不可赎身。”李廷恩顿了顿话,后面的实在有些残忍,看着眼前已然面白如纸的李桃儿,他停了片刻才道:“大燕境内,模样清秀的官奴,有许多会被发入军营之中。”
  
  李桃儿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女人去军营做啥?”
  
  “营妓。”李廷恩目光幽沉,缓缓的吐出了两个字。
  
  “营妓。”李桃儿低喃了一声,面无表情的往后仰倒,头重重磕在椅背上晕了过去。
  
  “姑姑。”李廷恩站起身探视了一眼,扬声喊人进来,“去请大夫。再找两个婆子,把大姑太太抬到二太太院里。”
  
  丫鬟慌慌张张要出门,又被李廷恩叫住。
  
  李廷恩脸色阴沉的嘱咐道:“让王管家悄悄把大夫带回来,别惊动旁人。”
  
  看李廷恩神情难看,丫鬟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转身就走,连向尚来了的事儿都忘记告诉李廷恩。
  
  王管家动作很快,很快就将大夫从不起眼的小角门带了进来。大夫给李桃儿看过后,给开了两副安神的汤药。
  
  听说李桃儿只是悲愤过度,闻言来守着李桃儿的林氏与李二柱才放了心。不过三个外甥女的事情,还是叫林氏与李二柱放不下。
  
  李二柱急的在屋里头团团转,“唉,这可咋好。这卖出去做了官奴,要上哪儿找。”
  
  林氏拿了帕子抹泪,“可不是,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要是草儿她们当初被卖出去,我……”
  
  李草儿她们差点被卖的事情,不仅是林氏的心结,也是李二柱的心结。至今两人晚上还常常被噩梦惊醒,梦中看到三个女儿被人如猪狗一样的打骂。看着外头有插了草标自卖自身的,都忍不住要给几个铜板。王管家新买回来的丫鬟,要年纪太小,都不敢弄去伺候林氏,总要等几年人长大些,规矩也懂了,不会随便被人问几句就把以前在家过的苦日子都倒腾出来,这才敢往林氏与李二柱院子里送。
  
  李廷恩见李二柱与林氏都是这副样子,就给崔嬷嬷使了个眼色。
  
  崔嬷嬷以前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后来到石琅嬛身边做教养嬷嬷,永溪石氏是传承五百年的望族,人口繁多,事情不比宫中少多少。然而李家就不同了,才发迹这么几年,主子下人加起来都不到百个。崔嬷嬷不过两天就摸清了李家内院的事情,把丫鬟婆子妈妈小厮们的底儿都弄了个一清二楚,很快就从王管家手中接过内院的事儿。
  
  这回李桃儿这个大姑太太晕倒,内院要请大夫,李廷恩就叫了崔嬷嬷过来料理。
  
  心知肚明这是李廷恩存心要考较自己的崔嬷嬷上前对林氏福了福身道:“二老爷二太太别着急。按着律例,大燕买卖官奴在官府都存有文书,以防有人私下给官奴转换户籍。老奴觉着,寻到大姑太太所出的几位表姑娘并不难,难的是后头的事情。”
  
  因崔嬷嬷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林氏李二柱对崔嬷嬷尊敬的很。崔嬷嬷说的话,他们两人就觉得有道理。
  
  听崔嬷嬷说人好找,李二柱忙追问,“嬷嬷说说难的是啥?”
  
  崔嬷嬷朝李廷恩那边看了一眼,见到李廷恩冲她点头,这才吐出实言,“老奴以前在宫里头听说过一件事儿,京里有位姓左的少府监,因罪被抄了家。家里头的男丁被充军发配,女眷被没为官奴。几年后,这家的男丁在边关立了大功,皇上下旨削去罪名赐了个官做。左家将女眷们陆陆续续的都找了回来。不过没几日,这些女眷都自己在家上了吊,左家在祖坟极远的地方买了块地,把女眷们都埋在了里头。”
  
  李二柱与林氏听完就明白过来了。想到乡下抓到偷汉子的妇人会有的下场,再想想李廷恩先前告诉的官奴会送去做营妓,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崔嬷嬷暗示的意思。
  
  “这,这可咋办。”李二柱急的一头一脸的汗。
  
  林氏将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呆呆道:“怪不得他大姑要厥过去了。”三个闺女就算找回来也是没命,那还不能厥过去。
  
  李廷恩看李二柱与林氏脸上都是难过,才想开口,谁知李二柱说了一番教他十分意外的话。
  
  “廷恩啊,你大姑这事儿你也尽了心,你几个表姐,你依旧让人去找,要是,要是……”李二柱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咬牙道:“要是她们真给人送到军营里头,你就告诉你大姑,她们在路上没了罢。总好过接回家来看了几天又在眼皮底下没了性命。”话还没说完李二柱眼睛就红了。
  
  林氏也抹了抹泪道:“可不是。这落到那种地方,就是再接回来,也是被人戳脊梁骨,不如死了。要不为这个,当初我不能一心想着你姐她们要被卖了就自个儿悄悄跟着去,母女几个寻个地方一道去见阎王。唉,只能怨你表姐她们命苦,要咱们早些找着她们,不能遭这罪。”
  
  作为出身清白的人家,家中出了几个妓,的确会让所有人都背上无法承担的痛苦。可李廷恩原本以为,李二柱与林氏这样的人,是会让自己将李桃儿三个女儿救出来,然后找个地方给改名换姓生活的。他没想到,李二柱与林氏居然意见一致的认为不如就此当人死了,而且,当初林氏作为一个母亲,情愿跟李草儿她们一起去死,也不敢反抗李火旺与范氏。这一刻,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
  
  经历过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再回到这个古老的时空,冷清如李廷恩,也感到了一丝窒闷。
  
  他沉默片刻,压抑住心底翻腾的情绪,神情漠然,“先将人找到再说罢。”
  
  李二柱与林氏还沉浸在悲痛中,两人胡乱的点了点头。崔嬷嬷却察觉到了李廷恩异常的情绪,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李廷恩离开的时候,崔嬷嬷趁机也退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曲折的廊道上。正是晌午的时候,主子们都用过饭,下人们抓紧这少有的歇息时间,廊道上清净的只能听见蝉鸣声。
  
  “崔嬷嬷在李家可还习惯?”本来一直漠然无声走在前头的李廷恩忽开口问了一句。
  
  崔嬷嬷笑道:“大少爷,恕老奴说句大话,家里头内院这点事儿,在老奴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老奴月钱不必之前少,活却少了。”
  
  李廷恩停在一株牧童吹笛瓷盆景松面前,微笑着弹了弹松树上一点可见的尘埃,“崔嬷嬷放心,总会有叫您大展身手的一日。”
  
  这话说的颇有些意思。崔嬷嬷当然明白李廷恩话中的含义,她也不怀疑李廷恩是否能做到,只是很恭敬的垂了头。
  
  “嬷嬷觉得家里的人如何?”李廷恩收回手交在身后,语气淡淡的问了一句。
  
  崔嬷嬷没有一丝犹豫,张口就来,“大太太出身乡间,行事却极有套路,心思明亮。二太太生性纯善,生就是该做清清闲闲的老封君。三太太么,老奴说句大实话,除开是个快嘴人,还真没有旁的。倒是四太太,老奴到李家这几日,就只见过四太太两回,两回都让老奴觉着四太太像是在深门大户长大的。”
  
  听完崔嬷嬷的话,李廷恩唇角笑意深了些,“崔嬷嬷可真会说话。”他并未对崔嬷嬷的话做出评判,又问,“家里的几位姑奶奶和姑娘呢?”
  
  小曹氏她们,崔嬷嬷还注意些。说到李翠翠她们,本就是教养嬷嬷的崔嬷嬷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直接道:“大姑奶奶与二姑奶奶是嫁出去的人,没法子了。家里剩下的几位姑娘,老奴多句嘴,先前大少爷就在几位姑娘身边安置几个妥帖丫鬟的法子怕是不行。丫鬟再明白事儿,到底是下人,主子们犯起拧来,奴才是没法子的。”见李廷恩面上一片平静,崔嬷嬷就自荐了一番,“要大少爷放心,老奴倒愿担下这差事儿,不敢说有多大的好处,至少能叫三姑娘与四姑娘明白哪些下人可以多重用几分。”
  
  李廷恩等的就是崔嬷嬷这句话,他需要确定崔嬷嬷被从石家送到李家后是否将心思换了过来。如今崔嬷嬷自愿做事,李廷恩面上就添了几分笑容,他道:“家中姐妹尚多,就嬷嬷一个,怕是忙不过来。”
  
  察觉到李廷恩气息宁和了许多,崔嬷嬷心里松了口气,赶紧道:“三姑娘和四姑娘下月就要出嫁,先顾着三姑娘与四姑娘罢。这个月老奴再给几位以前在宫中的姐妹带带信,总有几个出了宫后想找些事做的。”
  
  有宫里的教养嬷嬷教导过,对女子来说,会增添更多无形的分量,李廷恩当然愿意,他如今也有银子做这些事儿。只是李家目前的身份,要是给每个姐妹都配置一个教养嬷嬷,只怕就太打眼了。李家,毕竟不是永溪石氏。
  
  他想了想道:“崔嬷嬷要料理内院的事儿,三姐四姐出嫁后,家中也只有珏宁与珏溪了,崔嬷嬷寻一个就是。”李廷恩顿了顿,特意加了一句,“告诉她们些规矩即可,李家本也不是名门望族。再有,有劳崔嬷嬷这几日随王管家出去挑几房妥当的人回来,我打算给三姐和四姐再添些陪房。”
  
  李草儿和李心儿已经错过最佳的教养年纪,眼看又要匆匆忙忙出嫁。就算崔嬷嬷再自以为了得,她也不认为自己能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将两个以前的乡下姑娘变成大家闺秀,彻底脱胎换骨。她就很能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自身变不了多少,只能在外头多下些功夫了。
  
  想到李廷恩的一番苦心,崔嬷嬷忍不住道:“大少爷,老奴多说两句,您看重家里的姑娘们,这原是她们的福气。可您要真为她们担忧,大姑太太那里的事儿,您还是撒开手罢。”
  
  李廷恩目光凛凛望着崔嬷嬷。
  
  崔嬷嬷垂下眼帘,躬身道:“大少爷,您是男人,您不明白原本好端端的姑娘一旦沦落到那些地方后的痛楚,那真是如二太太所说,不如死了。再说几位表姑娘接回来,纸包不住火,就是您想法子给她们换了身份,她们自个儿与人来往也是会露出痕迹,到时家里几位姑娘又该如何是好,大姑太太天天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指指点点,还要连累两个幼子的亲事,说不定总有一日会怨恨您将几个表姑娘寻回来。您若位高权重,旁人看在您的份上,兴许还会闭上嘴,可您眼下,是护不住她们的。”
  
  “别说了。”李廷恩交握在身后的拳头上青筋条条分明,目光森冷如刀低斥了一句。一时间,周围落针可闻,片刻后,李廷恩一言不发的快步离开,留下崔嬷嬷站在那里许久都没用挪动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看起来像家事,但人物是李廷恩以后刷朝廷副本的组队成员,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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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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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李桃儿清醒后,一言不发的在床上躺了整个白天,中间不肯跟人说一句话。直到天色昏沉,林氏怕她一个病人这样不吃饭不喝药熬不住,急的厉害。林氏也不敢声张,李桃儿这病是心病,难道告诉别人李桃儿是担心三个闺女去做了妓,那就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想到李廷恩明年就要去考恩科,林氏不愿意打搅他,就和李二柱商量把崔嬷嬷请过来。

  崔嬷嬷一来听说是这事儿就道,“二太太叫人把两位表少爷请过来罢。”

  果然一直不搭理任何人的李桃儿见了两个儿子说了几句话,就主动开口说想吃马齿苋。

  以前在乡下,李家人倒是常吃这种野菜,自李廷恩中了举李家全家搬到县城,除开林氏时不时会打发人回乡下弄点野菜回来,李家上下没人惦记这个。这会儿回乡下现挖肯定是来不及,无奈之下,林氏只得让人去告诉王管家,叫他想想办法。王管家叫人打听了好些地方,最后在县城里戏子杂耍匠人聚集的鱼锣巷找到了个卖野菜的少年。

  稀罕的是,这少年听说是曲江河边李解元家的人要买野菜,不肯收李家下人的银子,只说要见见李廷恩。要在平时,下人指定不搭理这少年,不过是一筐子野菜罢了,上哪儿还找不着,主子们就是吃个稀罕。可这会儿要野菜是林氏那里吩咐王管家的,林氏这个二太太不管事,心肠软是真的。但她是李家顶梁柱的亲娘,谁要真不把林氏当回事,谁就真是个傻子。

  何况这几日下人们又被王管家教过规矩。

  下人没法子,只得将少年带回去先留在门口,跑去告诉了王管家。

  王管家听说这事儿后眉头便蹙了起来,边上一个管事出主意,“这小娃子,咱们大少爷是要考状元的人,一天看书还忙不过来,拿着筐野菜就要见大少爷,大少爷能见得过来?王管家,咱们多给他几两碎银子把野菜留下来送到灶下才是正经,可不能叫二太太那头等急了。”

  “你去留?”王管家似笑非笑的瞪了那人一眼,立起眉毛大骂,“告诉你们的话都吞进狗肚子里了是不是。大少爷早就说过,家里谁要敢占着势头在外头坏李家的名声,一概卖到陇右去挖铁矿!别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看今儿回来的二姑太太,你瞧二姑太太哭一场大少爷能不能心软,大姑老爷在府城里关一个月了。”

  想到至今还在府城生死不知的范铁牛,还有隔三岔五回门都灰溜溜离开的李芍药,那下人立时缩了缩脖子。

  “唉,二太太那头也不能耽搁,这么着罢,叫个人去大少爷那里问一问,瞧瞧大少爷这会儿可有空当,要大少爷乐意见,让人进去说两句话也不打紧。”王管家想了想,决定小心谨慎些。

  那卖野菜的少年他也见了,一身衣裳虽说破破烂烂的,不过那模样看着还真有点面熟。这几年上门来的亲戚太多了,别说是远亲,就是二太太的亲兄弟,那时候上门缩着个腰,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两天,还趴在墙根下睡过一晚上。家里下人都要去叫捕快把人吆喝走了,结果一问是二太太兄弟,而且二太太见了,事儿还是真的,还能说什么。兴许这卖菜的孩子也是亲戚,不过以前找不到上门的机会,这回寻着了,人家就想趁机攀攀关系?

  李廷恩此时正在与向尚商量玻璃的事情。

  向尚拿着李廷恩的制作法子,将各方都打点妥当好,才开始着手烧制。过了这么久,烧出来的玻璃不少,却都没有玻璃宝瓶那样的手艺,不是有些模糊就是有些气泡,不过比起琉璃,是要好得多。只是向尚一直想要的大块玻璃,花费了三千两银子下去,依旧还没个动静,向尚有些撑不住了,只得来找李廷恩。

  听明白向尚的来意后,李廷恩失笑,“向大哥,你可知当初我花了多少银子给道长们烧玻璃?”
  “多少?”向尚问的有些犹豫,他隐约觉着答案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十万两。”李廷恩淡然的吐出一个叫向尚头皮发麻的数字,他视而不见向尚震惊的神情,继续道:“我在竹炭生意和冰铺上挣得银子,除开当年买这宅子,后头每月留下三百两家用,我全都填到了泰和观与那些匠人身上。泰和观花了我十万两,匠人们烧梅瓷花的更多,十五万两。”

  向尚愣在那儿,木愣愣道:“二十五万两,廷恩,你可真舍得。”说完他自己觉得不对劲,“竹炭生意和冰铺生意向家也在做,可挣不了那么多银子。难不成金银花茶这么挣银子?”

  “都挣不了,金银花茶挣的是不少,可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李廷恩笑了笑,以前有些保密的事情这时候这没什么不可说的了,“师兄可还记得当初袁县令他们将曲江河边百姓迁走,把地收到官府的事情?”

  向尚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县衙根本没那么多银子将百姓手里的地都买回来,那银子,是我掏的。我用竹炭生意和金银花茶的份子向钱庄借来的,我借了七万两,全给袁县令他们拿去把曲江河穿县一段两岸的地买回来。我与袁县令他们说好了,这地,我只要四成,六成给官府。”

  看着对面神色淡然的李廷恩,向尚觉得自己都快被这消息惊傻了,他胡乱掰着手指头,在那里算了半天,大声道:“四成,四成是你的,后来这边的地价可至少是原先的十倍。”他越说声音越大,“就连我爹,也花费了三万两在这儿买宅子,还是两进的,以前这里这样的宅子顶多值一千两。这还算是便宜的。”想到曲江河与武义河再有两个月就要彻底连通运河水道,将来在曲江河就能直接运东西去南边,还能顺着运河自淮扬出海,曲江河到时会更加攀升的地价,向尚心疼的直打哆嗦,“你,你老实告诉我,县城东面正修的码头那边的地是不是你也买了?”

  李廷恩手里捏着精致的瓷杯,望着向尚轻轻笑了笑。

  向尚彻底愤怒了,指着李廷恩跳脚大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气的在书房里直转圈子,“去年码头开始修建,河南道多少人家全都撵到县里来要买码头那边的地,结果县衙又说卖完了,我爹他们成天在家里琢磨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下手这么快,合着都是你啊。你把地全都买完了,弄得我连找个地方建库仓都不成。李廷恩,你行啊,这么大的生意,你就自个儿独吞了,你当不当我是师兄。”

  李廷恩看向尚气的不轻,也不着急,只是放了酒杯,淡淡问了一句,“师兄,我告诉了你,向家就真敢下这赌注?”

  向尚愣住了。

  “袁县令一心想往京中调,他当年科举的座师,乃是如今的工部尚书,所以他才会打曲江河的主意。不过朝廷将运河南北贯通是在先帝时就有的盘算,这些朝廷自会拨银子。可将曲江河穿县而过的河道清通,植柳兴屋是我与袁县令出的主意,我告诉袁县令,我愿意先出银子买地,不用官府掏一文钱。在这以前,如今三泉县百姓口中的锦衣街是出了名下等人住的地方,多少人会乐意出上万两银子帮官府买地,就为了听我这个十来岁的人瞎闹腾?”

  别人如何向尚不知道,但向家,向尚自己很清楚,说起来,那时候向家要一下拿出几万两也没法子,必然是要去钱庄借的。然而为了这么一桩风险巨大的买卖拿家里值钱的生意去钱庄借银子,向家上下谁都不会答应。所以李廷恩这么说,向尚就沉默了。

  看向尚脸上有些赧然,李廷恩哂笑,他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鱼向尚多辩驳,有些事情,说太清楚便会损伤情分。他话锋一转,“方才师兄说打算在码头边上寻库仓?”

  向尚领会到李廷恩的意思,也不提这事儿,顺势烦恼道:“可不是,咱们河南道的东西,拿到南边去,还是能卖些银子的。何况咱们这梅瓷与玻璃一烧出来,一船一船的运出去,银子到时候真是跟流水一样进来。向家在县城的库仓离得太远,还是在码头边上就近寻块地起一个罢。”

  李廷恩闻言就道:“生意我也有一份,库仓的地我来安排。”

  向尚等的就是李廷恩这句话,既然地大半都在这个师弟手里,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他一定要占这个便宜。不过他还是感慨了一句,“做啥生意可都没你这来的挣银子啊。”

  的确如此,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炒地皮永远是短期想要发家致富的最好选择。只是李廷恩也只打算来这么一次了,这毕竟只是一种投机的手段,不能常用,否则迟早会陷进去。若非当初工匠和道观那里所耗巨大,又知道哪怕赌输了背后还有空间撑着,他是绝不会动这个心思的。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玻璃作坊的事情,李廷恩就听到下人来报有人想见他的事。

  向尚听完始末觉着有意思,一个劲儿撺掇李廷恩,“赶紧去瞧瞧,说不定是想看看你这解元的风姿。”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觉着眼下还有空闲,就让去把那少年领来,结果一看人,李廷恩就跟王管家有一样的感觉,觉得这少年五官生的十分面熟。

  少年个子不高,有跟李廷恩一样的高鼻浓眉,生着一双十分灵动的丹凤眼,脸上还有些尚未褪去的肥腻,面色却并不很好,衣裳褴褛,手里还紧紧拖着野菜筐子,怯怯的站在书房中,间或会小心翼翼抬头看李廷恩一眼。

  向尚打量了少年两眼,望着李廷恩嘻嘻笑,“这跟你长得可有点像。”

  李廷恩明白向尚的意思,没有理会他,望着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紧张的将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声如蚊蚋的道:“我,我姓李。”

  “还真是姓李的。”向尚吃了一惊,追问,“你是廷恩的亲兄弟还是堂兄弟?”

  一句话把少年问傻了,他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对向尚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法李廷恩唯有无奈,他瞪了向尚一眼,对少年道:“告诉我你父亲的名讳。”

  少年吭吭哧哧犹豫了半天,就在向尚都有些忍不住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他终于说出一个名字。

  “李水东。”说出这三个字后少年说话就变顺畅了,“我爹叫李水东,我娘死前给了车店五两银子,让人把我和妹妹带到三泉县。娘告诉我她听别人说我有个族兄中了解元,我爹全族都起来了,娘让我一定把妹妹带回去把病治好。”

  李水东,李水春的亲弟弟。那个拿了亲娘养老银子在镇上开小茶楼,实则是做赌馆生意,结果闯了大祸欠了七百两银子又想回家骗李水春与族长李水根为他还债,没成功干脆将亲爹的地契与房契全都偷走卖了之后带外室离开三泉县的李水东。

  李廷恩冷冷的笑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初身为族长的李水根找上门,疲惫不堪的求自己这个晚辈帮忙时的样子。他看着少年,笃定的道:“你是外室所出。”

  少年涨红了脸攥着拳头愤怒的瞪着李廷恩,片刻后他垂了头,“我娘是外室。我晓得外室生的儿子不能进族谱,你们不认我就算了,我就想求求你们,给我点银子,我妹妹病了,我娘留给我的银子都花完了,我没钱给她请大夫,她会病死的。”越往下说,少年的声音就越哽咽。

  李廷恩扬了扬眉,“你能找到我这里,却找不到李家村?”

  “我去过过李家村,可才到村口跟人打听了几句,就有人过来带着下人把我给撵走了,他们说我要再到李家村,就打断我的腿。”少年木然的回道。

  向尚听说李水东外室生的儿子,脸上没了先前看好戏的神情。当初李水东的事情他还帮忙从中说和过。李水东不是一般的长辈,是李氏族长的儿子,他就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右手食指在下巴上抚了抚,沉思片刻,对少年道:“我叫几个下人跟你一道去住的地方把你妹妹接来,家里会请好大夫等着,你们先在这儿住两日。”

  少年本已经快绝望了,闻言惊喜的看着李廷恩,回过神来忙跪在地上给李廷恩磕头,一个劲喊谢谢公子。

  李廷恩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我是你族兄,按族里的序齿,你往后叫我一声五哥就是。你今年多大了,你爹可给你起了名字?”

  少年赧然的低头小声喊了五哥,“我今年十二了,我娘以前都叫我小四,说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四年前我爹病重的时候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四虎。”

  四年前,这么说李水东刚带着外室和私生子离开三泉县就生了重病死了。

  李廷恩拍拍李四虎的肩头,笑道:“把野菜留下,我叫个人跟你一道去接妹妹。”

  李四虎欢喜的点了头,把野菜筐子放下转身要走,忽又扭过身子,认真的看着李廷恩道:“五哥,我不会白吃饭的,我能帮你干活。”

  听这话向尚先笑了,“你能干什么?”真以为李家村出来的就个个都是李廷恩?李廷恩七八岁就能在镇上靠写对子,给同窗讲课业养家,十一岁能成案首。可李廷恩也是拜了先生后手不释卷的,李四虎呢,打小跟着做人外室的娘长大,十二岁能挖点野菜卖。

  李四虎恶狠狠的剜了一眼向尚,大声道:“我会认字,我能算账。”

  李廷恩诧异极了,和向尚对视一眼,随手从桌上抽了本酒楼的账册道:“你把里头的帐给我算一算。”

  李四虎接过账册,也不提要算盘,闷不吭声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就给李廷恩报了一串数字。叫人惊奇的是,他报的都是对的。

  古代的记账方式是很复杂的,能看账算账的人才并不多,何况这样不要算盘就准确将帐对上了的。李廷恩没想到本是想为李桃儿的事情先在李水根那里留个后手竟意外招揽到一个人才。

  “我知道了。”李廷恩将账册拿回来,对满含期待看着自己的李四虎道:“你先去接你妹妹罢。”

  李四虎乖乖听话走了。

  向尚手里拿着李四虎算账用过的文昌纸抖了抖,笑嘻嘻道:“廷恩,你运道真是好,顺手帮个族弟也能捡个人才出来。”

  “三个。”李廷恩见向尚不明所以的样子,解释了一句,“我已从族中挑出三个人。”

  向尚闻言十分羡慕,“这才几年的时间,就叫你挖了三个人出来。你都瞧得上的,想必真有些才干。想想我们向家,从曾祖那辈就挣开始挣银子,到如今上上下下也没几个靠得住的,打秋风的倒是不少。唉,说起来,真要用人,还是一个祖宗的才信得过,说句难听的,就是抄家灭族,都还是一个姓的绑在一起呢。”

  李廷恩当然明白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非如此,他何必不遗余力的将族人拉起来,真是为了让全族的人都跟在他身后说奉承的话?说到底,还是为信任二字而已。

  一个家族的人,再内斗也会为了自身而有分寸,外面的人,一旦生出异心,便是你死我活。

  李廷恩应付了向尚两句,叫长福进来把野菜拿去厨房,顺便问问李桃儿的病。

  长福回来就手脚指比划的跟李廷恩说李芍药回来了,“二姑太太扑在老太太怀里哭,说她要做寡妇了,被老太爷骂了几句看到老太爷出门遛鸟去了就在屋里砸东西,谁都不敢拦。二姑太太又喊人去叫王管家,说她不想再在范家守活寡,让家里派几个下人去把她的嫁妆都抬回来,她以后就跟在亲娘身边过日子了。下人把事情报给了从大哥,结果从大哥二话没说,就让人喊了崔嬷嬷过去,崔嬷嬷去了就站院子里跟二姑太太讲道理,也不晓得说了啥,二姑太太气的要对崔嬷嬷动板子,大姑太太听到消息,过去就骂了二姑太太一顿。老太太又晕了一回,大姑太太见小的过去,就说老太太被二姑太太气晕了,她要留下来照顾,让小的带句话,说她今晚不到二太太那儿吃野菜饺子了。”一说起这些,长福颇有点眉飞色舞的味道。

  如今李芍药的事情,已经完全挑动不了李廷恩的心绪了,他能猜到崔嬷嬷会对李芍药说什么,李桃儿接下来这段日子又会怎样照顾范氏,甚至照顾李芍药这个妹妹。从一方面来说,李桃儿本身也是他请回来压制范氏的人。只是目前这个大姑似乎情绪不稳,未免范氏这些人狗急跳墙,在他考进士之前弄出大乱子,还是先把人隔开的好。不过倒还能让李桃儿出几天气。

  李廷恩食指在案几上敲了敲,陪向尚用过饭把人送走后,就叫王管家进来,吩咐他在县城里中等人家聚居的三里桥为李桃儿一家人买栋一进的小宅子。

  王管家想了想回道:“老奴记得您名下在三里桥有间带铺面的宅子,还带了个后院,就在三老爷一家布庄边上。”

  说到李光宗,李廷恩喝了口茶微笑着问,“三婶如今可知那两家布庄的铺面是我的了?”

  “三太太问过两回,老奴都给打发回去了。”王管家说着对顾氏一直不死心的做法也有些莞尔。

  李廷恩很明白顾氏在想什么,铺子是别人的,哪怕是自己出面给租金,顾氏也觉得亏本。若铺子是自己的,不仅不用给租金,说不定还能就势将两个铺子给拿到手里。其实两个小铺子对如今的自己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自己却不会给的如此容易。

  有好事就凑上来,李芍药李翠翠回娘家就躲出门去看铺子里的生意。李桃儿这个大姑姐回门,全家上上下下连曾氏都给了两个孩子一份礼,唯有顾氏说要回娘家吃酒,一吃就吃到了上下宴请李桃儿都完了才回来。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凉,冷冷道:“三婶若再到处打听,你就去找崔嬷嬷。还有,大姑宅子的事,就定在你说的那宅子,大姑父以前是走商的,他想拿铺子什么生意,你都听他的就是。”

  王管家有点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明明就是很厌恶那位大姑老爷,为何又要给他个铺子,是想用个小铺子将人拴住,还是有旁的打算?

  心底存着狐疑,王管家却不敢多问,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过了几天,李火旺跑来问李廷恩李四虎的事情。李火旺自从不种地,就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除非李廷恩愿意让他知道的。不过李四虎在家里住了几天,李火旺出门遛鸟撞见两回,看李四虎不是个下人,就以为是哪个儿媳妇又将娘家亲戚接来了,他就把王管家喊了打听了两句,得知是族长李水根在外头的孙子,登时坐不住了。

  李火旺原本是想来让李廷恩别管李水根的家事,要是别的人家,管了就管了,这可是族长。人家自个儿都不乐意让孙子回去,到了村门口听到消息就喊人来撵,自家凑什么热闹。听说还有个病歪歪的丫头,给请了大夫看好病再打发几十两银子让人走了算了。只是李火旺最后没有如意,他反过来给李廷恩说服了。

  过了两天,李水根到镇上见过李廷恩后,李二柱膝下就多了一个不入族谱的义子。

  作者有话要说:说两点
  第一:前两天有读者叫我贴标题和内容提要,我当时没明白,回了句犯懒,好吧迟钝的我经过基友点拨,明白读者们是不想每章都订阅,你们是想看看内容觉得值不值得订啊,傻傻的我。于是今天应大家要求,把内容提要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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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修炼不当,损耗10点阅历点数。
49

  又是一年好时节,才出过正月,元庆八年似乎暖的分外早,曲江河上的冰面在这时候开始化冻,李廷恩在家开始收拾行囊决定提前往京城而去。

  已经出嫁的李草儿和李心儿听说消息,挺着大肚子回了娘家。儿子也不是立时就要走,看到两个出嫁的闺女,林氏忙把人叫去说话,朱瑞成却和王明寿一道陪李廷恩聊了起来。
  朱瑞成其实有心向李廷恩说说织云锦的事情,不过想到李廷恩这趟是去考会试,他决定先将事情压一压。王明寿则有些迫不及待,他朝李廷恩打听梅瓷的事情。

  “向家那梅瓷,可是真要成贡品了,”王明寿身子微微前倾,一脸好奇的问李廷恩。

  李廷恩笑了笑。自从去年末梅瓷做出来,在京中就引发达官贵人追捧,梅瓷价格远远超过一般的瓷器,照样有大把商人拿着银子往三泉镇赶。自运河彻底连通,更有大船行向往海外走。看起来,以前一直买地的王家也动了心。

  “四姐夫也有兴致?”李廷恩笑问王明寿。

  王明寿尴尬的呵呵笑,“不瞒你说,我手里头有笔银子。这不家里眼看就要添丁进口的,又才分了家。”

  王老爷早就去世了,王明寿是王老太太的遗腹子。不过王明寿依旧是嫡长子,只因王明寿前头三个都是庶出的兄弟。王老爷死时早就将家业分好,还没来得及叫族里人来写文书便断了气。王老太太将亡夫写下的如何分配家产的字据捏在手里,这些年一直让三个庶子和几个陪房管事打理家业。李廷恩中举之后,王老太太便做主给王明寿定了李心儿,李心儿元庆七年一嫁过去,王老太太就拿出亡夫的留下的字据叫来族里人,干脆利落的将三个庶子都分了出去。既没多给,也没少给。

  鉴于王老太太的痛快,李廷恩对王家的观感还不错,他想了想暗示了一句,“这事儿过两个月再说罢。”眼下想做梅瓷生意的人太多,梅瓷的产量却受制与各种问题一直跟不上。王家并无这方面的经验,贸贸然让王明寿走在前面并不是好事。

  只要有生意做就好。虽说不能确定是不是如外头传言的那样自己这个小舅子手中就捏着梅瓷的分子,不过就凭和向家的关系,王明寿也觉着自己在这里头分一杯羹没甚大不了。

  朱瑞成与王明寿又与李廷恩絮了几句闲话,留在李家用过午饭,就各自告辞离开。李草儿与李心儿则决定要在娘家住几天。

  李草儿李心儿出嫁半年多,加上回门礼与年节才一共回了三次娘家。就是同住在一个县城,新妇常往娘家跑也是会被人说嘴的。听说李草儿李心儿有孕,林氏天天抓心挠肝的担忧,打发下人去看过两回。要是闺女嫁出去两三年,林氏还能放心大胆的去探视探视,这才半年多,林氏就觉得不好。

  这回看着两个女儿回来还能住几天,林氏欢欢喜喜的拉着她们说话。

  李草儿害羞的道:“上上下下待我都挺好,婆婆人也和气。”

  “你有身孕,女婿身边有没有安置人?”林氏想了想就问。

  “没有。”李草儿脸上红红的,“相公说了,多添个丫鬟都是事儿,没得在家里头找这些不自在。”

  林氏脸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李二柱一直都没有妾和通房丫鬟,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过这种日子。虽说男人纳妾收丫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能没有不是最好。既然女婿自个儿不要,将来也省的闺女还要被人说嘴。这门亲事真是挑好了,当初自个儿还不乐意,想将闺女嫁个乡下老实些的。看样子还是儿子眼光好。

  李心儿看林氏一脸笑,却吐出嘴里的腌酸枣核,翻了翻白眼,“姐,你做啥梦呢。王明寿也没收妾,我那婆婆说找个人给伺候他他还推了呢,他上我这头讨好卖乖的,可我心里清楚的很,他哪是怕我动气,他纯是怕廷恩动气。我告诉你,就咱两嫁那两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你等着瞧罢,这趟出去廷恩要没中,他也是解元,有大官当师父。咱两依旧能过没妾的日子。廷恩要是再中个状元,他俩能给咱端洗澡水,别说纳妾,就是他们老娘把丫鬟给剥光了塞到被窝里两人都能给踹出来。”

  李草儿与林氏叫李心儿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

  林氏回过神气的脸上挂霜,“有你这么说婆婆的没,你在王家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平日这么教过你没?”

  李心儿哼了一声,看李草儿面红耳赤,林氏气的直喘粗气,无奈的闭嘴不说话了,不过依旧是一脸不服气。

  林氏真是对这个女儿没法子了。她有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两个闺女,就大闺女学会女人家做规矩的道理,小闺女就这么牙尖嘴利的。

  她无奈的叹气,“唉,心儿,这女人家,娘家好自然是靠山,娘家有个了不起的兄弟那更不会受人欺负。可你也不能占着娘家立的稳就不把婆家人都放在眼里。你以前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还说你小姑和你大姐呢,你是想把婆家人都得罪光了三天两头回来做讨人厌的姑奶奶?”

  “我才不会学她们。”李心儿又往嘴里丢了一个酸枣,鄙弃的道:“要真在婆家被欺负,就自个儿跟婆家干一仗,又不是没带陪嫁的人,就晓得回娘家耍威风找娘家的人麻烦,算啥本事。”

  原本李草儿是真的不想和李心儿计较,不过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心儿,婆家要有人挑你的刺儿,你咋做都不成你说两句没啥,可婆家上下都待你好好的,你整天就在心里琢磨别人是看在廷恩的份上才待你好,你心里头不累,你日子就能好过?”

  看李草儿黑了脸,李心儿就不说话了。

  李草儿瞪着她,“你那脾气,好好改改罢,别动不动就跳脚,妹夫好脾气,可不一辈子都好脾气。你有身子妹夫不纳妾你说人是顾忌廷恩,人要是收几个丫鬟你是不是又得说廷恩都不被人看眼里了?”

  李草儿不动气,李心儿比谁都能说,李草儿一火了,李心儿七十就下去了。

  看李心儿不说了,李草儿也不想再说她,开始问起林氏林翠翠的亲事。

  一说这个,林氏这样性子绵软的都一肚子火。

  “我给翠翠收拾了一份嫁妆,就是我这些年存的银子。你们两都晓得的,廷恩老往我这头送好东西,你们出嫁的时候我这当娘的给了一大半,剩下的我留了一半给珏宁,还得留点给小宝,我就挑了那么几件给翠翠压箱底儿,结果谁都没说啥,连你爷都没发话,没想你门大舅娘那天找上了门,说都是一样的侄女,咋翠翠的就这么多,翠翠上头的几个姐姐就不管。”面对娘家人的刁难,林氏气的直抹泪,“都是我的亲侄女,我这做姑姑指定一样心疼。可她们都把人卖出去做了童养媳,都不晓得在哪个山沟里,我上哪儿找人去。再说都嫁出去了,我还咋给嫁妆。这不正好林氏就剩下翠翠一个闺女了。”

  李心儿不耐烦,“娘,您脾气就是软。几个舅舅家如今哪个不是靠着李家过日子。就大舅娘娘家养猪的本钱还是你给的呢,她还来找麻烦,你就该告诉她,你的银子,你愿意给谁办嫁妆就给谁办嫁妆,关她……”

  “心儿!”李草儿叫住李心儿,安慰林氏道:“娘,大舅娘那人,她说的话你咋还过心。她说她的,你照旧给表妹收拾嫁妆就是了,她就嘀咕几句,大舅他们也不会听她的。对了,你光是给翠翠收拾嫁妆,可看着合适的人没?”

  林氏跟两个女儿哭诉了两句,心里好受多了,闻言点点头,“原本我是想在县城给寻个人家。翠翠跟着珏宁一道学了半年规矩,外头有好几家夫人太太管我打听呢。”

  “人家是看她在我们家养了几年跟您亲闺女差不多,你以为人家真看重翠翠学的那半年规矩。”李心儿说话没好气。

  李草儿无奈的塞了快点心到李心儿嘴里,细声细气的和林氏道:“娘,这事儿您商量廷恩没?”

  “商量了。”林氏这回没骂李心儿,而是叹气道:“廷恩说翠翠亲事不能比着你们挑,可挑个太差的我养了这么几年,她吃吃喝喝跟你们都一样的,再让她去过苦日子我这做姑姑的也舍不得。横竖翠翠年纪也不大,廷恩道等他考完会试再说。”

  “那您还是等等罢。”李心儿在边上插了一句。

  母女几个正在说话,外头丫鬟急匆匆掀了门帘进来。

  “二太太,不好了,关西道的流民到了咱们河南府,县太爷下令把城门都给关了。”

  “啥?”林氏母女三人吃了一惊,片刻后林氏惊叫了一声,“他爹。”人就直直往地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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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我早说不让你爹回乡下,你都要去考会试了他还要折腾那些烂木头,这会儿好了,县城门关了,外头全是流匪,他可咋回来。”林氏拉着李廷恩的手眼泪流个不住。

  李二柱接了笔生意,要给人家打一整套嫁妆柜子,他想给主顾亲自选几根好木头。今年头一批的金银花可以送去制茶了,李大柱李光宗兄弟在李家村都还有地种着金银花,当然不放心,三兄弟都有事儿,就一起在三天前回了李家村。这会儿小曹氏与顾氏也坐在厅堂大哭不止。

  顾氏哭声震天响,拍着大腿嚎啕,“他爹啊,是我对不起你,要我不叫你回乡下,你不能出事儿,天老爷啊,你咋这么不长眼,老娘可没干过缺德事儿,你就是看不得咱们这些人过点好日子,天煞的流匪,墩儿,你要成没爹的孩子了。”

  边上站着的李墩儿被顾氏这么一搂一哭,吓得跟着张了嘴要哭。

  “墩儿。”一直站在林氏边上的李廷恩目如坚冰,冷冷道:“不许哭!”

  李墩儿被李廷恩脸色吓住了,他张大嘴洗了一大口气到喉管里呛的直咳嗽。顾氏这会儿也不哭了,搂着儿子缩在椅子上蜷成一团。

  三个儿子在城外乡下,李火旺心里这会儿急得很,面前一堆女人哭,更是叫他心头跟被火燎着一样,他问李廷恩,“廷恩,咋猛不丁就来了流匪,这天底下也没听说哪儿闹饥荒啊。”

  这点同样是李廷恩奇怪的地方。

  所谓流匪,大多其实是流民,流离失所的饥民们为了生存,干脆做起匪的勾当。只是要有流民,按理来说应该先有天灾或是**。大燕没听说哪个地方闹旱灾或是洪灾,朝廷的邸报自己是有法子看到的,上头根本没有哪一道出现过这种情况。要说**,太后摄政,各地藩王宗室的确蠢蠢欲动,但这些藩王手中无兵无权,他们手中有的只是银子,想要毫无声息的就掀起流匪作乱,简直是天方夜谭。至于当地贪官横行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就更不可能,若有贪官逼迫民生至此,士林中早就会有声讨的文章出来。

  即便不追究流民形成的原因,普通的老百姓心中对官府天然有畏惧的心态,流民们到了河南府,难道不应该先在城外等一等,看能不能有官府的赈济,为何匆匆就要冲撞城门,逼迫县令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李廷恩心中翻来覆去的思量,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此时听李火旺问话,他就道:“爷,您先把着家里,我去县衙一趟。”

  “啥,廷恩,这时候你还要出门?”顾氏一听李廷恩要离开,声音尖锐的喊了一句。

  “叫啥叫!”李火旺冲顾氏怒吼,“廷恩不出门打听打听消息,谁想法子救老三他们。老三还没死呢,你就先在家里哭丧了!”骂完顾氏,看顾氏不说话了,李火旺扭头对李廷恩唉了一声道:“去罢,你去弄弄清,唉,咱这老百姓过了几代太平日子,要天下又乱起来,这可咋活。”

  李廷恩应了一声,在屋中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直坐在角落拉着一双儿女闷不吭声的曾氏身上。他缓缓行到曾氏面前,站定脚步。

  “四婶,流匪的事情只怕要延续一段时日,王管家会跟在我身边打理外头的事情。家里就有劳四婶。”李廷恩不理会别人的吃惊,认真的望着曾氏。

  曾氏诧异的抬头,她想不明白,这几年李廷恩对她这个四婶都是恭敬而疏离。她也一直谨守分寸,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调养身体,这个节骨眼上,为何李廷恩竟会将家中托付给自己。

  她沉默片刻,不理会旁边小曹氏打量的眼神还有顾氏的惊叫,坚定的点了头。

  李廷恩带上长福还有赵安一道去了县衙。袁县令已经升官,此时三泉县的县令乃是姓苏,祖籍正是关西道的灵州。苏县令正在县衙团团转,不用李廷恩询问,一开口就是石破惊天的消息。

  “永王反了。”

  李廷恩瞳孔缩了缩,“苏大人,永王封地在山南道复州,按律只能有两千护卫,就凭这两千护卫,永王如何能将流民驱逐到河南道。河南道和山南道中间还隔着河北道。”

  “唉,永王他放了塔塔人入关。”苏县令跺跺脚,恨恨道:“复州毗邻西南,西南山林草原都是塔塔人的地盘,永王杀了越桥关都督洪勇,引塔塔人进关,一路飞驰而下,连下数十城,如今整个山南道都在永王手里。”

  “河北道如何?”听到这个消息,李廷恩顾不得心跳如鼓,急忙追问。

  “半数已落入永王之手,咱们河南府挨着昌州,自然顶在前头。”苏县令愁眉苦脸的道。

  李廷恩攥了攥拳头,“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有,永王兵马要占据一道,就算加上能征善战的塔塔人,至少也需三个月。”

  苏县令苦着一张脸,“论理这话本县不该说的,不过这个节骨眼上,顾不得了。”他一横心咬牙道:“数月之前,朝廷撤换了大燕七道之地的都护,七道各州驻军都督也被削职大半,共有六十七名都督被押回京师问罪。”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李廷恩脸上血色全无,半晌他疲惫的问,“苏县令,为何这些事我从未在邸报上见过。”

  “李公子。”苏县令怅然叹道:“本县知晓你是石大学士得意弟子,若非如此,这时候本县不会给你说这些。不过即便石大学士私下让人将邸报送与你看,恐怕这等大事石大学士轻易也是不敢告知你的,毕竟你尚未入仕。”

  苏县令目中满是悲色,“太后一意孤行,以外戚子侄换下良将强兵,驻防各地。塔塔人兵马一至,这些出身勋贵的子弟便丢下手下兵马在亲卫护佑下拼命逃窜,塔塔人不伤一兵一卒就能占领一座城池。永王兵马裹挟降兵,与塔塔人分兵数路,快马之下,不过半月,整个山南道就落入他们手中。河北道七位都督,闻之永王起兵,自愿献上城池兵马。塔塔人生为蛮夷,每到一处,便烧城抢粮,驱使无辜百姓为先锋,致使乱民滋生。不愿被塔塔人掳掠的流民就成了流匪,逃窜到了河南府。”

  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他唇瓣开开合合,良久才低声道:“朝廷压下消息不告知天下人,为何在各州府来往的行商口中也无一丝口风透露出来?”

  “李公子,这几月你是在家中闭门读书罢,这三泉县,已有数月没见到行商了,有侥幸能从外地逃回来的,一过城门亮出通关文牒便会被送到牢中关押。”苏县令脸上满是讥讽的笑容,“朝廷只须告诉百姓乃是为今年恩科严查各地,百姓们有吃有喝谁会去怀疑是不是有藩王起兵?”

  没有朝廷的邸报,没有流通来往各地的行商,在这个古老的时空中,截断消息原来如此的简单。也许另外一个县城都死光了,只要关闭城门,相邻的城县还以为大伙儿都依旧活在太平盛世中,直到兵临城下,才会戳破这个美好的泡沫。

  就像是自己这个自以为耳目聪灵的解元,以前一次次比别人提前知道消息,依旧是在别人愿意泄露的情况下。这一次,若非流匪快速围城,自己不是依旧满怀信心的准备上京考会试?

  李廷恩许久都没有说话,此刻他忽然彻底明白上一次会从石定生口中听到锦绣繁华与腐空说法的原因了。不仅仅是太后主政乃阴月凌日,而是天下已生乱象。迫不及待让自己去考恩科,不仅仅是意识身体康健不在,生怕命数不久,更是提前察觉到会有一场动荡将至,怕自己会被彻底耽误仕途。或许,连石定生这个比别人都看得远的帝师都无法预料到动乱会降临的如此迅猛。

  谁能想到,身为大燕皇室子孙的永王,会引蛮族入关。

  以前他的心愿是出人头地,在这个时空护佑家人,为整个家族撑起一片天。可如今朝纲纷乱,藩王引异族入关,流民变流匪,他又该怎样护住家人。若天下兵戈四起,他要凭手中的笔墨纸砚去挡住那些已化身成匪的暴徒?

  想到还在李家村的李二柱,李廷恩压下心底越来越增大的惶恐,“苏县令,朝廷的兵马何时才能到河南府,汴州应该还有朝廷三万卫所军。”

  “不会有朝廷的援兵。”苏县令摇了摇头,“再过两月就是太后千秋,永王此时作乱,唯恐京畿有失搅扰太后千秋大寿与今年的恩科冲了喜气,兵部将各地精兵全都调入关内道拱卫京师,汴州三万卫所军,只留下五千给河南府,其余的,都要前往关内道。”

  “你说什么!”李廷恩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这个时候,还要先为太后办千秋寿宴!他目呲欲裂,“朝廷就不怕永王挥兵直入关内道?”

  闻言苏县令仰头大笑,眼角泪水沾湿他整张面庞,“李公子,别人赞你是文曲星降世,老夫今日却说你愚蠢。自大燕立国,塔塔人叩关数十次,他们是打不下整个大燕的,蛮夷失智信勇,他们只会抢人抢粮,抢够了,他们就会回去西南边境外自己的地方。塔塔人一退,永王失去依仗,顶多能打下半个大燕,他更打不下此时雄兵百万的关内道。待太后千秋一过,抢够了的塔塔人退兵,朝廷大可再挥兵讨伐永王,讨伐不了,还能和谈,反正都是太祖子孙,勋贵宗室,皇亲国戚们照样过好日子,哪管下面洪水滔天!”

  心中暴烈无比,李廷恩竭力压制嗓音低声问道:“苏县令,城门可否打开片刻?”

  苏县令坚决的摇头,“李公子,本县知晓你父伯族人皆在乡野,不过而今流匪围城,全靠城墙抵挡,本县身负全县百姓厚望,恕本县顾不得私情了。”

  李廷恩没有多说什么,他朝苏县令深施一礼,转身昂然离开县衙。站在县衙外,望着满怀期望看着自己的长福,他仰头望着天空,密布的阴云中一束微弱的日光穿透云层刺的他眼睛生痛。

  “大少爷,县太爷说啥时候才能把城门打开,咱去把大老爷他们接回来,顺道把我爹也捎上。”长福挤上去眼巴巴的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越过他,一言不发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马,策马狂奔往李家的方向而去。

  “大少爷!”长福跺了跺脚,招呼一直缩在墙角弯腰驼背整天像得了痨病一样咳嗽个不停的赵安,“赵伯,快,赶紧跟上。”

  赵安慢腾腾挪动身子坐到长福背后,长福心里急得很,一边埋怨赵安磨蹭,一边不敢耽搁的扬起马鞭试图追上李廷恩。

  回到李家,李廷恩悄悄走了侧门,直接找到李火旺,他把从苏县令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能为了安抚而让李火旺心存侥幸。

  李火旺不懂什么永王作乱,塔塔人入关,太后千秋。可他心中对一切蛮夷都有根深蒂固的恐惧。想到自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关于蛮夷剥人头皮吃生人肉的传言,他吓得瘫坐在椅子上,手一直发抖,“这可咋办,你爹他们,咱李家村还有那么多族人,祖宗们的牌位还在里头。”

  “爷,苏县令不肯打开城门。我打算今晚自水道出城,然后悄悄把爹和大伯他们接回来。”

  “你说啥?”李火旺吃了一惊,“廷恩啊,外头都是流匪,县太爷都不敢打开城门,你就这么出去了咋是那些人的对手,那都是饿昏了头的,能把人给生撕了!咱家眼下就指望你了,你是爷的命根子,就是你爹他们出了事儿都成,你不能有差错。”李火旺拉着李廷恩的手老泪纵横,“廷恩啊,你听爷的话,咱就等消息,咱乡下存粮不少,不缺吃不缺喝的,你爹他们要顶得住是老天保佑,顶不住是命,你可不能拿命去拼。”

  就是因存粮多,对流匪有莫大的吸引力,自己才会倍加担忧。

  李廷恩没有多余的话,只道:“爷,那是我爹。”尽管这个爹懦弱无能,依旧是他爹,前世今生唯一的爹。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做出眼睁睁看着生父在危险中挣扎自己却在安全地方苟安的选择。

  李火旺哆嗦着唇,“廷恩啊,你爹也是我的亲儿子。可世道眼看就要乱了,要这回你爹他们救不回来,咱族里怕也完了。咱家里都是些女人孩子,你要再为你爹他们出了事,这家里还有啥指望,廷恩,你听爷的话,你听话。”

  李火旺拽着李廷恩的手不肯松开,不管李廷恩怎么说都不让他去李家村。无奈之下,李廷恩只得假作应允,等到李火旺累了昏昏沉沉的吃了安神药睡下,李廷恩才悄悄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把赵安叫了过来。

  “赵叔,我要去李家村。”李廷恩没有管赵安脸上意外的神色,面无表情的继续道:“我知道曲江河有一段支流,通往县郊的秭归林,我打算从这里出城。我想让你跟我一道去把我爹他们接回来。”

  赵安没有提出反对,那张常年跟木板一样枯黄的脸依旧全是病容,他道:“少爷,这段支流太浅,行不了船。若要游出去,不等出城咱们就脱力了。”

  “用竹筏!”李廷恩显然早有考虑,“正因那里行不了船,苏县令才不会多派人手看守。我今日在县衙探消息时见了值守图,分水处只有一个我认识的捕快,他家就在附近,家中老父为补贴家用有时会用竹筏抓些鱼上集市贩卖。我们用他的竹筏,不会让人察觉。”

  一直以为李廷恩只是个文弱书生的赵安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驼了,只是依旧时不时的咳嗽一声,“既然少爷都想好了,我老赵就陪少爷走一趟。不过少爷可要想清楚,如今在城外的那些流匪人数不少,哪怕都是些蚂蚁,饿红了眼的蚂蚁也跟狼差不了多少。”

  李廷恩扫了赵安一眼,淡淡道:“狼也罢,蚂蚁也好,又与我何干?”说罢他不看赵安,将挂在身后的宝剑摘了下来拿出一方绢布,开始细致温的一点一点擦拭。

  赵安深深的看了看李廷恩,躬了躬身子,退了出去准备。

  在嘱咐好王管家与崔嬷嬷后,李廷恩便借口要去向家打听消息,趁还未宵禁来到那捕快家中。等天彻底黑透了,李廷恩与赵安上了竹筏,一路顺水而下出县城,到达秭归林。

  水道断流,一身黑衣的李廷恩与赵安跳下竹筏,李廷恩将竹筏悄悄找个隐蔽地方藏好,赵安则去探路。片刻后,赵安回来,小声道:“少爷,林外有人。”

  李廷恩目光锐利如苍狼。

  “是流匪,他们在林外烧火取暖。”

  “有多少?”李廷恩面不改色的问。

  赵安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低声道:“两拨人,左五右四。”

  左五右四。

  李廷恩衡量了一下,捏紧手中的剑柄,迅速作出决断,“左边的归你,右面我来。”

  “少爷的意思,是把人敲晕了绑起来还是……”赵安在喉管间抬手比划了一下。

  李廷恩闻言沉默了一瞬,赵安嘴角就露出一抹讥嘲。

  “杀了罢。”当李廷恩若有似无的话音飘散在耳边时,赵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朝李廷恩望了一眼,但他没有多说,只是闷不吭声的点了点头。

  在赵安的带路下,两人无声无息的往流匪的地方靠近。

  冬雪尚未融尽,秭归林中较之别处更为森寒,不过此处有水源,有满地随手可捡拾的柴火,时不时还能捉到一只从林子深处昏头昏脑出来的野兔,就有两伙流匪选中此处搭了两个破破烂烂的草棚。

  此时流匪们正聚在一起烤火喝酒,畅快的说笑聊天。

  “刘老三,今儿那婆娘睡着舒服不,哈,老子抓那个赶不上你抓的一半,你那个细皮嫩肉的,老子先前摸了一把,不得了,跟豆腐一样。”一个壮汉坐在火堆旁嚼了口烤焦的鸡肉,吐出两根鸡骨头,看着不远的草棚下全身不停往前耸动的刘老三满脸都是羡慕。

  刘老三满是汗毛的胸口下露出一双白皙的胳膊,他身子连连耸动几下,长长的j□j了一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拴好裤腰带,摸摸嘴角边上的血痕,朝躺在草堆上双眼无神面目青肿的女人重重踢了几脚。女人没有反应,连哼一声都不曾。刘老三觉得无趣,朝女人白花花j□j在外的胸口吐了几口唾沫,提着裤腰走到火堆边坐下,猛灌了两口酒才有空回答壮汉的话。

  “性子烈的很,老子舌头差点给她咬断了。葛八,你要睡就赶紧睡去,待会儿就没气了。”

  旁边的男人都起哄,“对对对,赶紧去睡去,葛八你那伙计也撑不了多久,快着些,等你睡完了咱们还能再轮一圈。”

  八个男人哈哈大笑,唯有葛八脸色狰狞,左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火光中翻出猩红的血肉,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将酒瓶一摔,朝草棚走去,“老子叫你们瞧瞧,谁他妈撑得久。”

  看着地上如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的女人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葛八咽了口唾沫,搓搓手解开衣裳。**直接接触到冰凉刺骨的寒气,让他咒骂了老天爷几句,“娘的,这么冷,老子差点给冻软了。”

  喝酒的刘老三听到他的话,扭头道:“葛八,不冷你也硬不了多久。”

  “放你娘的……”

  葛八回头咒骂的话音未落,一道细短的寒光在夜色中骤然出现,葛八高壮的身躯僵硬片刻后朝地上轰然栽倒。

  “葛八!”刘老三一声怒吼,见到地面残雪被染红,他霍的坐起身抄起身边一根粗长的木棍,怒吼道:“哪个龟蛋,兄弟们,抄家伙。”

  赵安藏在草堆边上,成功用袖箭击杀葛八,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脚将地上那个女人踢到一边,对上了舞着木棍的刘老三。

  李廷恩从另一头的草棚出来,就势往最近一个还来不及站起的流匪身上一剑刺去。流匪喝了几坛子酒,神智还不太清醒,被李廷恩一剑刺中心口,脸朝下倒在火堆上。森寒的空气中立时飘荡起一股人肉的焦香味。李廷恩移开视线,竭力压制住胃部翻腾想要呕吐的**,剑花舞动,将另一个挥着棒子过来要拼命的流匪砍翻在地。

  右面剩下的两个流匪没想到李廷恩看起来年纪不大,手段如此果决凶狠,两人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慌慌张张转身就想跑。

  望着两人褴褛的衣衫和仓皇的脚步,李廷恩对着他们的背影犹豫着放下了剑。

  正和三人纠缠的赵安大急,“少爷,不能让他们回去!”

  想到不远处大批聚居的流匪,李廷恩目光一厉,神色漠然的追上其中一个流匪,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剑,流匪痛叫一声,捂着胸口躺在雪地上垂死挣扎。没有片刻犹豫,李廷恩又往另一个流匪追去,那流匪似乎意识到他不是李廷恩的对手,相距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猛的扭转身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咱们也是良民,没了饭吃这才抢些粮食,公子饶命啊。”

  对面这张脸憨厚如老农,以前也许这是一个比李二柱还老实的乡下农人。可如今在困境中,他们成了吃人的野兽。

  李廷恩木然的举起长剑,在绝望的呼喊声中一剑斩落对方的人头。求饶声戛然而止,只剩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雪地里仰望这黑沉沉的天空。对视这双眼良久,李廷恩缓缓抬起剑身。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剑刃如雪,清晰映照出李廷恩犹显青涩染上了几点猩红的面容,他与剑身上自己的眼睛对望,一股颤栗传遍全身,叫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前世曾经日日见血的那段日子。本以为这一世该是走文道,习剑也是想成为人们口中合格的六艺君子,谁知今日拔剑,不仅见血,更杀了人。更叫人惊恐的,是杀人过后血液里那股躁动的兴奋。

  “少爷。”对付几个流匪,哪怕其中有学过些拳脚十分悍勇的刘老三,对赵安而言,依旧是游刃有余的事情。他把刘老三一刀解决后,走到李廷恩的身边,看着沉默不言的李廷恩,心中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十五岁的书生,哪怕从前听说这位是六艺皆全,但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环境里读书的人,就算手上有本事心里也是慌的。为何面前这位少爷如此不同,能咬牙出城救亲爹是父子伦常,这种一口气杀了几个人却只有先前犹豫了一瞬的劲头到底又是从哪来的?

  杀一个人是触动前生关于道德底线的禁忌,杀两个人,杀三个人,杀四个人却成为了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不得不学会的保命之法。毕竟不是前世今生都在温室中成长的娇花。李廷恩控制住心底那股隐约暴烈的兴奋后,缓缓走到草棚底下那女子身边。

  那女子惨遭蹂躏,又赤身躺在冰天雪地中良久,此时早已断气,她脸上的五官被打的辨认不清,唯有一身姣好的肌肤能看出以前过的安乐生活。李廷恩蹲□,将她散开的衣襟合拢,抬手抚下了她不肯闭上的眼帘。

  “将人埋了罢。”李廷恩说完不等赵安搭话,径自将女子尸身抱起往秭归林中走去。

  赵安看着李廷恩的背影叹了口气。

  看起来杀人跟杀鸡似的,实则心肠还没练出来。到这一步了,还对个不认识的女人心软。

  不过想到李廷恩的年纪,赵安也没多说什么,跟上去帮李廷恩用最快的速度挖了个浅坑,面上覆一层薄土,算是让人有个葬身之地。

  埋完人,赵安道:“少爷,不能耽搁了,若有人来此处找这群流匪,只怕咱们应付不了。”

  李廷恩再度望了一眼这空旷林中的小土堆,攥紧手中的剑道:“走。

  夜色下,两人转身朝李家村的方向奔去。

  两人都是身强体健的人,可一路要避过时不时出现的流匪,路上还常有积雪,连夜赶路四个时辰,天色微亮的时候,两人才赶到柳条镇。

  一到镇口,李廷恩便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平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柳条镇此时荒无人烟,整个镇子一片死寂,到处都是破损的房屋,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青石板道上血迹与尘土混合在一起,往前走一步,就能听见碎瓦烂瓷清脆的呜咽声。

  李廷恩身子僵硬的往前走出数十步,路边的面馆半截门匾横挂在门前,店门大开,里头一片凌乱,唯独没有人影。左边的布庄杂货铺子,右面的酒坊油店。熟悉的地方李廷恩一间间找过去,却始终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影亲热的站出来喊他一声李解元,唯有一些苍白僵硬的尸首在刺骨的寒风中孤单的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少爷。”看到一路行来站立在一家书斋面前的李廷恩,赵安上前担心的拉住了他的胳膊,“少爷,镇子没有城墙,自然易被流匪洗劫,乡下村子不一样,村民们还可以往山上躲,老爷他们未必有事。”

  目中满是血丝的李廷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径自埋头仔仔细细的搜寻过书斋每一寸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想要看见的。

  “少爷。”赵安面对静默的李廷恩,看着天色,不由得又催促了一句,“少爷,天快透亮了。按流匪的习惯,他们必会一再回到这个镇子搜寻粮食,咱们得尽快离开这赶到李家村。”

  李廷恩没有答话,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剑,“这是我先生所开的书斋。”

  “石大人?”赵安诧异极了。

  “是我的开蒙恩师。”李廷恩木然的将地上一本诗集捡起来放入怀中,“我中秀才后,先生托人将我举荐到老师面前,我才能成为老师关门弟子。”

  “原来是秦先生。”赵安终于明白李廷恩为何会有如此异常的反应。天地君亲师,亲眼见到开蒙恩师所办的书斋如此,整个镇子又被流匪洗劫的人烟全无,若半点都没有反应,那才真是狼心狗肺。

  “少爷,秦先生在府城办有书院,说不定秦先生全家如今都在府城里头,比县城好得多。”赵安安慰道。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先生为给我送行,今年有意推迟了开院的日期。”

  闻言赵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忽然他目光如利箭射向书斋二楼,给李廷恩打了个手势,手中持着匕首慢慢往楼上走去。

  很快他一手抓了一个孩子下来。左手一个七八岁,右手的只有两岁左右。两个孩子都是满脸黑灰,身上穿着又脏又乱还散发着浓烈臭气,质地粗劣的棉袍。

  左手那孩子被赵安抓着,一直奋力挣扎,伸手想要够右边的孩子,在赵安手上抓挠几下发现赵安全不动容后,偏过头就想一口给赵安咬去。赵安瞪了他一眼,那孩子似乎感觉到赵安身上残留的血腥气,憋住气不敢再动弹了。

  等赵安把他们抓到李廷恩面前,两个孩子同时喊出了声,“李哥哥。”

  “文秀,文峰。”李廷恩看着两个孩子,试探的喊了一声。

  “李哥哥,祖父祖母他们都死了。”察觉到赵安松开手,文秀拉着弟弟扑到李廷恩怀里放声大哭。

  虽说早有不祥的预感,可真从文秀口中听到这个事实,李廷恩依旧觉得心头酸楚难当,他身子晃了晃,抱住两个嚎啕大哭的孩子,眼角被难言的愤怒和伤感生生逼出了一抹湿意。

  “来了好多人,爹娘还有祖母被他们用棍子打死了,祖父叫丫鬟姐姐把我们送到县城去找你,有人追上来,丫鬟姐姐把我和弟弟带进来,让我们把衣裳给换了躲到书架后头,我们躲了一晚上丫鬟姐姐都没回来,弟弟饿了,我想出来给他找吃的。”文秀抽抽搭搭的跟李廷恩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从她的对话里,李廷恩约略可以猜出当时的境况。他没想到,最后关头秦先生最信任的居然是自己,他眼里涌出一阵潮意,将两个孩子紧紧拥入怀中。

  赵安从外面进来,急道:“少爷,快走,我在前面一家酒楼里发现了几包银子。”

  全镇都被洗劫,酒楼里却还有银子,不是流匪们没搜寻仔细便是有流匪故意留在这里药回来取的。无论哪一条,这里都不能久呆。李廷恩只得打消想要去给秦先生收敛遗体的念头,把文秀放到赵安怀中,自己抱起文峰。

  “文秀,这是赵爷爷,李哥哥的叔叔。”李廷恩对想要挣扎的文秀说了一句,两人不再耽搁,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匆匆出了鬼镇,走山路往李家村赶。

  一路上遇到两个流匪,都被走在前面的赵安利索解决了,从他们口中得知,围攻三泉县的这一股流匪约有两万多人,他们是被永王的兵马一路逼迫追撵驱赶到河南府的,为了活命,流匪们分成几拨洗劫河南府境内的县城村镇。有五百多人抢完柳条镇后听说附近有个李家村这几年出了个解元,结识了大燕有名的郑家种金银花挣了大钱,五百多人就决定往李家村去抢一把。

  听完这些,李廷恩简直心急如焚。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为了让族人过上好日子的金银花,居然会成为族人的催命符。

  “少爷,就算没有您,这些流匪抢完镇上照旧会去村里抢。”赵安看他神色怔忡,将流匪的尸首拖到路边草丛里后不由安慰了一句。

  事到如今,李廷恩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牢牢抱着怀里的文峰,脚下加快,终于在天色擦黑前赶到了村口。

  在脑海中一直臆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一切似乎都还和原来一样。各家各户依旧亮起暖融融的烛光,空气里嗅不到一丝血腥气,远远的甚至还传出几声鸡鸣。

  李廷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脸上带着喜色抱紧文峰就要往家中走,却被赵安一把抓住了。

  “少爷。”赵安目光森寒的在村子里扫了一圈,“少爷,有点不对。”他其实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昔年在战场上做夜不收的他对于危险天生有着惊人的直觉。

  “你发现什么了?”李廷恩沉声问。

  赵安摇了摇头,将李廷恩拉到僻静的角落,瘦小的身躯在夜色的掩映下飞快的就近寻到一所农家小院。他附耳在门板上倾听屋里的声音,片刻后神情凝重的回来。

  “是流匪。”赵安无奈的对李廷恩道。

  心从欢喜的高处一下跌落到冰冷的地面,李廷恩攥紧剑柄,赶了一天一夜路的他眼中全是红丝,“村里的人都……”

  赵安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不过也没见着村民。他们人太多,只怕这村子里住的都是他们的人,一家至少十几个。我们没办法抓几个来问。”这与在秭归林不同,秭归林那里聚居的流匪们互相隔着一段距离。这村里一动弹,立马就会把其它院子的流匪都引出来。两人身手再好,流匪们再是土鸡瓦狗,蚂蚁也能咬死人的。

  看着熟悉的村落,想到柳条镇的惨状,李廷恩喉头一股腥甜窜了上来,他使劲一咬舌尖,将脑中那想要就此倒下的**压下去,冷冷道:“村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我们先去后山找。”

  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现在只能寄望村子里的人先一步听说镇上的惨状,然后一起躲到了山上。

  李廷恩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在脑海中寻找族人可能躲藏的地方,“玉峰山是我买下的地方,我在山腰修了个院子,山上还有几个矿洞,先找玉峰山!”

  对李家村,赵安并不如李廷恩熟悉,看到李廷恩理智下来,他二话没说重新抱起安安静静的文秀,跟在李廷恩身后悄悄往玉峰山走。

  流匪们十分警惕,在村中进山的路口边几处树上还派了人手放哨。好在他们手法粗劣,赵安一眼就能看破,两人有惊无险进了玉峰山中。

  顺着山路往上没走几步,李廷恩忽然听到村中传来一个惨烈的叫声,伴随着流匪张扬放肆的大笑声毫无遮掩的闯入他耳中,他猛的扭头,望着村中渐渐汇聚在一起的火光,眼中蒙上一层血雾。

  “是六房的三叔。”

  “少爷,不能回去。”赵安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显得极为冷酷,“这群流匪精得很,只怕里头早年就有干过人命勾当的。他们有意叫村子保住原样,让人住到村民家里就是想让听闻风声回来寻亲的人中计。此时捉住了人如此折磨,未必不是想把同行的人还有村民们引出来。咱们两人回去,不够给他们送菜的。”

  耳边熟悉的痛楚叫声一声比一声更惨烈,李廷恩冷冷的看着叫声传来的地方,静默片刻后他搂紧文峰继续往上攀登,直到痛叫声彻底消失,他再没有回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要修文,发现更新就是我在修改。另外,123言情接下来会把清歌一片文的霸王票和订阅收入全部给清歌一片的家人,若大家有喜欢清歌的文并且有能力的,可以去投两个雷聊表寸心。

  大家看完文早点休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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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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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初春的山林中树木依旧枝叶凋零,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从积雪中挣扎出来大片大片的纠缠在一起,让本就因被雪水浸湿而分量加重的鹿皮靴走起来分外吃力。

  经过一日一晚的跋涉赶路,手中还抱着孩子,就是赵安,都有些吃不上劲儿了。他颠了颠怀里的文秀,发现小女娃在寒夜中冻得双唇发乌。

  “少爷,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罢。两孩子受不了了。”

  李廷恩扭头看了看昏昏沉沉的文秀,再抬起伏在自己肩头上文峰的小脑袋仔细打量,心里有些后悔。他固然心急如焚,但秦家就剩这两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不能辜负秦先生的一番信任,想了想他道:“找个山洞休息。”

  两人就近找了个小小的山洞。山洞并不大,勉强能挤得进一个大人,四面都是光秃秃的石壁,洞中兴许是有猎人曾经住过,凌乱铺着厚厚一层的干草,李廷恩伸手摸了摸,干草被洞外化开的雪水浸的有点润意,可也比直接坐在雪上好得多。他将文秀与文峰兄妹两放到山洞中,自己坐在洞外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火,不敢放太多柴,只怕火光太盛将山脚下的流匪引来。

  火堆一燃起来,文峰感觉到暖意,本来冻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下意识的往火堆那边爬,冲李廷恩裂开嘴有气无力的抽泣道:“我饿。”

  李廷恩伸手摸了摸文峰的头,他知道这个孩子饿了。能发现他们姐弟两,就是因文峰饿了,这会儿又过了几个时辰。可一路上他们根本没法找到任何吃的东西。他目光在周围黑漆漆的视野中梭巡,心里觉得十分无力。

  赵安看着两个孩子眼巴巴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少爷,咱们也得吃点东西,要不只怕到不了矿洞那头人就走不动了。您在这里守着他们,我去猎点东西。”

  “我去罢。”李廷恩一站起身就察觉到腿部一阵酸痛袭来,还有脚底那种血肉都黏在鞋底的钻心。他蹙了蹙眉,握住剑柄对还要争辩的赵安道:“李家村附近几座山我都熟悉,以前我每日都要上山采药。玉峰山没有猛兽,旁的我都能应付。”

  赵安闻言就不开口了,他看着李廷恩的身影一步步没入黑夜之中。

  走了一段路,李廷恩竭力搜寻隐藏在路边草丛的一切动物痕迹,结果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下,他只得从空间中抓了两只野鸡出来,顺便取出几截早就摘下的干参须揣在怀中。

  赵安此时已经做好一个简单的树碗,将一捧积雪放在树碗中,在火上烧开之后,给两个孩子一人分了几口。

  看到李廷恩真的抓到两只野鸡,赵安有些意外,起身迎上去,将两只野鸡拿在手里开始打理。山野之地没有调料,赵安怀里倒有一小包盐,即使这样粗糙的烤制,当野鸡烤的油渍发亮时,文峰和文秀两个平日食不厌精的孩子也望着野鸡咕噜咕噜直咽唾沫。

  分吃掉两只野鸡后,李廷恩从怀中套出三根参须,让三人分别嚼碎了咽下去。

  文峰吃饱了肚子,再叫他吃泛着苦味的山参,他皱着眉头想要吐出来。

  “文峰,吞下去。”李廷恩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强迫文峰将山参都咽到肚子里。

  吃过野鸡,补过元气,等所有人面色都好看了些,李廷恩与赵安抱着文峰文秀又开始赶路。

  山林里一如既往的幽静,除了鹿皮靴行走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就只能听见李廷恩与赵安粗重的喘息。望着前方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李廷恩麻木的不停往前走,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宛如在走向一个张开狰狞大嘴的巨兽。

  快到五更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李廷恩在山腰修建的那个院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并不大,修的十分简单,全是土砖,分成几间大屋子,院墙也只是用山中常见的青石垒起来。当初李廷恩是为了让在山上挖矿的矿工免于频繁的上下山奔波,又不愿让矿工们只住在随意开凿的山洞中,这才起意请匠人建了这么一座院子,在里面定期叫人放上粮食,供应矿工们一月的食用。

  如今满怀期望来到这里,亲眼看到院子四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都快将院墙给没过,一眼就能望尽的环境中既见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李廷恩身子一个踉跄,只觉有大石砸在头顶,让他所有的信念都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坍塌。

  “少爷。”看见李廷恩半跪在地,赵安上前扶了一把,将人搀扶到里屋后,在屋中梭巡一圈,提醒道:“少爷,这屋子有人来过。”

  李廷恩猛的抬头,黯然的眸光被赵安这一句话点亮了。

  “少爷,您瞧瞧这屋子。”赵安冲他笑着扬了扬眉梢。

  李廷恩近乎贪婪的将一眼见底的屋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在见到屋中的一应用具都不见了之后他着急的起身,追到厨房,确认锅碗瓢盆这些起居物事和原本剩下的一些存粮都不见了,他脸上终于又焕发了斗志。

  “是我爹他们。”李廷恩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理智全都回笼,“若是流匪,他们不会不动矿洞管事那间主屋里的一对鎏银铜雀烛台,只拿些破锅烂碗。这里我爹比族里人更熟悉,应该是他带着人来将所有的粮食都拿走了。”

  “少爷,这里有血迹。”

  李廷恩神色一厉,抱着文峰来到赵安所在的地方,看到屋里炕上残留的黑红色血迹,李廷恩面目冷凝,“去矿洞。”

  两人转身才要走,忽听到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李廷恩冲赵安使了个眼色,两人极有默契的分别躲到了门后。

  一双手颤抖着拿了个火折子先伸了进来,接着是个圆圆胖胖的脑袋。就着微弱的火光,李廷恩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脸。
  “三平!”

  被李廷恩一声喊,李三平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撑在身后拼命想要后头挪。

  “三平,是我。”李廷恩急忙出去走到李三平面前。

  “五叔!”李三平将火折子举高,仔细确认面前的人。发现确实是李廷恩,李三平先是一愣,接着就扑到李廷恩跟前,拽着李廷恩裤脚哇哇大哭,“五叔,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李廷恩眼睛一酸,急切的抓着他问,“我爹他们在哪儿,族里的人是不是都在矿洞?”

  “在在在。”李三平急忙点头,“族里的人都在矿洞那头,村子里的陈阿牛在镇上看到流匪杀人,他回来跟咱们一说,族长就叫大伙儿全往山上跑,我爹和族里几家长辈舍不得家里头的东西想要都带上,结果落在后头被流匪瞧见了,全都没能上来。”李三平哭的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

  李廷恩不想去问到底是哪一家的人死了,又死了多少。他拍拍李三平的肩,沉声道:“带我去见我爹他们。”

  李三平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此时才想起来他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五叔,七叔公受了伤,我是过来给他找药的。”

  “我爹出什么事了?”李廷恩额上青筋直蹦。

  李三平吸了吸鼻涕,哽咽道:“七叔公摔了腿。上山的时候七叔公说他经常上山砍木头,路熟得很。谁知山里的路都被雪遮了,七叔公没留神就从坡上滚了下来,腿上老长的血口子。他硬撑着把咱们带到这儿拿了吃的,后头族里人又担心这儿会被流匪找着,七叔公就又把咱们带去了矿洞。没过两时辰,七叔公就开始发热。四叔公说这院子里有给以前矿工们备的伤药,叫我来取一些回去。”

  听到李二柱受伤的消息,李廷恩匆忙在屋中翻出几盒子伤药拽上李三平就往矿洞赶。

  等见到躺在几床破棉絮上,脸色比雪还要白的李二柱时,李廷恩喉头一梗,“爹。”

  李二柱迷迷糊糊的却依旧还有神智,察觉到是李廷恩来了,怒气撑起身子挤出个笑,“廷恩,你咋来了。”说完就看到李廷恩领口已经凝固的淡淡的血迹,他一下就慌了,哆嗦着唇骂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到处都是流匪,你咋还跑回乡下来,要有个啥,你说咱家可咋办。你爷他们还能指着谁去。”

  “爹,我没事。”李廷恩看他急的浑身直哆嗦,忙伸手按住他,从怀里掏出伤药要给李二柱上药。

  “廷恩,让他们给你爹上药,你随我出来。”太叔公得知李廷恩从县城撵来的消息,匆忙从另一个挨着的矿洞中赶过来。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是有事要商量,就将药给了在边上的李大柱,随着太叔公一起出了矿洞。矿洞外一片四周都是树木的空地上,族中四五个长辈正在等着

  “糊涂!”方一站定的太叔公就气的用拐棍在地上戳了几下,头一回对着李廷恩破口大骂,“外面到处是流匪,你就带了个护卫跑到山上,全族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力,今年就是考会试的时候,你在这时出了事,就是把所有人的心血往地上踩!我知道你是担心你爹,担心族里,可我早就跟你说过,一个宗族里头,最要紧的就只有那么三两个人,你就正好是咱们族里最不能出事儿的。你在,族里人都有指望,你没了,就是别的人都还活着,又有何用!”

  李廷恩一声不吭的听着太叔公骂完。

  骂了一气,看李廷恩不说话,太叔公自己也没精神了,他摆摆手就势坐在一块青石上,“不来也来了,说说罢,县里如何了,朝廷何时会派兵来剿灭流匪。”

  “对对,廷恩,你快说说,朝廷的兵马啥时候能来。”李长发急忙追问。

  边上站着的几个族老爷纷纷跟在后面七嘴八舌的问李廷恩外头的情况。

  李廷恩看了眼太叔公,低声将真相说了出来,说完他自嘲一笑,“太叔公,如今的情形,我连京师都去不了,还谈什么中状元。”

  听到县城已经被流匪包围成了一座孤城,苏县令亲口说朝廷一直到太后千秋之前都不会派兵马来剿匪,族老们一下炸开了窝。

  “这,这可咋办。”

  “粮食没多少了,咱们不能一直困在山里,迟早那些流匪会杀上山来。”

  “族里上下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好些个还受了重伤,得紧着瞧大夫。”

  “闭嘴!”看着惶惶不安的族老们,太叔公将拐杖用力在地上戳了几下,沉声道:“廷恩,依你看,流匪们能不能打下县城?”

  “按苏县令的意思,县中去年冬收的税粮还未送到州府去,尚能支撑县中百姓三月的吃喝。不过三月一过,就算县中城墙坚固,流匪们都是乌合之众,怕也挡不了。何况,流匪是被永王兵马强行逼至河南府内,永王一旦将已占据的州府掌控在手中,下一个,就该是河南府,到时只怕……”李廷恩对三泉县能抵挡住永王与塔塔人的合兵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太叔公冷哼一声道:“可眼下县城还是比附近的村镇安全。”想到柳条镇,他侧过头问李廷恩,“你去过镇上了?”

  李廷恩面色难看的点了点头。

  “秦先生家里……”太叔公见李廷恩双眼赤红,后面的话便不再问了,“唉,这世道,要吃人了……廷恩,你可惜了啊,是我李氏福气太薄。若生在太平盛世,你必能让李氏成为百年望族!可如今……”太叔公长叹了口一口气,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决然道:“先保住族里的血脉传承!”

  “长发!”太叔公将正和几个族老窃窃私语的李长发叫过来,见他一脸惶恐,不由怒道:“瞧瞧你这副样子,你是族长,一把年纪,死就死了,你怕什么!”

  李长发既怕又委屈,含泪道:“太叔公,我死了不打紧,可我那几个孙子,他们才多大,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住口!”太叔公毫不留情的斥道:“族中所有儿孙,都是我李氏的血脉,不是你的孙子才死不得!”

  李长发诺诺垂头不敢再说话了。

  “你去安排几个人,弄清楚都有哪些受了伤的,伤在腿上的有多少,伤在其他地方不能自个儿走动的又有几个?要不能走,是不是家里的独苗,是男还是女,是要外嫁出去的闺女还是聘回来的儿媳妇,全都去弄清楚,弄明白后就给报上来。”

  李长发不明所以,还是听了太叔公的话去办事。

  听见太叔公吩咐的李廷恩,心里却一个咯噔,他上前一步,沉声道:“太叔公,不能这么做。”

  被李廷恩这么一问,看着李长发背影出神的太叔公半截身子都软了,他借李廷恩的胳膊和手里的拐杖勉强站住,对上李廷恩的眼睛,无奈道:“廷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看你和那赵安身上好几道伤,衣裳到处都是血点,这趟回来不容易罢。”

  李廷恩沉默的避开太叔公了然的目光。

  太叔公拍拍他的胳膊,“廷恩,咱们村里一共有六十多户,合起来四百多人,旁姓人不到一百。你可知最后随我们一道上山的有多少?”

  “只有两百个,旁姓人只剩三个!他们比族里更穷更没人帮手,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到头来全家老下都死在流匪手上。三平他爹娘他们,就是一心想要回去跟那些人一道收拾东西,才会丢了性命”太叔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没了一半啊。舍得舍得,廷恩,要想把族里的血脉传下去,就得舍!”

  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侵袭到心尖,让李廷恩冻的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太叔公,“只剩两百人了。”

  一到矿洞,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二柱身上,他看着跟李二柱在一起的只有二三十个人,他以为剩下的人都在别的矿洞里,原来已经没了一多半。那些曾经在村头村尾叫过他天河的人,大多已死在流匪刀下。

  而剩下的这一半,眼看也快保不住了,最后能活着的到底有多少?

  李廷恩回头望着远处坐在矿洞中蜷缩成一团烤火的族人,杀人时候那种血腥的暴烈重新涌上来,他攥紧拳头转身对太叔公坚定的道:“就算放下受伤的人,放下女人,族中都是种地出身,照样不是饿红眼的流匪对手。我上山的时候,只有两人,赵安能带着避开流匪们的哨探,人太多,必然会惊动流匪,我们走不了。”

  太叔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苦笑道:“所以要挑些年轻力壮的走,下山的时候分开。你身手不错,还有个石大学士给的护卫,老头子不担心你。到时候你能带几个人就带几个,把走掉的人都带去县城,县里还能支撑几个月,说不定能拖到朝廷派兵来。”

  李廷恩明白太叔公的意思了。不仅受了伤的不是独苗的男丁留下,女人留下,就是他们这些辈分高体力不济的长辈也留下。这是打算留下的人在山上吸引流匪注意,要把一切生的希望都留给年轻人。

  可这个方法,李廷恩实在无法接受。就算李二柱没有受伤,李廷恩也做不到。

  在以前,他一直认为宗族就是他利用的工具,是他可以拿来对付范氏的武器,是他在这个时空发展所需要的盟友。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他才明白,宗族的每一个人面目鲜活,他们与自己血脉相连。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神情幽暗的道:“太叔公,我会想别的方法,我一定要带大家下山!”

  若在以往,太叔公会夸赞李廷恩重情重义,可此时他心里只有怒火。

  “还想个屁!”太叔公指着李廷恩连声大骂,“就听我的,你这就给我立个誓,你一定活着回去。再说一回,族里谁都能死,你不能死。不管这天下是不是要乱了,族里只有你能撑得起来,你在,咱们总有起来的一天,你不在,管他乱世还是天下太平,活下来的迟早也被别人磋磨死,你不要忘了,这几年族里发迹,早就把周围的人都给得罪透了。没了你,那些人必会落井下石,你要全族都给别人踩在脚底下是不是!”

  看太叔公动怒,李廷恩干脆利落的跪到了地上。他这个动作,把本就虚弱的太叔公气的一个踉跄晕了过去。李廷恩趁机给太叔公扶了扶脉,发现只是气急晕倒,松了一口气,把太叔公送去歇息,自己叫了赵安出来。

  “矿洞里的粮食顶多能吃三天。”赵安一过来就告诉了李廷恩这件最重要的事情。

  李廷恩漠然的摇了摇头,“不用三天,天一亮还找不到方法平安下山,就再也下不了山了。”

  李家村的情况李廷恩再清楚不过。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富庶村落,所有人安居乐业已久。加上出了自己这么一个解元,种上了金银花,李家村的人比柳条镇的人有钱的多。平日居于安,背靠大树,请长工的不在少数,过的完全是富家老爷的日子。长久以来的安逸生活让李家村的人心性早就不如以前坚韧。

  他们能撑着跑上山一路躲到矿洞挨这么两日,已是十分不易。让他们坚持住信念的,无非是大燕承平已久,他们不明真相,以为流匪很快就会被朝廷剿灭,正如先前那些族老一样,一听说朝廷不会派兵,原本还颇能自控的族老们就全都人色全无。另一条,则是他们对自己这棵大树抱有希望。

  想到看见自己到来时原本坐在矿洞中瑟瑟发抖的族人目中一瞬间迸发出的希望,李廷恩心口狠狠的缩了一下。若自己不能尽早想到办法将他们带走,不等粮食吃完,族人就会失去斗志,受了伤的人会干脆选择放弃。

  失去信念,是比一时饿肚子更加可怕的事情。尤其这是山里,没粮食可以打猎,打不到猎自己还有空间,但若人自己放弃了生命,还有什么能拯救。

  赵安神色凝重的看着李廷恩,“少爷,你想要把人都带走?”以山脚下那群流匪的架势,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错!”想到成为鬼镇的柳条镇,想到死去的秦先生,想到少了一半的族人,李廷恩眼底疯狂的燃烧起熊熊火焰,“我李廷恩不是圣人,却绝不做丢弃族人的事情。”

  赵安很佩服李廷恩的选择,但他不得不坚定的摇了摇头,“少爷,我方才瞧过了,半数人都受了伤,剩下的还有一半是老弱妇孺。若那群流匪是才来的时候,一个个饿的手脚无力只有一股狠劲,咱们想想法子还有几分把握能冲出去。如今他们在山脚吃饱喝足,我们这些人却在山上冻着伤着,就算勉强把所有人都带上冲下去,到头来也是一起送命的份。”

  李廷恩面目狰狞的冷笑,他扶着腰间长剑憎恶的望着山脚,冷冷道:“谁说我要带着人冲出去!”

  闻言赵安愕然,“少爷的意思?”

  “我要他们全都去死!”李廷恩右手猛然用劲,狠狠按住剑柄,语调比地上的冰雪更让人觉得森冷。

  赵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山下五百多亡命流匪以逸待劳的等着,结果面前这位解元却说他不仅要逃命,还要让这群流匪全都送命!

  李廷恩没有理会赵安脸上震惊的神色,他抬头朝不远处一座圆顶山峰望了望,静默片刻后倏然转身。

  矿洞里太叔公已清醒过来,正在听李长发回报族里人伤病的消息,看见李廷恩走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他的脸一下阴沉了下来。

  “你不用说了,就按我的法子做。”太叔公不给李廷恩说话的机会,不容置疑的道。

  对太叔公的话,李廷恩充耳不闻,他低头垂眸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我要炸了碧波湖。”

  “你说什么!”

  不仅是太叔公,边上几个族老听见李廷恩的话,都纷纷跳脚。

  一个族老指着李廷恩唾沫横飞的大骂,“廷恩,你一贯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回是咋了。你不晓得那碧波湖是咋来的,那是咱祖上做官的老祖宗致仕后写文集的地方,老祖宗为这么一个湖,花了十五年。当初你说要把玉峰山买下来,玉峰山原本是族产,咱们都做主给了你。族里不是没人说道,大伙儿都说族产就是族产,就是要给谁,那也该给长发那一脉。可咱们还是给你了。你那时可说的好好的,绝不动碧波湖。”

  李长发跟在后面劝,“廷恩啊,碧波湖就不是老祖宗挖的,咱们也不能碰。这玉峰山上的泉水,可都流到碧波湖里头去了,你想想碧波湖有多大,那要一挖开,能把咱们山脚底下整个村子都给淹了。还有那么多田地,那可是咱族里的根,这……”

  “等等。”李长发的话没能说完被太叔公给打断了,太叔公被一提醒,看着李廷恩问,“廷恩,你是不是想用碧波湖里的水对付山下的流匪?”

  “是。”李廷恩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

  周围的族老们一听李廷恩是这个意思,纷纷沉默了。太叔公闭目凝神想了想,摇头道:“不成。这会儿碧波湖面上全都结着冰。再说当年老祖宗圈碧波湖,周围是用糯米浇筑黑青石,不是田间土砌的坎,要想挖开,至少得三五个月。”

  李廷恩淡淡道:“太叔公,我说过,是要炸了碧波湖。”他看太叔公脸上并没有怒色,就解释道:“为了挖硝石,我在矿洞里备了些黑火药。这些火药足够炸开碧波湖的湖坎和冰面。”

  族老们听说李廷恩手里有黑火药,彼此对视了几眼,最后都望向太叔公。

  毕竟这是老祖宗曾经结庐写文集的居所,每年年尾族里还要派人来在碧波湖前上贡台。往回数几十年的大旱时节,就是地里干的到处都是口子,族里人都不敢去打碧波湖的主意。如今要将碧波湖炸开去对付山底下的流匪,族老们也不敢做主。

  太叔公闭目沉思良久,依旧摇了头,他看着李廷恩语重心长的道:“廷恩,我明白你的心思。可碧波湖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咱们这些后辈子孙若为了保住就给炸了,往后如何去见祖宗。”他抬手阻止张口欲言的李廷恩,“就算不管碧波湖,你有没有想过,祖宗祠堂就在碧波湖正下方,碧波湖一炸,祠堂头一个被淹。碧波湖只是祖宗写文集的地方就算了,可若祠堂被淹,祖宗灵位不保,我们便都是不肖子孙!”

  被太叔公这么一提醒,族老们这才想起祠堂的方位,一个个骇然失色,比先前听说这场流匪不会被朝廷剿灭还要害怕。

  李长发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死就死了,要为活命让祖宗的灵位都给淹了,那不是还比不上畜生。”

  几个族老也纷纷附和李长发的话。

  他们的意思都很一致,宁肯冒险让族里人分散拼一拼,哪怕最后只剩一个男丁,也好过为了全族活命让祠堂被淹,让祖宗灵位受辱。

  “人活着,可以再为祖宗重立灵位供奉香火,人都没了,祖宗的牌位迟早也会被那些流匪那些做柴火!”李廷恩忿然从地上站起,扬声道:“祠堂是死,人才是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李氏香火就此断绝,才是真正的不孝。”

  “太叔公。”李廷恩身姿笔直如长剑对太叔公道:“廷恩今日在此立誓,今日迫于无奈炸碧波湖,毁祖宗祠堂,来日必叫我李氏名传天下人耳,势凌他族之上,以耀宗族!”

  太叔公坐直身子,望着李廷恩长久不发一言,半晌后他道:“去办罢。”

  李廷恩按捺住心头的欣喜,向太叔公深施一礼,转身出去布置。

  看着李廷恩的背影,李长发跺了跺脚,“二叔公,您咋就答应了。廷恩读书是厉害,可他才十六岁,他哪分得清轻重,这宗祠是能淹的?这传出去要叫天下人都戳咱的脊梁骨啊!”

  “他比你分得清轻重。”太叔公捋了捋胡须瞪着李长发慢腾腾道:“他说得对。宗祠宗祠,咱们立宗祠是为了啥,就是为了让祖宗们在地底下能享受后人香火供奉。都跑到地底下去伺候祖宗了,祖宗还吃谁的香火?”见李长发几人都不吭声,太叔公又道:“再说了,你没听见廷恩的话,祠堂倒了,只有人还在,他还在,迟早还能再建起来。一百多年前,咱们老祖宗手里连个家谱都没有。他也是从地底刨食的人家考出去的进士,代代繁衍生息这才有了李家村,咱们才有了族田有了族产有了宗祠。老祖宗能成,廷恩也能行。到时候,咱们的宗祠,可就不一样了。”

  “这,这要是廷恩最后成不了……”看着太叔公的脸色,族老没敢往下说。不过心里依旧在嘀咕,若是最后成不了,宗祠又被淹了,那祖宗们连块寄身的灵位都没有,就成孤鬼了。

  太叔公嘿嘿笑了一声,“成不了,成不了廷恩说得也没错,成不了咱们都死在这山上,祠堂指不定就被那群流匪拆了做柴火。到时候咱们就全都去给老祖宗请罪罢。”

  一席话说的人人噤若寒蝉,由先前对李廷恩的方法心存抵触变为纷纷在心中期望李廷恩的法子能成功把族人都救到县城去。至于救到县城之后面对围城的流匪又是否能平安活下去一直等到朝廷派兵马,众人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了。

  李廷恩先找到赵安,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赵安跑到高处借着月光大致观察了一番李家村附近的地形,回来时面色有些凝重,“少爷,李家村四面是山,玉峰山在左,就算炸开碧波湖,响动声会立刻将村中的流匪引来。村中一共有五百多流匪,他们绝不会全都一拥而上,必然只会派少数人先行查探。一旦碧波湖水往山脚倾泻,留在村中的流匪大可往其余三座山上躲藏。待碧波湖水一入村中河道,此时我们若尚不能全部下山,流匪回过神,必然会对我们大开杀戒。”

  李廷恩想了想李家村的地形,也回过神来了,他觉得有些无力,除了碧波湖,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五百多的流匪。

  赵安凝眉想了一会儿问,“少爷手中有多少黑火药?”

  “不够。”李廷恩明白赵安的意思,“黑火药受朝廷管制,我手中的黑火药乃是托老师从军械所购来用以开凿矿洞。以老师之尊,一共也不过五桶,已用去两通。还剩三桶,即便要炸碧波湖的冰层亦有些勉强,还需人力。”此刻李廷恩颇为后悔自己前世在空间中所放置的不是古董藏品就是藏书,收集的全是植物动物。前世的火药巴掌大一块能将整个李家村的流匪轰上天,此时的黑火药即便三桶,能把人力凿出缝隙的冰层彻底炸开就算不错。

  不能用黑火药,赵安搓了搓下巴,最后道:“少爷,用诱饵罢。”

  李廷恩霍然扭身望着赵安,目色如刀般锋寒迫人。

  赵安毫不退缩,“少爷,您不愿只带走家中长辈,想将族人一起救走,我赵安佩服您。不过您此时也该想明白了,您救不了所有人。若能舍下一部分诱饵,将流匪设法引入一地困住片刻,再炸开碧波湖,咱们便有把握将所有流匪除掉,才能将剩下的人平安带回县城。”

  “少爷,大伙儿的命,全在您手里捏着。”看到李廷恩脸上神色变幻不住,赵安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一边闭目养神。

  两头巨兽在心中左右拉扯,李廷恩觉得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在经历着撕裂的痛楚,任凭冰雪化露落在肩头,寒意沁凉入骨,他自屹立山石之上岿然不动。

  直到笼罩在山林中的薄雾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因清晰而变得越发萧索,李廷恩终于做出了决定。

  “按你说的做。”李廷恩心里很清楚他此时做得这个决定是在救了许多人的命同时也扼杀了许多人生存的希望。

  赵安早就是看破生死的人,对李廷恩些微颤抖的嗓音有些不以为然,他道:“少爷拿定主意了?”

  李廷恩喉头滚了两下,“我去跟太叔公他们商量留下的人。”他的眼底一片幽深,顿了顿话继续道:“你去找大伯,他知道黑火药在哪儿。”

  赵安立时离开去找李大柱,李廷恩艰难的挪动着腿去找李长发他们。

  听到李廷恩的来意后,族老们都沉默了下来。留下谁去引流匪,这可是必死的活计。都是同族人,血脉相连。就算平日难免罅隙,此时又怎能从自己口中吐出叫人去送死的话。

  李长发犹豫了一会儿,出了个主意,“跟咱们一起上山的王阿根还有赵宝柱陈牌九家里都剩着好几个男丁,要不……”

  有人先开了口,其他的族老便附和,“对对对,说起来他们三家都不是咱们族里的人。当初逃荒到咱们这儿,咱们收留了人还帮忙给办户籍,给租地租田的。这么几十年咱族里人也没亏待过他们。就连这回往山上躲,咱也把人都给带上来了,总不能这时候还叫咱们族里的人去送死,让他们三家外姓人跟着咱们一起躲到县城里让廷恩给吃给喝罢。”

  太叔公却不肯答应,“你叫人家断子绝孙的去送死,咱们躲到县城里,到时候传出去,咱们没脸见人。再说这得心甘情愿,人家要不肯,扭脸就告诉流匪咱们打的主意,大伙儿都去见阎王。”

  三宗房的四叔公生怕受了伤的儿子被选中,听了太叔公的话后顾不得其他的,跳脚道:“他们凭啥不答应,他们三家合起来有二十来个人,不断子绝孙,就叫女娃去,那都有七八个,加上王阿根和赵宝柱这两受了伤的,指定能把流匪引上来,大不了咱们答应给他们一家带个男丁出去。”看着众人面色松动,四叔公眼珠转了转补了一句,“说起来,女人才能把这伙吃饱喝足的流匪引出来,要是男人,流匪未必肯上当。”他朝大伙儿使了个心知肚明的眼色。

  “荒谬!”太叔公听明白意思,气的脸色铁青用拐杖在地上连戳了好几下,还没骂出口,却被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堵了回去。

  “这说的对啊,这些流匪这会儿缺的就是女人。”


  “不是她们去,就是咱族里的闺女去,您老可不能糊涂。”

  “对对对,咱们答应把他们几家的香火接下去就行了。”

  太叔公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这么办罢。”从争论开始就一直沉默的李廷恩忽然抬头,淡淡道:“就按四叔公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说一下,这个是男主文,不可能跟女穿文一样天天就是发家致富然后宅斗斗jp的,我的男主一辈子去跟女人纠缠家务事,甚至可能当官了就是去宫斗——这是要帮基友处理感情纠纷还是要给基友戴绿帽子?这种想法太可怕了,想想我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阿门,不要啊,不要那么娘。所以请大家把这理解为宅斗一小半,大半男人奋斗历程,一小半男人情史的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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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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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偶得秘籍,遭神秘人追杀,损失9点福缘。
52

  商议用谁去做诱饵后,唯恐太叔公与李廷恩变卦的四叔公主动提出由他去跟这三户外姓人家商量。

  看到族老们一个个走的飞快,太叔公只能苦笑。

  “唉,老了老了,终究要做两件昧良心的事儿。”太叔公站起身往外头走,李廷恩跟在身后,朝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喊声的方向而去。

  太叔公站在十几步开外看了一眼,除了叹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咱胖丫才十二啊,你们行行好,帮咱说几句。”赵宝柱家的搂着女儿,朝身边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人哭诉,“都是乡里乡亲的,大伙儿帮忙说两句话啊。”

  虽说赵家是外姓人,赵宝柱家的却是出自李家村不远的赵礼村。加上赵宝柱家的是个爽直人,平素李家村哪家有点大大小小的事儿,赵宝柱家的都会去帮忙,她在村子里人缘十分不错。她前头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盼来个闺女取名叫胖丫,胖丫人如取名,生的白白胖胖,不过很勤快老实,打小李家村的女人们就爱逗胖丫,说将来把她娶回家做儿媳妇。

  只是这一回,当人们弄明白赵宝柱家的是为何与族老们起争执在这里哭诉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平日与赵宝柱家里交好的几家,都纷纷垂了头。

  赵宝柱家的搂住还有些懵懂的女儿,上前拽着一个妇人的胳膊,“秀英,你是四叔公的儿媳妇,你帮我跟四叔公说一说,我死了不打紧,只要能让我家大牛他们逃命,可胖丫她才十二啊,你不是最心疼胖丫的,你说要给你家大郎把胖丫定下来,我应了,我应了。”赵宝柱家的拼命将怀里的女儿往叫秀英的妇人怀中推,“秀英,胖丫是你们家的儿媳妇,她不是外姓人,不是外姓人了啊,你快告诉四叔公他们。”

  胖丫被亲娘朝别人怀里推的举动吓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拽紧赵宝柱家的衣裳要回去,却被赵宝柱家的狠狠推开。

  秀英尴尬的把胖丫推出来,硬着头皮道:“茶花,这孩子的亲事就是我与你说着玩的,哪能就这么简单就把婚事给定了。”她说完,将胖丫重重一推,飞快的以手遮脸进了矿洞。

  赵宝柱家的神色茫然的接住女儿,朝周围梭巡了一圈,看到人们都避开视线,满脸泪水的一个个上去追问,“你们谁要我家胖丫,谁要我家胖丫,我把胖丫给你们儿子做妾,做丫鬟。”

  李氏族人们纷纷低了头不看赵宝柱家的。

  “好了好了,你家有三个儿子。你晓得咱们要把你这三个儿子都给带出去要冒多大的风险?”四叔公不耐烦的冲坐在地上搂着胖丫的赵宝柱家的翻了个白眼,大声道:“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阿根,宝柱,牌九,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是要保全家里的香火,还是要保全家里的女娃子。说起来,阿根,你们当时上山的时候就受了伤,还是咱族里头几个壮小伙掉头去把你们给背上山的。”

  王阿根赵宝柱与陈牌九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纷纷抱了头在地上哭。三家的男丁都站在一边,王阿根的儿子王猛子满脸愤然想要站出来说话,却被亲娘拉住了。

  “儿啊,你可是独苗苗,妹妹不打紧,你要稀罕女娃,等你将来跑出去自个儿生闺女罢。”王阿根家的含泪为儿子理了理衣襟,“就是娘不能给你带闺女了,你将来娶媳妇眼睛睁大些,别娶厉害的,我和你爹都没了,厉害的能欺负死你。还有你几个堂兄弟,你甭管那么多,自个儿活着才是正经,别听你爹的。”

  “娘,他们要你和爹还有妹妹去送死!”王猛子气的挥起拳头大声咆哮。

  看到李氏族人听见声音后投过来不赞同的目光,王阿根家的吓得立马捂住儿子的嘴,朝周围的人连连赔笑,她小声骂道:“都啥时候了你这孩子还犯倔劲儿,你以为是在家跟你爹闹呢,这山上都是人姓李的,待会儿他们连你都给丢下,那咱们不是白死了。”

  王猛子钵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最后在王阿根家哀求的目光中慢慢放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王阿根三个开始和族老们讨价还价一样的商量是否能多带一个受伤的儿子走。

  十四岁的王杜鹃突然从一截木桩子上站起来,她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落定在一个方向,沉默片刻后,她直直走了过去。

  王阿根家的吓了一跳,顺着闺女走的方向看了看,更害怕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王杜鹃,眼底都是哀求,“杜鹃,杜鹃,娘晓得委屈你了,娘也不乐意,可你哥是咱家的独苗苗,娘就生了他一个儿子,到了地底下还指望能吃上两口你哥给贡的饭呢。你别怕,娘陪着你,到时候娘就抱着你。”她说着泣不成声。若有的选,自个儿无论如何舍不得听话肯干的闺女去送死,可眼下这不是没法子了。闺女儿子只能保住一个,好在自个儿也是要去送死的,不会活在这世上天天惦记闺女遭活罪。

  “娘,我不惹事儿,我就想找他说两句话。”王杜鹃平静的掰开王阿根家的拽在她胳膊上的两只手,继续朝前走。

  见拉不住人,王阿根家的只能提心吊胆的望着闺女的背影抹泪。

  “李大哥,我想,想跟你说几句话。”等走到李廷恩面前的时候,王杜鹃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都飞到九霄云外。她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李廷恩,手心一片汗湿,脚尖在地上点着转了两圈,她双手在裤腿上搓了搓,终于把这一句短短的话给说了出来。

  看着面前皮肤黝黑,容貌平凡的少女,李廷恩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他有些能猜到王杜鹃想要说什么,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杜鹃,语调柔和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听见李廷恩喊出自己的名字,王杜鹃被巨大的喜悦击中了,她激动的望着李廷恩,嘴唇直发颤,她吸了好几口气,嗫嚅道:“李大哥,你,你还记得我?”

  李廷恩勾了勾唇角,缓声道:“我记得,你是杜鹃,王杜鹃。”看王杜鹃眼眶湿润,平凡的五官瞬间被点亮燃烧散发出夺目光彩,李廷恩心底一片酸软,他柔声道:“去年珏宁回乡下,你带她上山摘的梅子是不是,珏宁叫你杜鹃花姐姐。”

  王杜鹃拼命点头,“是,珏宁说要吃梅子,我,我……”她愣了愣,小心翼翼的问,“李大哥,你吃了我摘的梅子?”

  李廷恩唇角笑意加深,“吃了,你摘的梅子味道比县城里卖的还好。”

  “真的?”王杜鹃厚厚的嘴唇咧的大大的,似乎觉得笑容有些粗野,她赧然的垂了头,声音轻若蚊蚋,不过努力侧耳倾听的李廷恩还是听清楚了。

  “李大哥,我带着三个堂弟在路上打猪草的时候老见着你,你打小就跟咱村里的人不一样,我娘说,说咱村子里都是沾你的光,自打你中了解元,再也没人敢跟咱村里争田坎争水了。他们说你迟早是要中状元的人。有一回你骑马从县城里头回来,我弟往你马上扔了一块土疙瘩,你没骂我,你还给我张帕子擦脸。帕子,我,我一直收着。”王杜鹃吭吭哧哧的说完这么一段话,连气都喘不匀了。她近乎虔诚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百罗缎绣青竹的帕子,捏在手中不舍的给李廷恩递了过去,“我洗过的。”

  王杜鹃的手指粗短,指腹上有粗糙的老茧,指甲缝中是黑色的泥垢,如雪一样白的帕子拿在她手中,一黑一白,宛若人生的两极。李廷恩静静的看着这张早就被遗忘的罗帕,肺部的火焰不停灼烧着他的呼吸,让他觉得喉管火辣辣的痛。他缓缓伸手接回罗帕,在王杜鹃期盼的目光中仔仔细细折叠收回怀中,声音略微古怪的道:“我一直在找这个,原来是在你这里,杜鹃,多谢你。”

  “真的?”王杜鹃眼睛灿若星子,“我哥还说你跟咱不一样,指定不能稀罕这么一张帕子,我不信,这是你随身带的东西,指定是放在心头的,还好我一直好好收着,我娘说要拿去拆了绣几朵花做鞋面,我一直都舍不得。”说完又有些讷讷的将头垂下。

  李廷恩神情专注的看着她说话,见她不说了,笑着再次肯定,“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罗帕。往后我也会一直带在身上。”

  王杜鹃又使劲儿点了点头,忽然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她两手指尖互相搓揉了几下,扭头朝不远处一直朝这边观望的王阿根家的和王猛子看了看。

  “李大哥,我想求你件事儿。”

  李廷恩温和的道:“你说罢。”

  “李大哥,我晓得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跟别人不一样。以前娘说要给我许人家,我就说想找个你这样的,我娘骂我青天白日做梦,就我哥夸我,说我啥人都能配得上。我,我晓得他是哄我的。”王杜鹃说的很快,“可他,他是个好大哥。村子里跟我一样大的女娃都要被哥哥弟弟欺负,就大哥回回都帮我,我爹要打我,我哥都拦在我身上。他是爱跟村子里的人打架,可那都是别人招他的,他,他真是好人。”王杜鹃神情焦急,说话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李廷恩温声道:“我知道。”

  “李大哥。”也许是李廷恩自始至终温和的态度给了王杜鹃勇气,她上前一步,含泪哀恳道:“李大哥,我把帕子还给你,我就不怕死了。我愿意去把流匪引开,这样大伙儿才能活命,可我求求你,你帮我照顾我哥。他性子冲,我娘常说爹给他取错了名字,不该叫猛子,该叫傻子。这一趟我爹娘和我指定都活不着了,家里三个弟弟别看年纪小,他们比我大哥精的多。我大哥以后要带着他们指定被欺负,我家也没别的亲戚了。”王杜鹃说着眼泪拼命往地上掉,“我真的不怕死,我,我就是担心我大哥。我晓得他不姓李,可他是我大哥。”

  “好。”

  王杜鹃越说脑子里越跟浆糊一样,她其实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她很清楚,不是一个祖宗的,是不会多大情分非管不可的,她只是想试试罢了。当乍然听到李廷恩的允诺时,她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木愣愣的望着李廷恩发呆,片刻后她很快明白过来,朝王猛子招了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王猛子在王阿根家的催促下和王杜鹃怒气腾腾的眼神中不甘不愿挪动步子,到了李廷恩跟前。看着李廷恩,他眼中再也没有以前的敬佩。

  “哥,你以后就跟着李大哥,他会照应你,他答应我了。”王杜鹃脸上都是泪,却笑嘻嘻的拉住王猛子的手,眼底是从内而外的喜悦。

  王阿根家的听见女儿的话大喜过望,她在儿子背后推了一把,骂道:“还不快给李公子道谢。”看王猛子倔着劲儿不说话,王阿根家的急坏了,哭道:“你要娘的命啊,杜鹃给你求来的,这是咱们用命换来的,你听话啊猛子,你听话。”

  “哥。”王杜鹃拉着王猛子的袖口含悲带怯的望着他。

  对上母女两满含期盼的眼睛,王猛子鼻头一酸,瓮声瓮气道:“谢谢李公子。”

  王阿根家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扭脸使劲儿挤出笑容对李廷恩允诺,“李公子,您放心,咱们一定把流匪全都给引出来,别看咱们是女人,咱们拼了命也能杀那么几个,就求您看顾看顾猛子,以后他的命就给您了,赏他一碗饭吃就成。”

  面对王杜鹃和王阿根家的感激,李廷恩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絮。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对人吝与信任,前世今生,他信奉利益至上,他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可如今他才明白,太平盛世中你所以为的一切在乱世中都将颠覆,而他的人性与底线,在这个时候开始挣扎着占据心底更多的角落。只是他骨子里透出的依旧是自私,哪怕面前的王杜鹃对他抱有青涩而纯挚的爱恋,哪怕面前这个母亲对儿子的爱让他也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他没有能力改变族老们的选择,不想让亲爹去死,无能为力救全部的人,他的选择,依旧是让这些外姓人和女人去死。

  “你们放心,今后有我一碗饭吃就不会饿着他。”李廷恩觉得此时自己也只能给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这句话让母女两已经十分满足,她们甚至面带笑容的扭身回去听族老们继续商量她们该如何去死。凝望他们背影良久,李廷恩默然无声的走回太叔公身边,只听到太叔公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最后族老们三家说定,王阿根受了伤,他就带着妻子女儿,赵宝柱家则是妻子还有女儿胖丫加一个妹妹。

  至于陈牌九,陈牌九本人虽说也受了伤,可他是有点家底的人,他正妻生了九个闺女,外头跟他一起耍钱的人嘲讽他说他将来九个闺女做寡妇正好能挣九座牌坊,恰好迎合他牌九的名字,为这个,陈牌九才买了个哑巴回来生了个儿子。陈牌九和儿子都受了伤,陈家才三岁的独苗苗当然不能出事,陈牌九自个儿也不想死,所以他与族老们商量定了,王家和赵家都出的是三个人,他乐意将九个闺女和妻子小妾都送出来,不过离开的时候要找个人背着他,还要找个人抱着他儿子,族老们商议了一回,原本都答应了。只是陈牌九的正妻晓得消息后大吵大闹,说她生的闺女都没了,她就去告诉流匪们大伙儿的打算,让小妾生的儿子一起去见阎王。无奈之下,族老们只得应允把陈牌九的小闺女,六岁的陈槐花一道留下。

  陈牌九的正妻带着小女儿去找了李大柱,说要把闺女卖给李大柱做丫鬟,还要族老们做见证。小曹氏以前跟陈牌九的正妻交情好得很,就是小曹氏搬到城里头住,还时常托人给陈牌九一家稍东西。李大柱是个明白人,他明白陈牌九的正妻这样做的意思。陈槐花也算是李大柱看着长大的,因而不管陈牌九在边上如何跳脚,李大柱还是答应了。陈牌九的正妻亲眼见着李大柱点了头,将小女儿留在李二柱养伤的矿洞里,自个儿面无表情的出去坐下,一直不肯再说一句话。

  要去做诱饵的人选商量定,李廷恩去了碧波湖,赵安则去选定一块地方作为到时暂时圈住流匪们的地方。

  赵安很快选定山脚下一处凹字形的小山沟。那里正在碧波湖以下,三面都是有些陡峭的山壁,只有一条被打猎的人踩出来的小道能够进入。若在平时,这种三人高的山壁只要是乡下长大的孩子都能轻而易举的攀爬上去,不过此时山壁上山沟底都有一层薄冰,想要离开必然要费一番功夫,只要在来路上玩点小把戏,流匪一时片刻就跑不出来。他们的打算并不是想将人一直困在里头,只需短短的时间就行,待碧波湖水滚滚而下,流匪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送命。

  可李廷恩那里的情况却并不顺利。碧波湖湖面太大,湖水太深,以致冰层厚度远远超过先前的预计。无奈之下,李廷恩决定叫族中尚余能力的人都到碧波湖上用矿洞以前留下的工具开凿冰面。

  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族人们也差不多忘了以前养尊处优的日子,顾不得浑身上下冷的直哆嗦,拼命干活。终于在半个时辰内集中将碧波湖立坎的冰层上凿出一个小洞,洞口裂纹延伸出去,形成一个蜘蛛网。

  “行了。”李廷恩仔细观察了一番冰层,确定手中剩下的黑火药能炸开坎边后,将族人都叫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以前曾经帮手工匠炸过矿洞的李多宝。

  李多宝在李廷恩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布置火药线,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他炸过矿洞,却没有炸过冰层。若火药到时候燃不起来,那就是将全族的命都给丢了。李多宝在寒气中干着活手心里额头上却都是湿腻腻的汗珠。

  “少爷,都安排好了,保准儿那群流匪一炷香的功夫出不来,选定的人这就跟我走罢。”赵安装作没看见李廷恩阴沉沉的脸色,淡淡道:“那群流匪是知道村里人都上了山的。先前是不熟悉山上的情况,饿着肚子,天色不好还怕被后来回来的人给包了饺子。这会儿吃饱喝足歇了整整一天,村子里啥情况他们也摸清楚了,哨探们肯定还打探过消息,没多会儿指定就要派人来搜山了。他们上山分开一搜,咱们再想把人引到一处可不容易。”

  就像是没有听见赵安的话,李廷恩目不斜视的看着李多宝将黑火药布置好,这才冷冷道:“你去山沟那守着,我去叫人。”

  赵安嘿嘿应了一声,搓手道:“老子要开杀戒了今儿,多少年了,老赵都忘了啥时候干过这么大买卖了。”他嘻嘻哈哈的拿着匕首往先前布置好的山沟走。

  李多宝听他说开杀戒,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他看着李廷恩颤声道:“廷恩,我,我就在这儿等着?”

  “等着罢,我安排好人,会上来的。”李廷恩看了他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他知道李多宝很怕,可此时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安慰别人了。

  看见李廷恩从碧波湖峰上走下来,原本一直坐在青石上靠着树桩抽剩下的旱烟的王阿根手抖了两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问,“到时候了?”

  李廷恩扫了一眼他在空中忽上忽下的烟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王阿根大张的嘴吸了一口冷气,他咳嗽了两声,挤出个笑道:“好,我这就把人都叫来。”

  看着他瘸着条腿挨个去叫人,李廷恩眼底一片幽深,他使劲按了按剑柄,唯有饮过血的长剑在此时能让他冰透的身心都暖和几分。

  “廷恩啊,人都来了。”听说到时候了,太叔公亲自领着一群族老还有族里十来个没有受伤的男丁将选定的人都送了过来。

  李廷恩看了看呈圆形在三家外姓人身边散开的族人,目光从族老们身上掠过,低头敛眸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赵安已经将地方布置好,就在月牙沟。月牙沟离山脚不远,流匪们在那里没有哨探,不过他们能发现月牙沟的响动。 我会让人将你们都送到山脚指定的地方,你们要分散吸引流匪注意,那个方位的流匪一旦发现你们,你们就往月牙沟跑。山路你们比流匪更熟,若拼尽全力,在到月牙沟之前,流匪不会追上你们。走正中的人,腿脚要更快,正中是大道,从那里上来的流匪会更多,若慢了一步,你们会在到月牙沟前就没命。谁没有成功引来流匪,你们的家人,我们走时,绝不会照管!”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说完这段话,目光飞快的在这群即将赴死的人身上扫过。每一张,都是熟悉的脸,脸上都是害怕绝望。

  披头散发搂住胖丫的赵宝柱家的忽然抬头看着李廷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脖颈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血瘀,“李公子,您说话算话是不是?”

  李廷恩看着这个眼底犹存疯狂的女人,目光冰冷的点了点头。

  “好!”赵宝柱家的霍然抬头,右手迅速一抬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子。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银簪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银光,经过纯白雪地的折射,让所有人都晃了晃眼。就在这时,寂静的山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娘……”

  等众人的目光再度投向赵宝柱家的时,除了李廷恩,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倒退了两步,跟见了鬼一样的看着神情麻木的赵宝柱家的。

  原本面如银盘白白胖胖的胖丫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左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眉骨而下,擦过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鲜血不停的留出来,血肉翻飞,胖丫捂着脸痛的在地上打滚。她脸上的血慢慢渗透进积雪中,盛开出一朵朵鲜艳妖娆的红花。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疼爱自己的亲娘会突然划烂她的脸。

  “他娘,你,你做啥呢?”赵宝柱和几个儿子骇然的望着面前手里还紧紧捏着滴血银簪的赵宝柱家的。

  赵宝柱家的一声不吭,似乎根本没听到周围的声音,她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伸手在地上摩挲了几下,终于抓到了胖丫的手。她溅上胖丫血迹的眼尾抽动了两下,手再度举起银簪。

  李廷恩瞳孔缩了缩,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却移开视线,亲眼看着赵宝柱家的将簪子前面一小截j□j了胖丫的胸口,j□j在外头的梅花雨滴坠在风中轻轻的颤抖了几下,发出哽咽的呜鸣。

  胖丫彻底晕了过去。赵宝柱虽说已经打算好让妻子女儿去送死以保住三个儿子,可亲眼见到女儿被妻子毁容还插了一簪子在心口上,他依旧愤怒了。他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吼叫,箭步上前推开赵宝柱家的,将胖丫抱在了怀里。

  赵宝柱家的被推倒在雪地上却一声不吭默默的撑起身子,她没有去看受伤的女儿,披散着半边散乱的发髻望着李廷恩,“李公子,您说了,走正中最险,那我去走正中,添上胖丫留下来成不成?”似乎怕李廷恩反对,她飞快的接了两句,“胖丫脸都毁了,还受了伤,流匪见着也不会追这么一个丑丫头。我干惯伙计,还跟男人一起在山上运过矿,我一定能行!”

  “这不成啊,她把闺女戳了一簪子划了一道,就要把闺女留下来,原本咱们引流匪的人就不够。这……”

  “好。”李廷恩定定的看着赵宝柱家的点了点头。

  “廷恩!”四叔公愤怒的叫了一声。

  李廷恩转过身望着四叔公,四叔公被他眼底的冰冷和肃杀惊住了,惶惶的住口不敢再说话。

  李廷恩嘲讽的弯了弯唇,抬头望着不染一丝尘埃的天空,淡淡道:“剩下的人,有再自伤者,我李廷恩手中的剑绝不留情,他的家人,我会先扔到碧波湖凿开的洞口!”

  陈牌九家几个蠢蠢欲动的女儿闻言无声的垂了头,互相抱在一起抽泣。周围渐渐响起此起彼伏压抑的哭声,犹如一块块水锥尖锐的刺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时辰差不多了,都跟我安排的人走。”对周围的哭声,李廷恩恍若未闻,他云淡风轻的将族中沉稳的青壮点出来几个,告诉他们选定的方位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添了一句话,“半途有要走的,就先送他们上路罢。”话里毫不掩饰的杀意让所有人都浑身一阵发冷。

  选好的人终究哭哭啼啼却毫无选择的往死路走去。李廷恩站在碧波湖峰口,自高处看着下面的人如蝼蚁一样移动,他们的性命也如蝼蚁一样卑贱。明知是死,算不得义无反顾,他们却终究还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廷恩,桩子他们回来了。”李多宝手拢在袖口里站在李廷恩边上,眼尖的他比李廷恩先发现往回走的几个芝麻粒那么大的身影。

  李廷恩扫了一眼以做确认,“等着。”

  “好。”李多宝身子抖了两下,回到火药线边上从袖口里掏出火折子。

  片刻后,李廷恩听见了透过重重林木传来的意料之中的叫声,接着是流匪得意猖狂的大笑和呼哨声。碧波湖所在的峰顶极高,自下看任何东西几乎都毫无遮挡,同样的,声音没有阻挡的东西,能够传的更远更清晰,比在矿洞外处处有山壁回音阻隔要清楚的多。

  听着惨叫声越来越盛,流匪的叫声似乎越来越近,李多宝捏着火折子拼命发颤。他跑过来跟李廷恩一起朝下张望。

  忽然月牙沟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李廷恩立时朝月牙沟望去,只见一块巨石呼啦啦自月牙沟左边的山壁上滚落,堵在了月牙沟的入口处。

  “点火!”李廷恩扭头对着李多宝咆哮。

  李多宝应了一声,摇摇晃晃的拿起火折子朝冰洞跑。太过害怕的他一个踉跄扑到在地上,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摔进了面前的冰洞。他不由惊恐的喊了一声廷恩。

  “让开。”李廷恩神色狰狞的一把将他推开,飞快掏出自己袖口中的火折子,最后朝月牙沟的方向遥望了一眼,他目呲欲裂的将吹燃的火折子丢到了事先布置好的火药线上。跳动着蓝光的火药在寒风中固执的往固定的方向一路行去。

  “走!”李廷恩抓起李多宝,脚下一步不敢停,往左边一跳。两人在全是坚冰的陡坡上滚了两圈,顾不得身上是否受伤。起身后李廷恩带上李多宝拼命朝矿洞的方向跑。

  碧波湖峰顶传来一声滔天巨响,储存了百年的碧波湖水再也不复往日的清透安宁,它愤怒的咆哮着沿炸开的缺口滚滚而下,一路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都吞入口中。

  李廷恩拖着李多宝终于艰难的顺着事前的逃生路线抵达了矿洞和族人们汇合。此时赵安已从月牙沟跑回来,他一见着李廷恩,就道:“少爷,快走,有一路出了差错,还有一群流匪没上钩。”

  “什么!”所有人一听顿时惶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被赵安带来的消息重重撞击了一下心口,此时他不敢有任何迟疑,当机立断道:“将受伤的人背上,我与你断后,立刻就走!”

  这个时候,没人敢耽搁,听见李廷恩的话纷纷都跑去将自己受伤的人背上,年轻力壮的还在胸前挂两个孩子,媳妇们就搀着老人。

  李廷恩跑去矿洞要将李二柱背在身上,被李大柱阻止了。

  “廷恩,眼下就你和赵安是练家子,不过大伯有一膀子力气,你信大伯,大伯就是自个儿没了命也会带着你爹!”李大柱十分平静的对李廷恩道。

  哪怕心中的确对李大柱存疑,可此时此刻,李廷恩并没有太多选择,无奈之下,他将李二柱托付给了李大柱。

  所有的东西都被丢下,族人们慌张的跟在李廷恩和赵安身后从东面下山,在半山腰上,他们亲眼看见了曾经富庶的家园如今已变成一片汪洋,以前的宗祠也早已连一片瓦都见不着了。不远处的水面上,飘荡着一块块小小的木牌,它们随波逐流的左右摇摆,就像是一个个无所依从的孤魂在发出痛楚的哀嚎。

  “列祖列宗啊……”许多族人见此情景停下脚步以头怆地,痛哭不止。

  山林中忽然响起飞鸟鸦雀惊乍后翅膀的扑腾声,赵安朝前面望了望,猛然一声大吼,“快走。”声音未落,他人已经跳到人流之后。

  利箭破空袭来,箭如流矢打在赵安挥舞的刀背上,发出震颤人心的闷响。

  “走!”李廷恩伸手将身边的李大柱推了一把,奔到赵安身边,拔剑将从另一面来的两根箭羽打落在地。不过仍有两名族人惨叫一声,中箭倒在了地上。李廷恩微微弯腰,将两根箭羽拔出,不顾族人的哀嚎,把他们推向就近的人,“快走,他们拿了村里的弓箭!”

  “廷恩!”李大柱背着李二柱过来,一脸的急切担忧。

  “大伯,带着我爹走,我会追上的。”

  “廷恩……”李二柱看着李廷恩满面都是焦急和眼泪,他真是恨自个儿,啥都做不了,就是个废人,到这个时候,还要人背着。

  “爹,你们先走,这些流匪不是我对手。”李廷恩急切的想要将李二柱他们说动。

  他话音刚过,一个身影从几步开外的树上一跃而下挥刀往他头上劈去。

  “廷恩!”被李大柱背在背上的李二柱见到这情形,情急之下双手发力在李大柱肩膀上一撑,竟生生跳了起来,他将面前的李廷恩扑到在地,自己挡在了刀光面前。

  刀口森寒锋锐,一刀之下,李二柱的双腿被齐齐斩断。

  “爹!”

  “二弟。”

  “二哥。”

  满面血迹的李廷恩仰天一声清啸,反手一剑将在地上打了滚的流匪钉在了枯树上。他看也不看那依旧在惨叫哀嚎的流匪,爬向李二柱。

  看着李二柱已经痛晕过去,双腿血流不止,李廷恩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掏出怀中的伤药,撕下衣襟,暂且为李二柱包扎了伤口。

  “大伯,你们带上我爹快走,我会追上你们。”李廷恩望着脸上迅速失去血色的李二柱,从怀中掏出先前剩下的参须,“我爹路上要是撑不住,你们就给他吃一根。大伯,三叔,一定要让我爹撑到县城!”

  李大柱接过参须,将李二柱重新背起来,郑重道:“廷恩,你放心。”这一次,李大柱用衣裳将李二柱牢牢栓在了背上。李光宗一头一脸的血和泪护在李二柱身后,哽咽着道:“廷恩,你放心,咱们拼了命也会护着你爹的。”

  “少爷!”赵安一刀斩下另一名流匪的人头,扭身大吼,“人越来越多了,快让他们走,他们在这儿,我们也走不了。”

  “走!”听到逐渐奔近的脚步声,李廷恩怒吼一声,催促李大柱与李光宗追上赶路的族人。直到看见李大柱与李光宗护着李二柱离开,他猛一转身,望着由远而近举着各式武器的流匪,这群他曾经以为不过也是被逼为寇的‘可怜人’,脸上满是冰凉的笑意。他抬手擦掉眼角犹带着李二柱余温的血迹,走到还在微微j□j的流匪前,拔出长剑随手一挥。空中蓦然暴起一团血雾,溅落四方,最后随着流匪的尸首轰然坠地。

  看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数十个漏网之鱼,李廷恩轻轻弹了弹剑刃,伴随着轻轻的脆鸣声,他脸上有微微的笑容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抽了一会儿,换了火狐才爬上来,晚了十几分钟,抱歉。另外昨天那个bug谢谢仙人掌妹纸指出来,因为v章修改必须加字数,我想想咋添点字再改吧。最后谢谢送地雷手榴弹的亲。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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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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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从充斥着哀嚎的噩梦中惊醒,李廷恩睁开眼睛,身上传来的刺痛让他忍不住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胸口上一圈圈缠绕的纱布,混沌不清的记忆开始慢慢理出了一条线。

     几十个流匪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与赵安宛如木偶人一样大开杀戒,也许是遍地残肢和被他当胸中了一箭依旧还如杀神降世的狠戾给吓住了,剩下的二三十个流匪终于不再恋战。记忆的最后,停留在流匪们远去的背影上。也许,还要加上梦中那些血淋淋的骷髅和比寒鸦更凄切的女子哭声。

     右手撑在床板上,李廷恩尝试着慢慢的坐起来,却不小心碰到边上放着的铜盆,静谧的黑夜里,发出咣当的一声脆响。

     “大哥!”

     “大少爷?”

     “表哥。”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李珏宁与长福同时被惊醒,李珏宁与林翠翠奔过来扑在床边,焦急的看着李廷恩,长福则又跑又跳的奔出去四处喊人。

     “大哥,你醒了,你醒了。”

     李廷恩伸手擦掉李珏宁眼角的泪珠,微笑道:“珏宁,大哥没事,别哭了。”

     李珏宁原本就精致的脸庞此时下巴削尖,猫儿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拼命往下掉,“大哥,你还说没事。你整整晕了五天,大夫说你再这么睡下去,就是每天给你灌参汤都不行。”

     林翠翠也抽抽噎噎的,“菩萨保佑,表哥你总算是醒了。”

     “别哭了。”李廷恩在两人帮助下坐起身子,靠在床头上追问最担心的事情,“爹怎么样了?”

     一听李廷恩问李二柱,李珏宁与林翠翠对视一眼,两人的眼泪流的更快,李珏宁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林翠翠哽咽道:“姑父断了腿,大夫用了许多法子才给保住性命,只是大夫说了,姑父早前就受过腿伤在床上躺了几年,这回根基又损的太重。将来只怕一直得常年用药材补气延命了。”

     李廷恩闻言,出乎意料的平静,“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至于药材,不会缺的。”

     李珏宁擦擦泪,点头道:“爷和娘他们也是这样说。”她话音才落,门忽然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太叔公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头里,一看到清醒过来倚在床头的李廷恩,太叔公嘴唇抖了抖,连说了三个好字。

     “廷恩啊,你可把太叔公给吓坏了。早知道,太叔公就不该答应你出的那主意。咱这些老骨头死了有啥要紧,你能活下来才是大事。”太叔公一脸的后悔莫及,气的用拐杖连戳了好几下地上,“这些小王八羔子,背上人就跑的比天上的云还快,连个你的消息都不肯给我露。”

     看族里好几个人被太叔公骂的脸上通红,李廷恩解释道:“太叔公,是我让他们把你们先带走。当时流匪追来,我和赵安若不留下,大伙儿都有危险。我自己总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的分寸就是将自己弄得在床上晕了五天!”太叔公气哼哼的瞪了李廷恩一眼,转身带着看过李廷恩的族中人出去了。李火旺与林氏几个这才敢上来和李廷恩说话,等到确定李廷恩真的没事后,林氏虽心有不舍却更不放心李二柱那边,只得离开让李廷恩安安静静的休息。

     人都走了,李廷恩就吩咐长福将赵安叫进来。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经过这一次,赵安对李廷恩的态度变了许多,他身子微弯,恭敬的道:“少爷那日胸口中了一箭,又与流匪激战力竭晕了过去。幸好当时流匪已生退意,我趁机将一名流匪拦腰斩断将他们吓走,尔后背上少爷在快到柳条镇的时候追上其余的人。秦家的小姑娘带我找到了秦先生收藏在家中的一点宫中流出的伤药,给少爷与二老爷用过之后,少爷伤势颇重并无太大的气色,二老爷倒是止住血没事了。大老爷将手里的参须给少爷服下,这才吊住了少爷的命。”

     李廷恩一直默默听着,视线中始终若有似无蒙着的一层红雾让他倍感疲倦,他闭上眼按了按鬓角,淡淡道:“你是怎么将人都带进城的?”

     “我把所有人带到秭归林河道处,在那里遇见了孟州驻军卫所的郎将军。”看出李廷恩的不解,赵安解释道:“石大人得知三泉县被围城的消息后担心少爷,便休书给郎将军,请他率兵前来接应少爷一家前去永溪。”

     李廷恩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开,他死死盯着赵安道:“老师要我将家人都带走?”

     赵安犹豫了一下,“少爷,郎将军之父当年被人攻讦,是石大人在先帝面前保住其性命。朝廷并未调派兵马来平流匪之乱,郎将军为还恩情私调麾下兵马前来相助,已是冒着大风险。如今他肯等上这么几日,是因你昏迷不醒,待你醒过来的消息一传到他耳中,他是绝不会再冒险留在县中帮助守城的。”

     对赵安的话,李廷恩不置可否,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重新合上眼淡淡道:“他会留下的。”

     “少爷!”作为一个在刀头上舔血的人,赵安实在不明白为何如李廷恩这样一个前程无限的人会屡屡犯糊涂。他忍不住怒道:“少爷,恕我直言,你昏睡在床的这几日,城外的流匪越聚越多,如今只怕已过三万。这些流匪在各县各镇肆虐,他们把能抢的都抢了,把能吃的都吃了。他们此时不仅杀红了眼,还饿红了眼,比数日前在李家村那些流匪更可怕!朝廷驻地卫所军不必边塞兵马,就算郎将军手下都是精兵强将,他手下一共也不过三千兵马,这次过来接应你是私务,还留了一千在孟州。这两千兵马若是护送李氏族人,流匪们畏惧其威衡量轻重或许会放咱们走。可若要这两千兵马拿来守城,这些流匪为了活命,为了继续去抢下一个县城,他们绝对会像猛兽一样拼命。郎将军就是武曲星降世,也没办法阻挡。”

     李廷恩继续将他说的话当是一阵清风在耳边吹走了,他没有一丝动容,“你去叫从平来。”

     “少爷!”赵安愤怒的吼了一声。

     “既然你知道我是少爷,就按着我说的去做!”李廷恩双目睁开,刺人寒光凛凛而发,“赵叔,老师将你给了我,你就该听我的话!”

     清楚的看见李廷恩脸上不容人质疑的神色,赵安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叫了从平。

     从平正忙于和郎将军手下的几个校尉应酬,看赵安黑着脸来找自己,从平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与几个校尉说了一声,急匆匆来见了李廷恩。

     不过在听说李廷恩执意打算将郎将军留下帮忙对付流匪后,从平比赵安还跳脚的厉害。

     “少爷,从平打小也是念过书的,明白些道理。可眼下这节骨眼,咱们得先顾着自己。要是您一个人就算了,您好歹想想,身后全族的人都在指望您。您连命都差点没了才将族里头的人都平安给接到县城。如今石大人帮忙请来了郎将军,您正该赶紧带着族人去永溪才是。说来说去,您是士人,不是朝廷的官,也不是武将,您何苦为了这全县的百姓去惹郎将军。武将手里的兵马就是他们的根基他们的命,郎将军绝不会答应为了这本就不是他治下的县城去拼光手里的兵马。说不定恼怒之下,他干脆就带着人马离开,连石大人的脸面都不顾了。”

     从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话,却没有得到李廷恩一句吝啬的回应,他有些丧气,更觉得有股无名火冲上了头顶。他挽了袖子,硬着头皮把心底本来压着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少爷,不是我从平心狠,您这么冒着风险去救人半点都不值得。您可知道,您昏睡的这几日,您从李家村带回来的几家外姓人都在说些啥屁话?”从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道:“他们到处跟人说您心狠手辣,把他们家里的婆娘闺女都送给流匪换姓李的人活命!说您为了活下来,连祖宗都不管了,居然挖祖宗留下的东西去淹祠堂,害祖宗灵位都在水里泡烂了。外头的人听了他们的胡话,都说姓李的老祖宗们的魂儿这会儿在阴曹地府里指定也被水泡着受苦。他们说您是不肖子孙,还有脸去考进士,说您早前得的解元也该被撸了。”从平气的双眼通红,狠狠用手在桌上锤了两下,“要不是我和王管家用了法子,说他们再去外头嚼舌根就将他们撵出去,县里头这会儿又到处都买不到粮,这些人还不知要跟外头那些人一起说些什么难听的出来!”

     他说着说着扑到李廷恩床头前噗通跪了下去,哽咽道:“少爷,您原本是半个大燕都在称颂的文曲星降世。到头来为了救这些不相干的人,您命折腾进去半条,名声毁了大半,您将来可是要走科举的人,您已是仁至义尽。这些愚民全然不将您的恩情放在心上,您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何必如此……”一直闭目听从平说话的李廷恩忽然轻声笑了笑,他睁开眼目光平静的望着床柱上精雕细刻的莲花纹,从怀中掏出一张罗帕。雪白干净的罗帕很明显被人清洗熏香过,可李廷恩将它凑近鼻端时依然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一瞬间他觉得眼睛上蒙着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血雾又浓重了许多,血雾中有个肤色黝黑五官平凡的乡下小姑娘在望着他怯生生的笑,忽然小姑娘就被什么东西撕裂成了两半,叫他心头痛的缩成了一团。

     何必如此四字,其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是圣人,他明白人性的卑劣,他心知肚明就算这一次救了那些外姓人保全了他们的香火,这些人依旧不会感激他,他们会将自己妻女死亡的怒火都发泄到自己身上。一旦脱离危机,在这些人眼里,他只有仇,没有恩。他违背太叔公的提议不肯丢下这些也许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族人独自逃生,反而一意炸开碧波湖淹没宗祠以此对付流匪,他知道,事情一旦被那些满心愤恨的外姓人传出去,他辛苦维持建立的名声会毁于一旦,他会面临天下人的唾沫指责,在这个古老的时空,甚至有可能会断绝他的仕途,但他还是做了。在最后他忍痛几乎是放弃李二柱放弃性命留下阻挡流匪为他人争取一线生机。一切所求,不过问心无愧四字。

     可如今名声半毁,身受重伤,却依旧日日噩梦缠身,愧疚如藤蔓,一寸一寸缠绕在他脏腑之中,让他时时刻刻如巨石压身,痛的难以呼吸。这一切,又值不值得?

     既然想不明白,衡量不清,李廷恩决定遵从在听见有援军到来时那一瞬间占据心中的念头,“从平,你去给郎将军下封帖子,再让王管家准备一桌水酒。”

     “少爷。”从平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将那些人的恶行都悉数到来,李廷恩依旧不改初衷,他不由低了头嘟哝,“难怪石大人要收了您做关门弟子,您比大人年轻时候还要倔。”

     李廷恩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去罢。少爷我自有分寸,若最后我的法子无法说服郎将军,我也不会勉强,自会带着族人随郎将军前往永溪,你放心就是。”

     有了李廷恩这一句保证,从平才放了一半的心,不甘不愿的按着李廷恩的吩咐去给郎将军郎威下了帖子。

     看到从平离开,李廷恩自己穿衣下床,去看了李二柱。

     李二柱断了一双腿,身子虚弱,自然比不上李廷恩,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沉沉的睡着,李廷恩自己给李二柱扶了扶脉,发现李二柱没有大碍后,这才真正的放心。

     回来的路上李廷恩遇到朱瑞成和王明寿各自扶着李草儿与李心儿在院子里散步。

     两人都有身孕,原本应该圆润许多,可这会儿分明气色都不好,尤其是李草儿,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

     四人见到李廷恩出来,都十分意外。

     李草儿一脸着急,“廷恩,你伤的这么重,咋就出屋了,赶紧回去躺着。”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一家老小都伤的伤病的病,你这会儿再要折腾,是要把咱都吓死是不是?”李心儿拉着脸一面说一面去推李廷恩回去。

     李廷恩被李心儿推了两把,笑道:“三姐四姐,我没事。”他故意轻轻拍了拍胸口,忍住刺痛微笑道:“看上去伤得重,其实伤口不深。我那天就是脱了力,躺的久了,走动走动才好。”

     看他神色飞扬的样子,李心儿狐疑的看了两眼,倒是没再多说了。

     朱瑞成与王明寿见李廷恩的确精气神很足的样子,对视一眼,叫来丫鬟将李草儿和李心儿送回屋歇息后,朱瑞成先开了口。

     “廷恩,郎将军那里,你是如何打算的?”

     “对对对,廷恩,咱们何时跟郎将军走?”王明寿眼中满是急切的望着李廷恩。

     自流匪围城开始,朱家与王家上下就一直惶惶不安。李廷恩瞒着李家人私下出城前往李家村,李家人急的一团乱,无奈之下,李草儿与李心儿叫人回去将朱瑞成和王明寿叫了过来商量。朱瑞成和王明寿倒是想叫人去将李廷恩和李二柱他们救回来。可朱家和王家不是高门望族,家中的下人稍有几个强壮的还要留着安家中人的心,至于说跑出城去面对上千上万的流匪,更是笑话。

     朱瑞成和王明寿原本心怀愧疚,以为李廷恩多半会遭遇不测。没想到李廷恩居然将族人都给救了回来,而且还带回一个郎将军。听说石定生豁出老脸以恩人的身份让郎威带兵来接李廷恩全族前往永溪。朱瑞成与王明寿都深切的意识到李廷恩这个关门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

     永溪在河北道腹地深处,挨着关内关西两道,塔塔人与永王的兵马数年之内都无可能打到那里去。何况永溪石氏五百年望族,手底下豢养着的家丁自然不在少数,朝廷更替永溪石氏都存活下来了,最要紧,石定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亦是帝师,永王就藩之前,也是石定生的弟子。天地君亲师,朱瑞成与王明寿都以为,塔塔人打不下大燕,不多久就会退兵。而永王,若真想谋夺江山,永溪石氏是绝不敢碰的。因此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哪怕明知李家此时已是人满为患,依旧厚着脸皮带了亲近的几房人与大量粮食财物前来李家住下。

     只是五日以来,李廷恩一直昏睡在床,朱瑞成和王明寿都心急如焚,这会儿好不容易见李廷恩醒了,两人再也忍不住了。这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李廷恩了然的看着两人,背过身道:“我没打算走。”

     朱瑞成与王明寿大吃一惊,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沉默。

     片刻后,朱瑞成道:“廷恩,你打算将郎将军留下对付流匪?”

     “没错。”李廷恩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三泉县已成孤城,苏县令早就告诉过我,河南府卫所驻军一共三万驻军,两万被朝廷调到京畿附近拱卫京师,剩下的一万,要卫护整个河南府,绝不会为解三泉县之危而冒全军覆没的风险,如今,只能靠我们自己。”

     王明寿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急道:“廷恩,正因如此,咱们才该随郎将军尽早离开,否则等那群流匪真的饿昏了头,就是有郎将军,只怕咱们也都会被生吞活剥了!”

     李廷恩没有接话。王明寿跺跺脚,心里暗骂读书人就是讲究这些气节仁义,他伸手拐了朱瑞成一肘,示意对方说几句话劝劝李廷恩。

     朱瑞成目光闪烁了两下,轻声问,“廷恩,你心里是如何打算?”

     李廷恩语气舒缓,“郎将军手下兵马不多,与流匪相斗,并无把握,事到如今,咱们只能等。”

     “等,等什么?”王明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越等那些流匪越红眼,到时候攻城杀人更起劲。

     “等他们吃光一切能吃的东西。”李廷恩伸手按了按传来阵阵抽痛的胸口,眼角不着痕迹的抽动了两下,随机飞快的放下手,一脸轻松的道:“我知道朱家和王家手上必然还有存粮,我想让两位姐夫暂时将粮食借给我退匪,待县城危难解去,我会将损失的粮草双倍奉还。”

     听见李廷恩说要聚集粮草,王明寿脸色青白喃喃道:“廷恩,你疯了,要让流匪得知县城里头还有这么多粮草,他们更会拼了命攻城。”

     闻言李廷恩但笑不语。

     朱瑞成定定看了李廷恩半晌,忽笑道:“廷恩,你是想用粮食让他们内斗?”

     对朱瑞成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李廷恩并不意外。若非实在没有科举上的天分,李廷恩以为朱瑞成必然能够平步青云。他笑了笑,对不明所以的王明寿解释道:“四姐夫,我已大致打听过,这伙流匪固然是散兵游勇,然而若无几个约束的人,他们绝不能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将一座座县城肆虐彻底。我手底下的赵安告诉我,这几日他去城墙上查探过,发现外面的流匪分为三路散在县城外三个方向。其中两路流匪布置颇为随意,有一路流匪安营扎寨颇有几分军中路数。若我没猜错,这与众不同的一路,必然是永王手下。”

     王明寿完全听不懂,他恨恨道:“你管人家是谁领头,谁是永王手下,永王手下就更不成了,这是领过兵的,带着几万人攻城,咱们就几千个人守,那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不。”李廷恩摇了摇头,目光灼灼道:“他们分属不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能从上万流匪之中杀出来做匪首,其人必有心计和野心。这些流匪原本是民,却被永王逼迫成匪。就算如今已抛却本性,他们依旧会憎恨永王。匪首之间本就为利益各自为营,一旦让他们得知其中一路是永王手下,他们必会内斗。我已叫赵安设法将消息放出去,等流匪开始自相残杀,咱们就有生机了。”

     王明寿听得眼睛发亮,急急追问,“他们真能将自己人互相杀完了?”

     听到王明寿的话,朱瑞成失笑,“明寿,事情哪有这样简单。”

     “没错。”李廷恩唇角露出一丝笑痕,眼神肃杀,“他们内斗,一是损兵,二能延时。城外的流匪从两日前就开始饿肚子,再内斗个三两日,他们就撑不下去了。此时若他们攻城,为了粮食,他们必会竭尽全力。我们只要能撑住几个时辰,让他们损失惨重。”李廷恩顿了顿话,侧身温和的问了一句足以让王明寿毛骨悚然的话,“四姐夫,若此时我们将城中所有的粮食做成吃的从城墙上扔下去,对着一地为食物而丢掉性命的尸首,这些数日不曾食的人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王明寿心里翻腾了几下,额头上很快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他骇然的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恍如未觉,他声音既低且沉的继续道:“我们可以先给左面的流匪送点馒头,让右面的流匪闻闻香味。左面的抢完了,再给右面的送些肉干,让左面的流匪咽几口唾沫。总之,有能耐的人,才能抢到吃的。”

     望着此时脸色平静好像真的就是在说食物香味的李廷恩,王明寿情不自禁畏惧的往后倒退了两步。

     朱瑞成脸上的神情却与王明寿大相径庭。他眼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望着李廷恩,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因过度兴奋而有些沙哑,“廷恩,你想清楚了,若事败,这群流匪能控住手下的人,你不仅会丢掉性命,更会身败名裂!”

     李廷恩闻言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命都没了,名又如何。”他伸手按了按腰怀,静静躺在里面的罗帕将一阵凉意传递到他指尖,冻得他胸前的伤口又爆发出猛烈的疼痛。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低声喃喃,“人这一生,总要疯狂的赌这么一回。”

     哪怕最后不尽如人意。可明知来了一个郎威,若他依旧选择避走,这一生,他都会在抑郁中度过。这一次,他甚至不会安排林氏他们提前离开。若自己事败,违背师命留下朝廷将官,擅自聚集县城大户以粮草对付流匪,加上之前炸碧波湖淹没宗祠,就算留下姓名,也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失去自己这个顶梁柱,所有族人即便平安离开,活在这世上,也可能会被朝廷追问罪责,会被郎家人恨之入骨,会被天下人鄙弃。既如此,何必苟活?

     “好。”朱瑞成仰天大笑了几声,决然道:“李廷恩,我朱家随你赌这一回。成了我们是全县救命恩人,名传天下,败了,我朱瑞成死后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我虽毁了朱家基业,却不是懦夫!”

     “多谢三姐夫。”李廷恩很明白朱瑞成这样做所冒的风险,他对着朱瑞成心甘情愿的深施一礼。

     面对如此疯狂的朱瑞成,王明寿瞬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答应给粮,李廷恩都不走,他也走不了,最后流匪攻进来,也是给别人送菜的份,而最后李廷恩的计谋成功了,他这个四姐夫,也无脸再登李家的门了。答应了,至少有几分指望,到时候王家就能入朱瑞成所说的那样,一夜之间名扬天下。

     衡量一番轻重,王明寿跺跺脚咬牙道:“也罢,廷恩,我这四姐夫也随你拼这么一回!”

     “好。”李廷恩没有多做客气,直接道:“就有劳两位姐夫立刻赶去苏县令处,将我们的打算告诉苏县令,请他以县府名义,将县城中所有大户人家的粮食都收集起来,不过决不能泄露风声。否则匪首事先查知我们的打算,必会提前攻城。至于郎将军那里,自有我来游说。”

     “若苏县令不肯答应,这强行收集县中富户家的粮食,事后只怕有人对苏县令心存不满会生报复之意,苏县令未必肯出头得罪人啊。”王明寿忧虑的道。

     李廷恩笑了笑,极有把握的道:“他会答应的。苏县令不是个清官,却是个好官。”

     朱瑞成与王明寿按着李廷恩的交待去找苏县令,李廷恩留在家里说服郎威。

     说服郎威并不是一件难事。

     能冒着被罢官和手下兵马受损的风险前来救人报恩的郎威,李廷恩以为,这必然是一个有几分悍勇和耿直的武将。果然郎威听完李廷恩的计策后,觉得有几分把握,考虑片刻后,很容易就松了口。不过他提出一个条件——若计策最后失败,李廷恩必须答应在最后关头随他的兵马一起离开前往永溪。

     “我郎威一言九鼎,既答应石大学士将你平安带往永溪,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决不食言!”

     看着对面意态闲适的郎威,李廷恩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郑重的点头给出承诺——

     “李公子,这,是不是能按计行事了?”苏县令看着底下密密麻麻血红了一双眼神色癫狂的流匪们争先恐后的踩在同伴往城墙上攀爬,眼底写满惧意。

     李廷恩手按剑柄,镇定的看了眼城墙底下,摇头道:“不行。这群流匪此时伤亡不大。一旦我们将吃的送出去,他们只会以为县城里有更多的山珍海味等着他们。我们要等,等到他们死的怕了,他们才会明白,去跟同伙抢吃的,远比来啃我们这块硬骨头好得多!”

     “可,可这……”苏县令看了看城墙上拼命守城,个个面无人色的百姓,再看看底下不要命饿红眼的流匪,急道:“咱们守城的就是捕快和百姓,他们,他们就快撑不住了。要不让郎将军带兵马来罢”

     李廷恩毫不动容,“撑不住也要撑!郎将军的兵马要养精蓄锐,留待最后将流匪一网打尽,否则给流匪以喘息之机,三泉县必遭覆灭。”他扬声喊了长福过来,冷冷道:“你找几个人,挨个去告诉守城的人,他们若能守住城,全家老下便能活命。守不住,这几日亲眼所见在城外被流匪们烹食后留下的骸骨便是他们家人将来的下场!”

     “少爷!”长福震惊的看着李廷恩,“少爷额,这些百姓许多以前顶多在家中杀过鸡,他们撑了两天,已经……”

     “还不去。”

     对上李廷恩不容置疑的神色,长福无奈带着人去传话。果然片刻之后,城墙上守城百姓的气势便为之一盛。

     李廷恩立在城头,漠然看着城墙下的流匪从长梯上不断滚落。突然他手扶在城墙上,眼神冷厉的望着左面一队流匪,见到这股流匪搬出的投石机,李廷恩面上显出冷冷的笑意,“苏县令,找个打更的来。”

     “打更的?”苏县令想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过他还是依照李廷恩的意思,很快就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弱汉子叫上了城墙。

     “李公子,别瞧他瘦,他打更喊夜声音厉害的很。”

     “好。”李廷恩扫了那汉子一眼,指着搬了投石机流匪的方向,吩咐道:“朝着那边喊。”

     “喊,喊啥?”那汉子结结巴巴的问。

     李廷恩冷冷一笑,“你就喊,‘王逆,你为何不做永王府护卫统领,要来做匪首攻打县城。’”

     汉子听了话,摸摸迷糊的脑门,却很听话的鼓足劲儿将李廷恩的话冲着李廷恩所指的方向喊了起来。

     他连喊三声,听见下方有回应。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就是乡下种地的,认识狗屁王爷。”

     汉子茫然的回头看着李廷恩。

     “接着喊,你就说你去年与他在复州府城的天香楼喝过花酒,你不坏他的大事,只求他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放你平安出城。”李廷恩一句话一句话的教那汉子。

     汉子便又转过身与城下那洪亮的嗓音对了两句。

     苏县令在一边看着诧异道:“李公子,这真是永王府护卫统领,真叫王逆?”

     李廷恩摇头淡笑,“他是不是护卫统领不重要,别人认为他是就行。”伴随着这两声对骂,李廷恩看到了另外两路流匪中传来很明显的骚动。他不由庆幸,这两路匪首并不曾久经沙场,流匪们仍旧是乌合之众。此时的战场,还依旧是冷兵器时代,不似炮火齐鸣时候。种种老天助力,这样漏洞百出的临场挑拨之计才能奏效,否则对骂声都传不到人耳中,一切都是空谈。

     忽然一只利箭飞来,李廷恩瞳孔一缩,将喊话的打更人往后拉了一把,明显与民间所有不同由精铁打制而成的尖锐箭头深深陷入城墙壁中。

     李廷恩冷冷的笑了一声,不顾赵安阻拦,眼看城墙长梯上已经全都是人,一个连着一个,先前的碎石等都已失效,他扬声道:“上金汁。”

     几十个用湿透的布巾捂着鼻孔的捕快将一锅锅烧开的金汁抬上城头,看准方向,用大勺子一勺勺的将金汁兜头淋向下面的流匪。

     “啊……”无数流匪被烫的皮开肉绽,伤口被金汁迅速感染腐蚀,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很快失去声息。

     鼻尖是冲天的金汁臭气和血肉被烫熟的诡异焦香,眼前是满地横尸,苏县令探头看了一眼后,手扒着城墙一顿猛吐。

     面对此情此情,李廷恩面不改色,他早已习惯这些味道,看惯这种场景。眼见金汁用尽,他再度下令,“灰弹。”

     早就将石灰包起来捏在手心的百姓听令立即起身,简易包装的石灰粉一旦砸在人身上便很快散开,进入人的眼睛,进一步腐蚀先前被金汁烫开的伤口。

     “我的眼睛。”无数流匪捂着自己的双眼痛苦哀嚎,有流匪情急之下,抓起地上残留的积雪胡乱往眼睛上擦,结果导致双眼被灼烧成两个血洞。

     “少爷。”亲眼看见城墙底下的流匪在李廷恩两次命令下折损大半,堆成几层阶梯,将绕成的曲江河都给填满了,长福害怕的双腿打颤。

     李廷恩静静的看着底下惨叫不止的流匪,淡淡道:“时候到了,长福,叫人将粮食抬上来。”

     “喔,好。”长福愣了愣神,随即立刻醒悟过来,他招呼着人将早就蒸好的白面馒头还有杂面饼子肉干等端了上来。哪怕空气中依旧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与金汁的臭气。食物的香味依旧被城墙底下饿了几天的流匪本能的分辨了出来。本来攻势停滞许多的流匪们此时再度在身后匪首派出的人鼓动下拼命爬上攻城梯。

     “少,少爷……”看见爬在梯子上如狼似虎的流匪,长福害怕的浑身发抖。

     “还不快倒!”赵安此时在长福背后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左面的,倒。”

     左面早就准备好的百姓将一筐筐馒头从城墙下倾倒出去。

     “吃的。”

     “馒头。”

     流匪们看见食物,双眼血红面目狰狞的折身返回,拼命往有食物的方向奔去。右面数十个枯瘦如柴的流匪为了在众人前面抢到馒头,从梯子中间纵身一跃,落在雪地上抱着折断的双腿嘶吼了两声,在看见地上的馒头快被人抢光了后,趴在地上拖着断腿一步步向馒头的方向爬去。

     “给我。”一个满脸络腮的流匪,恶狠狠一刀将昨晚还睡在一起的伙伴扎了个对穿,将他攥的紧紧的馒头抢过来,混着血迹和尘土两口吃下了肚。

     “李,李公子……”苏县令见到城墙下此等疯狂的情形,面无人色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廷恩神色莫测的抬手轻轻敲了敲城砖,满意的看着三股流匪都已经不听各自匪首的控制,侧身看着苏县令微笑道:“苏县令,看来此计可行。”

     “可行,可行,当然可行。”苏县令拼命点头,再度望了一眼城墙底下流匪们互相厮杀的情景,艰难的咽了两口唾沫。

     看到馒头被抢的差不多后,李廷恩又让人将杂面油饼与肉干倒了下去。

     泛着油香味和肉味的食物显然更加激起了流匪们的**,所有流匪都再也顾不得匪首来回嘶声大喊,陷入争抢食物的自相残杀中而不可自拔。

     不到一个时辰,三万多流匪,至少有两万多人化为尸体倒在冰凉的雪地中,他们的手中,大半还捏着拼死抢来的食物,剩下的几千人,也几乎个个带伤。

     见此情景,李廷恩没有丝毫耽误,立时让苏县令打开城门,将郎威的兵马放出城。

     训练有素的军队冲出城门,扬起刀锋,在郎威身先士卒下,开始一刀一刀的收割胜利的果实。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本来这个情节打算半章收尾的,结果发现写不完,o(╯□╰)o。今天这个情节结束,明天是新副本了。大姨妈来了,肚子痛的厉害,这几天更新可能都会推迟的,抱歉。还没检查错误,来不及了,明天我改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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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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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元庆八年的花朝,三泉县上下过的分外简单。为赶走流匪,全县富户将家中存粮尽数捐出,最后流匪固然走了,富户们却已损失惨重,,更别提无数家破人亡的百姓。
  
  这一场攻城战,打得三泉县元气大伤,苏县令原本以为将战果上报朝廷,朝廷会有合适的抚恤,谁知等了半个月,只等到吏部一纸夸赞他政绩突出的文书。苏县令对着这薄薄的文书静坐半晌,苦笑着起身去找了李廷恩。
  
  李廷恩正在给郎威摆送行酒。
  
  朝廷对三泉县自解围城之危没有任何说辞,对郎威擅自带兵到三泉县一事倒是派人问过罪,不过最后功大于过,郎威被朝廷赏赐了一个云骑尉的勋位。
  
  郎威喝完送行酒,向李廷恩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已接到调令,下月便要启程前往宁州。”
  
  “宁州?”李廷恩闻言挑了挑眉,笑道:“恭喜郎将军。宁州乃是关内道要道所在,朝廷让郎将军调往宁州这京畿附近的重镇,郎将军升官可期。”
  
  郎威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俯视着李廷恩,他静静的打量了李廷恩片刻,抱了抱拳,“李公子,来日再见。”说罢转身即走,他的步子迈的很快,身上制式铠甲和腰间的长剑摩擦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少爷,苏县令来了。”眼见李廷恩要起身,从平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少爷,小姑太太回来了。”
  
  李廷恩正在掸衣袖的手顿了一下,“让崔嬷嬷过去。”
  
  从平撮了撮牙花子,上前一步苦着脸道:“少爷,出大事了。”
  
  李廷恩见苏县令有事,对李芍药并不上心。不过此时他也有些疑惑,从平与赵安还有崔嬷嬷都是老师给他的人。家中其余的下人都称呼自己大少爷,他们三人只管叫自己少爷。对李家其余的人,就是林氏与李二柱,都并非当做真正的主子一般恭敬。区区一个李芍药,从平平时说起来都是会有分寸的嬉笑两句,倒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
  
  “出什么事了?”
  
  从平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凑上去在李廷恩耳边小声讲起了事情的始末,“流匪到了范家。范家人将小姑太太陪嫁的两个丫鬟给送了出去保命,结果范家的女眷还是都被流匪给抓住了,好在最后保住了性命,只是清白……如今流匪已退,范家将几个儿媳妇都给休了,小姑太太自然也……老太太得知消息,叫了人去将范家的人给打了一顿,范家村的人找上了门,说当初要不是小姑太太大吵大闹,他们村子里不会有那么多女人被流匪发现,要老太太赔银子给村里的男丁重新娶媳妇。您几位叔公如今都在前头。”
  
  李廷恩脸上瞬时阴云密布。
  
  他的确是厌恶李芍药,可李芍药只要一日是自己的亲姑姑,他就不能不在外人面前给她撑住体面。何况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李芍药,流匪之乱,早有先例。
  
  太祖时期,大燕初定,百姓人口锐减,女子身为弱者,在乱世中更难求存,为了尽快恢复人口,太祖曾下令鼓励寡妇再嫁,并让官府给因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失去贞洁的女人准备一份简薄的嫁妆,以便让一些穷汉们看在嫁妆的份上将这些无人愿迎娶的女人娶回家去繁衍子嗣,更明令禁止夫家因女子被暴民,流匪,乱军所辱而休妻。
  
  虽说如今太平盛世,对女子的贞洁比太祖时看重得多,但李芍药是遭遇流匪,范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对女子的贞洁不应如此计较。要李芍药被休,例子一开,整个族里嫁到周围村镇的外嫁女们,又有多少人失去贞洁,会被凄惨的休回家中。她们在继续在夫家呆下去日子会不会难过李廷恩不清楚,可李廷恩很明白,这些女人失去贞洁,若能继续呆在夫家还有一条生路,若被休回来,族里那些叔公长辈是不会留她们活命的。
  
  李廷恩改变行路方向,一面吩咐从平,“告诉王管家,请苏县令稍作片刻。”继而有些不悦的道:“这件事,为何不早告诉我?”能让范氏都派人去将范家人教训了一顿,范家村的人又重新打上门。想也能知道,这其中已过去了不少时候。
  
  “是老太爷的意思。”从平低着头讪讪道。
  
  李廷恩睃了他一眼,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从平,你何时对我祖父他们如此恭敬了?”
  
  从平腰更弯了,他讷讷道:“少爷,从平是心疼您。这家里上上下下都要您操心,没一个能做帮手的。几位姑爷看着好一些,偏偏只能算半个家里人。有些事他们也插不上嘴。”他说着自个儿歪着脖子想了想,喃喃道:“也不是,前儿三姑爷四姑爷收拾那三家人就不坏。这些人就是欠收拾,他们敢在外头败坏少爷的名声,早该将他们嘴给撕了。三姑爷还是心善了些,只叫人把他们撵出了县城。”
  
  “他们没有败坏我的名声,说的不过是些实话罢了。既然人已经被撵出县城,今后相见无期,不必再跟这些人计较。”李廷恩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的从平更为不忿。
  
  从平心中仍有不服,不过他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这些人在姓李的人看来,的确是白眼狼。然而他们在外面说的都是实话,李廷恩的确是用他们的妻子女儿姐妹的性命把剩余的人救回县城,李廷恩也的确是炸了碧波湖,淹没了祠堂,弄丢了所有祖宗牌位才将流匪除去。别人对李廷恩这个解元的指责并不在他用女人做诱饵,而是他为活命置宗祠不顾。这三家人顶多就是将事情说了出去,他们还全都是良民,并非写了卖身契的下人。此时李廷恩好不容易凭借献策解救全县上下的人而恢复大半名望,同门师兄弟们奉石定生的师命还在四处想法为他弱化淹没宗祠一事的坏名头。此时再去跟三家失去妻女姐妹的愚民计较,只会坏事。
  
  想到这些,从平不得不垂头丧气的低了头道:“唉,看样子少爷您只能等家里几位小少爷长大了。”
  
  闻言李廷恩微微笑了笑,“的确如此。”家里剩下的人年岁已大,要想给自己做帮手无论如何是不行了,只盼能尽量别拖在后头。若非考虑到这一节,自己何必给李大柱几兄弟都安排事情做,又用李桃儿来压制范氏。
  
  “以后家中的事情都要告诉我,该不该管,如何管,由我这个少爷来做决断。”李廷恩脸上的笑意消失,神色端肃的看着从平。
  
  从平心下一凛,当即垂头正色的应了是。
  
  李廷恩嗯了一声,脸色重新缓和下来,问从平,“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是。”从平涨红了脸,声若蚊蚋的道:“二姑太太,二姑太太像是有身孕了。”
  
  “怎么回事!”李廷恩顿住脚步,脸上一片阴云,冷厉的喝问从平。不待从平答话,他先一步追问道:“胎儿的生父,大夫断不了?”
  
  从平心里直叫苦,他就知道,这种事,换了别人家侄子听了可能会以为是多个外甥,少爷么,一听就会明白事情出了大差错。他语气有点诚惶诚恐,“小姑太太的身孕只有月余,正是流匪肆虐的时候。流匪前头的两天,小姑太太跟姑爷合过房。”
  
  李廷恩压抑住心底翻腾的怒气,脚下步子骤然加快,“范铁牛是如何从府城牢中出来的?”
  
  “没,没有出来。”
  
  听见这个匪夷所思的回答,李廷恩再次停下脚步,他怒道:“没从牢里出来,他……”李廷恩声音陡然一停,他震惊的望着从平,“李芍药去了府城!”
  
  面对李廷恩阴沉的能拧出水的脸色,又听李廷恩连脸面功夫都不屑做,直接喊李芍药了,从平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老太太闹了好几回,还上过吊。老太爷就找了小的和王管家过去商量,咱们做主拿了您的帖子送二姑太太去府城牢里与二姑老爷见了一面。这,这二姑太太在里头呆了两个多时辰,咱们,咱们也没想着。”
  
  从平看着李廷恩眼底越来越盛的冷意心中拼命叫苦。他是不愿意将人放出来添麻烦的。不过探监这种小事就是举手之劳,不用自家少爷的帖子,凭着他是石府总管的儿子,他也能让李芍药进去,总好过天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他哪能想到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夫妻。男人关在牢里,女人闹死闹活的去探监,结果到头来是滚到了一块儿。牢里那种地方,也睡的下去。睡就睡了,偏运气还不好,遇上流匪作乱。这要是能确定是流匪的孩子,二话不说肯定就给打了。要是范家的……人又是肯定不会让范家休的,可这孩子确定不了生父,就是一桩大麻烦。
  
  “荒谬!”李廷恩定定站了片刻,手背上上青筋凸凸直跳。他骂了一句,抬脚就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好罢,短小君,我还在写,写点发点吧这几天就,因为内啥不方便,也不确定是不是每天都能一万字,所以你们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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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寻得一处温泉,邀好友共沐,获得7点福缘。
55

   “爷,有这种事,您早就该告诉我!”李廷恩望着端坐在桌上一脸愁苦的李火旺,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李火旺使劲攥着烟袋,唉声叹气的道:“我,咋晓得你小姑会出这事儿。我想着这事儿就是流匪的错,咱大燕头前那是有规矩的,这种事儿是不能休的,我这当爷的就能料理了,你这些日子够累了,还得操心你爹。谁晓得,谁晓得……”李火旺说着用力连拍了好几下大腿,“作孽啊,作孽。”

  “做个屁孽!”脸色铁青的太叔公气的须发皆张,“你养的好闺女,把全族上下的脸面都给丢尽了,就真少不得男……”想到李芍药的身份,太叔公及时收住嘴,沉默片刻后道:“让范家写纸和离书来,去官府把婚契给解了,再让人给她准备顿好吃的,我会叫长发从族里挑几个妥当的媳妇送她体体面面的上路。”

  “不行!”不等李火旺开口,一直倚在炕上叫唤的范氏连滚带爬的跪到了太叔公脚下,哭道:“您抬抬手,抬抬手,芍药是被流匪害了,不是她的错啊。”

  看着范氏太叔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及早将范氏给料理了,此时毫不留情道:“要不是你养出这么个闺女,族里的颜面不给会人放地上踩!李芍药不是被流匪害了,她是自个儿给流匪送上门。不知羞耻,在牢中与范铁牛亲近就罢了,范铁牛好歹是她夫婿。命都快没了,被个流匪哄几句,她就傻乎乎带着人去将范家村剩下的人藏在哪儿都老老实实的说出来。”

  范氏被太叔公骂的脸色阵青阵白,她哽了一会儿,嚎啕大哭,“她,她是被流匪给骗了。”

  “放屁!”太叔公闻言顾不得体面,抬起拐杖指着范氏痛骂,“她是看那流匪生得好!嫁了人不守妇道,居然敢投奔流匪,这种女人,就该抓到官府腰斩!”说罢太叔公气哼哼对厅堂中站在边上的曾氏与顾氏道:“站在那儿做啥,把你们婆婆搀回去!族里的事情,少搀和,少打听。”

  顾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讨好的冲太叔公笑了笑上来扶范氏,却被范氏给推开了,顾氏不由气结,暗地里在范氏腰子上重重按了一把。

  自从李桃儿与胡威回来后,范氏就开始做噩梦生病,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李桃儿还天天守在她病床前望着她笑,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李桃儿都要从丫鬟手里接过来看看水热不热,饭硬不硬。李桃儿伺候的越周到,范氏看着从李桃儿手里过了几次的食物越害怕。尤其胡威还时不时会满脸堆笑的在她面前说几句关于李耀祖的话。范氏跟李火旺提过几次,不要李桃儿来照顾,每次一开口,李桃儿得知消息都会哭的双眼红肿,眼泪汪汪看着李火旺一个劲说照顾范氏不周到,想必不是亲生女儿,是不贴心,又提议李火旺将李芍药接回来陪范氏住一段日子。一提到李芍药,李火旺原本看着范氏苍老的面容而心软的意思都会消失不见。偏偏范氏又不能把为何如此不愿意看见李桃儿的原因说出来。

  如此周而复始的食不下咽,寝不安枕,范氏一天比一天老得快,原本的小病终于成了大病。一直到李廷恩给李桃儿与胡威在外面安置了住所,范氏才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再管李廷恩给了李桃儿多少,给了李芍药多少,只想早些将病养好。谁知很快又遇上流匪的事情。早前听下人说李廷恩只带着一个赵安去李家村找李二柱他们消息的时候,范氏心里还隐隐有过期盼。她希望李廷恩就此死在外头,那样李家的产业她有十足把握能给两个亲儿子捞手里,后头记起来李耀祖还在外头念书,范氏就开始求神拜佛希望李廷恩没事。李廷恩活着,才能想法子将李耀祖给接回来,李廷恩没了,外头都是流匪,一旦攻进来,这个家是没有撑得起来的人的。

  谁能想到,好不容易李廷恩没事了,李二柱断了一双腿,李耀祖因山中书院偏僻被证实平安无事,流匪也打退了。她还来不及幸灾乐祸李二柱终于被老天爷收回去了早就该拿走的腿,心爱的小女儿却出了这种大事。

  积弱的身体和长久以来的内耗终于让范氏再也撑不住,被顾氏这么胡乱一按,范氏只觉得五脏六腑一瞬间跟移了位一样的痛,头一歪就倒在了顾氏身上。

  “娘,哎呀,这是咋了,娘,娘。”看到被自个儿按了一下的范氏晕了过去,顾氏心里咯噔一跳,很快醒过神,大声嚷嚷道:“他四婶,你还冷着做啥,不来赶紧将娘给掺进去。快,来几个丫鬟婆子。”

  曾氏古怪的朝顾氏那边望了一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闷不吭声的上前一脸急色的配合着顾氏将人给扶了进去。

  范氏不是头一次晕过去了,李火旺也没咋放在心上,他此时只担心李芍药的事情。毕竟是亲闺女,李火旺还是有点舍不得,就朝太叔公求情,“这事儿也不能范家村的人说啥就是啥。芍药那性子是娇了些,可也不能傻的就信流匪的话,要不叫她回来再仔细问问。说不定范家村的人就是想在咱身上讹点银子。”

  讹银子?

  李廷恩听见李火旺的话在心里哂笑。范家村本就穷困,这次流匪油箱蝗虫一样将范家村能吃的都吃光了,能砸的都砸了。除开原先就有的地,范家村什么都没有剩下。李家村的人有自己可以依靠,范家村却半个靠山都没有。正好李芍药做了这件大蠢事,李廷恩相信范家村的人之所以这样不畏惧自己的权势倾巢而出找上门必然不是没有目的,只是他倒不以为范家村的人仅仅就是为了点银子。

  说到底,李芍药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就算自己为了族中所有女子的名声妥协给点银子,那也是给范铁牛一家,范家村其他的人连边都摸不到,没有好处,范家村的人何必为范铁牛一家出头?就是不知道范家村的人到底想要什么,胃口小些节骨眼上自己倒能抬抬手,胃口太大……

  脑中思绪翻滚的李廷恩抬手在腰间冰凉的玉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最后李廷恩说服了太叔公,等范铁牛从府城牢里回来之后此事再做定夺。若有办法,李廷恩依旧希望李芍药继续在范家过下去,至于最后范家人会将李芍药如何,李廷恩并不在乎。

  原本事情应该就此暂时搁置,可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李芍药竟然偷了范氏的体己银子,跟人跑了。

  “大少爷,是我的错。”王管家十分愧疚,“二姑太太一直是有人看着的,可她说要去看老太太。老太太那院子是一直有道小角门直接通往外头的,钥匙老太太说要亲自收在手里,没想就……”

  李廷恩静静的听着王管家说话,食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的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抬眸看着王管家满面愧疚,抬手阻断了他的话,“让出去找的下人都回来罢。”

  “大少爷?”王管家诧异的试探道:“您的意思,是就让小姑太太在外头。”

  “小姑太太?”李廷恩笑着端了茶盅,茶叶碧绿清透,他吸了一口清幽的茶香,心情颇好的道:“流匪袭来,小姑受辱,范家上门败坏小姑的名声,小姑性情刚烈,昨夜便投缳自尽了。”像背书一样说完这一段话,李廷恩喝了一口茶,笑看王管家,淡淡道:“王管家,找几个人,告诉范家,看在本就是姻亲的份上,此事就此作罢。若再胡言乱语,咱们官府见。”

  王管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这是要借李芍药的离开将罪名扣在范家头上,免得范家一直狮子大开口。可范家的人倒还好应付,关键在家里头。

  “大少爷,老太太那头?”王管家想着昨晚范氏发现李芍药离开后在床上撒泼打滚逼着要把家里的下人都派出去找人的劲头,一口一个问是不是家里人趁着她睡着把李芍药给勒死了的疯癫劲儿,王管家就觉得事情难办。

  李廷恩一遍又一遍刮着茶水上的浮沫,听见王管家的问话,头也不抬,“你县衙将李芍药的户纸除掉,再去将大姑太太接回来给老太太侍疾几日。”

  自从流匪一事后,王管家就觉得李廷恩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候明明语气极为温和,可无端的就叫人觉得倍感阴寒。此时看着李廷恩漠然的神情,他只能惴惴不安的应了声是。

  王管家退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赵安进来。看着脱去以往病容的赵安,王管家极为热忱。赵安却态度冷淡的只是点了点头便从王管家身边穿了过去。

  “少爷,石大人派人送了消息来。”

  李廷恩放下手里的茶盅,望着赵安。

  赵安仔细观察了门窗,上前低声道:“少爷,皇上下了圣旨,将石大人召入京师了。”

  “老师年岁已高,致仕十载有余,皇上为何突然将老师召入京城?”李廷恩心念一动,随即问道:“与太后有关?”

  “是。”赵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皇上冠礼已过七载,前后选过三位皇后,都在进宫前意外暴毙。太后令钦天监给皇上算过生辰八字,说皇上要三十过后才能立后。皇上欲效仿先祖,立元妃之位,看中了石氏族长的嫡长孙女,也是石大人嫡亲的侄孙女。”

  “元妃。”李廷恩想了想,讽刺的笑道:“元妃乃是太祖所设。慈文皇后崩逝,太祖宠爱颜妃,欲立颜妃为后。可惜颜妃曾是叛军首领申屠若的妾室,朝中大臣上书劝谏,太祖无奈之下,另设元妃一位,位在皇后之下,皇贵妃之上。老师的侄孙女做元妃,太后不会答应的。”

  “是。”赵安低声道:“太后不肯答应皇上设元妃一位,道将来后宫必会有皇后,如今设元妃,将来皇后又该如何自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了皇上,还逼迫皇上给大臣们赔罪。皇上当朝拂袖而去,最后太后答应先在后宫封一个贵妃,一个宸妃,皇上便让了步。皇上又道为太后千秋寿宴,想要给太后修白莲塔,石大人精于佛学,皇上便下旨让石大人进京为抬手主持修建佛塔的事情。”

  “好厉害的皇上。”李廷恩听完事情始末,冷笑道:“前面若无元妃之事,老师不会答应进京为太后修佛塔。”

  赵安看李廷恩脸上淡淡的,急的厉害,直言道:“少爷,如今京中形势诡谲,永王与塔塔人之患尚未解除,朝廷朋党争执不下,石大人此时入京,只怕皇上另有打算啊。”

  李廷恩有些意外赵安对政治朝堂事情的敏锐。不过他更奇怪赵安对自己的老师石定生不同寻常的关心。这已经不是仆从对前主人的忠心了,倒有点像是晚辈对长辈。

  李廷恩压下心里的困惑,不动声色道:“老师身为三朝元老,朝廷的事情,他看的比咱们更远更深。如今我尚未出仕,帮不上忙。再有二十来日我也要进京考恩科,到时候见了老师再说罢。想必老师让人带消息给我也只是想让我了解形势,并非是想让我贸然搀和,轻举妄动。”

  “可是……”

  “不必再说了。”李廷恩抬手阻止赵安,神色有些冷清,“赵叔,老师的事,咱们还没有插手的资格。”

  眼见李廷恩态度坚决,赵安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没检查错别字的,o(╯□╰)o,我看看能不能再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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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邀请好友喝茶,花费32两纹银。
56

  “少爷,您看……”头一次上京的长福,坐在车辕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两边的情景,恨不能自己能多长两只眼睛。
  
  骑在马上的从平看见长福第三次望着路上两个抱着琵琶,身穿百蝶裙,妆容妖娆的女子发怔,忍不住从马背上探出身子,轻轻敲了敲长福的脑袋,“长福,别看了,这些可不算好的。等少爷住下,从大哥带你去开开眼界。”他冲着长福憨憨的脸一阵挤眉弄眼。
  
  长福伸手在嘴边抹了一把,乐的直点头。
  
  “从平。”
  
  听见马车里传出来李廷恩平静的声音,从平与长福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从平正色在马背上挺了一会儿腰,没有再听到马车里有动静后,忍不住又垂了头,看着路上行人如织,大大小小的店铺前都放着几棵树木,上面有着用各式色彩浓丽的丝绸扎成的花朵,花朵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远远看去恰似满城满街满树的繁花绽放。他不由诧异道:“京中这些店家何时如此有钱了,竟舍得用丝绸做了花树来招揽客人。”
  
  因在京中,又是开恩科,京中街道拥挤,从平边上正好有一个脚夫挑着担子与从平并肩而走。那脚夫听见从平自言自语,打眼一看,觉得从平边上的马车并不出众,从平他们骑的马也并非上等民居,从平看上去也一脸和气,就笑着接了两句。
  
  “这是官府的意思,下月初是朝廷恩科,月尾是太后千秋寿宴,咱们京师春日来得迟,今年又冷的厉害,官府从暖窑里搬出来的花没两日就死了,这不没法子,只得让各坊的商铺用丝绸扎花。”
  
  从平还没接话,李廷恩打开车窗,与长福一起并肩坐到车辕上,温和的笑问那脚夫,“这些绢花是用官府发下的丝绸扎的?”
  
  “哪儿啊。”脚夫一眼就看出李廷恩是读书人,对李廷恩态度的和气,他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急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官府只下了令,这些丝绸是商铺自己出的,绢花也是他们自个儿找人做。每隔五日,官府会派人挨家查探,瞧瞧哪家的绢花坏了还是脏了,要商铺掌柜的没有立时给换了,这铺子,嘿嘿。”脚夫左右看了看,抬起左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间大门紧闭的铺子,“公子您瞧,那儿以前是咱们春安坊有名的鸣鹤楼,好几个读书人中了状元都在那儿写了诗,酒楼前些日子还叫匠人来重新收拾过,说是今年恩科大挣一笔。结果五天前官府来查检,发现酒楼面前树上那绢花都给染了油烟味,酒楼掌柜的舍不得换,酒楼就被封了,掌柜的都给下了大牢。”脚夫声音越说越低,显然是心存顾虑了。
  
  听见脚夫所说,从平与赵安都沉默了。唯有长福没心没肺的咋呼,“这开酒楼的人可真是不小心,眼看挣大钱的时候。”
  
  “可不是。”脚夫笑着接话,“京里人都说,这次恩科读书人们的银子,只怕都要叫玉林香给挣去了。以前玉林香一直被鸣鹤楼压在脚底下,这次玉林香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玉林香。”从平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侧身到李廷恩身边低语道:“少爷,玉林香是王尚书侄子开的。”
  
  李廷恩眸色发沉,“王尚书,太后的胞兄?”
  
  “是。”从平很肯定的点了头。
  
  看着满城绢花,李廷恩眼底一片冷意,他应付了那脚夫几句,叫赵安给了点碎银,将人打发走了。
  
  几人出了商铺聚集的春安坊,一路便顺畅了许多。
  
  “少爷,过了这条如意街就是朱雀坊,先帝赐给石大人的官邸就在朱雀坊正中。”从平抬手给李廷恩指了指方向。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快走快走,是明慧郡主。”如意街上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避。就连一些看上去颇有点身份的马车也在车夫的马鞭下快速让到一边。
  
  “明慧郡主!”从平听见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急道:“长福,快让开。”
  
  长福不明所以,不过听见郡主两个字,他脑子里就是皇亲国戚,吓得连连甩了好几下马鞭,把马车赶到了左面停下。
  
  马蹄声渐渐逼近,如雷鸣炸响。坐在车辕上的李廷恩很快就看到一对整齐的女兵骑着清一色的健马狂奔而来。
  
  这对女兵军容整齐,即便骑在马背上纵行街市,也犹如在军营中一般,马蹄的每一次落下都踩在鼓点上。打前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红衣,衣上绣了大片大片绽放的牡丹。像男子一样束了冠,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插过。女子面容姣好,肤白如玉,入鬓的长眉给她精致的面容凭添了几分男儿的英气。最叫人无法忽视的,是女子脸上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傲然。骑马穿街而过,女子一直看着前方,不曾对两边施舍一个眼神。
  
  这一队女兵不过二三十人,座下又都是好马,很快就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只留下哒哒的马蹄声还回荡在如意街上。如意街上的人似乎早就熟悉这种情况,等女兵们过了,行人纷纷又从躲避的地方站出来,镇定如常的继续赶路或是做生意。
  
  “可算走了。”从平方才一直低着头,对赵安道:“赵叔,幸好明慧郡主没瞧见您,她要是知道您如今不在石大人身边,做了少爷的护卫,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赵安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主仆几人继续赶路,从平顺便给李廷恩与长福说起了这位明慧郡主的来历。
  
  “明慧郡主是寿章长公主所出。寿章长公主年过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嫡女,如珠如玉的宠爱。寿章长公主是太后的长女,太后爱屋及乌,对明慧郡主偏疼的厉害。长公主之女,按律只能封县主,太后破例在明慧郡主落地的时候就下了封郡主的懿旨,不仅如此,还赏赐了封地。明慧郡主的胞兄诚侯世子杜玉楼乃是左卫军都督,明慧郡主从小跟着诚侯世子前往军中玩耍,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舞刀弄棒,太后公主偏爱她,不仅不管。太后还准备寿章长公主将公主府的女兵亲卫单独拨出一百人给明慧郡主所随从,明慧郡主自七岁开始就日日带着女兵出城操练,去禁苑行猎,京中人人都知道。三年前赵叔与我奉石大人之名来给京师几位大人送节礼,赵叔去了一趟左卫军见以前在军中的兄弟,无意在军中漏了两手,谁知叫明慧郡主瞧见了,非要把赵叔要过去拜师。后来是石大人出面给寿章长公主写了封信。寿康长公主看在石大人的颜面上把明慧郡主给拦下了,赵叔这才能跟我一起回永溪。”
  
  说起这段往事,想到明慧郡主对行军布阵的痴迷,从平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大燕贵女爱打猎爱打马球的多了,可还是头一次有贵女喜欢练兵。从平一直从心里以为明慧郡主是投错了胎,可惜了那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撑不住了,就到这儿吧,为了避免大家跟错CP以致心灵受伤,吃啥啥不香,事先说明,明慧郡主非女主!!!!!!!!记住了啊,她是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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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修炼不当,损耗10点阅历点数。
57

  “老师。”

  “好,好。”石定生捋着胡须仔仔细细打量过爱徒,心里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放下手中正在验看的佛经卷集,关切的问,“家中的事可都解决了?”

  李廷恩点头道:“都安置妥当了。”

  “你爹的伤势如何,若是不行,就接到京里来,为师请两名太医来瞧瞧。”石定生对李二柱的伤势一直颇为上心,最担忧的就是因李二柱影响到李廷恩的科举。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的顾虑,他面色坦然,“此次流匪之患,多有县城鸡犬不留,我爹能保住性命,已是上天怜悯。断腿之伤,非人力所能治愈。我已从郑家延请数名大夫在家中精心给家人调理,慢慢养着便是了。”

  石定生赞许的点了点头,虚指着李廷恩道:“你呀,就是倔,难得在这事上倒是看得通透。”说罢叹了一口气,“为师给郎威写信,原本是想叫他将你带去永溪,郎威的本事,为师是知道的,还以为事情必是万无一失,没想郎威最后竟被你说服了,与你一起留下来守城。唉,为师收到消息,在永溪一直提心吊胆,好在最后县城被你守住了,郎威手下的兵马也为并未如何折损。否则只怕即便守住了城,你与郎威也有性命之忧。”

  一说起这事,李廷恩便从椅上起身,径直跪到了书案前。

  “老师,您一片担忧弟子之心,弟子最后却给您添了烦忧。”

  “快起来。”石定生亲自从书桌后绕出来将李廷恩扶起。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石定生苍老的面容上既有欣慰又有担忧,“廷恩,你不愿独自逃命,为全县百姓甘冒风险,最后以智剿灭流匪,为师心中自然欢喜。可你做事太过行险,你要明白,仕途诡谲,尤其如今的朝政,翻云覆雨只在顷刻。你若不能谨慎行事护着自己,又如何能留下有用之身为家国尽忠,为百姓谋福?为了击杀流匪救人性命,你不惜淹没宗祠。你可知若是寻常人,单凭此事就能将前程毁灭殆尽。你若不是我石定生的关门弟子,有诸位师兄在士人中为你张目,你如今只怕连会试都不能考了。”

  面对石定生的谆谆教导,李廷恩很难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事情,即便是一心为公的大儒,跟自己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此情此景,李廷恩只能沉默。

  石定生似乎也看出来李廷恩不太愿意谈及此事。对李廷恩,石定生一贯偏爱。单凭李廷恩此次仅凭郎威两千兵马和一些捕快乡勇就能击退数万流匪,成功守住一座县城这一点,石定生就对自己的眼光十分骄傲。他不愿再多说此事,也相信李廷恩在经历了起伏后会明白轻重,当即回到位上坐下,换了口风道:“秦家的事情你可有打理妥当?”

  一说到秦先生,李廷恩眼底黯了黯,低声道:“流匪被剿灭后,我去秦先生家中看过,没有还活着的人了。秦先生的尸身……”李廷恩顿了顿,隐忍的道:“秦家被流匪一把大火烧了一半,秦家有半数的人只怕都在里面。我问过文峰文秀的意思,将还能找到的骨灰一起埋入了秦家的祖坟,在边上为秦先生单立了一个衣冠冢。”

  听到这样的答案,石定生颇有些感同身受。同是李廷恩的恩师,石定生早前还有些不自在秦先生成了最先发掘李廷恩这颗璞玉的人。如今一想,秦先生为了李廷恩的前程,明明看出李廷恩迟早会振翅九天,却能毫无私念的自觉再也无法教导李廷恩后,让李廷恩来拜自己这个大学士做老师,并且从中多方转圜,费尽心思,哪怕最后秦先生依仗教出一个解元弟子而成功在文人中扩大声名,在府城中开起了书院。可说到底,一片关怀之意是不假的。

  这样一位文人,却死在了一群粗莽的流匪手下,着实可惜。

  他摇头叹息了两声,叮嘱李廷恩,“既有许多人的尸身寻不着,也就不能断定秦家其余的人都遭此横祸。你要尽心寻找秦家的人,哪怕是旁支。还有那两个孩子,如今是秦家唯一的血脉,若秦家真的就剩下他们两个孩子,他们就是秦家传承下去的希望,决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必会被千夫所指。”石定生说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到李廷恩家中的情况,眉头皱紧道:“你进了京,家中谁照顾两个孩子,别让人慢待了。”

  说来说去,石定生时时刻刻都不放心爱徒家中的情景。在他眼中,这群家人若不能套上缰绳,迟早会把李廷恩一手建立的一切都冲撞的四分五裂。好在李廷恩并不是个愚孝的人,手腕灵活,倒叫他放心了不少。

  “我师兄向尚是秦先生的亲外甥,我要入京考科举,师兄就将人接到了向家。”

  石定生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嘱咐道:“秦先生生前将人托付给你却不肯给向家,自有其用意。这两个孩子,你人在京城向家接过去照料几日就罢了,待你科举完毕,还是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罢。向家你也给我提过,行的多是商贾之事,嫡庶失当,若无秦先生生前的话,孩子给向家倒是应当,有了秦先生的托孤,向家插手便不妥了。这两个孩子,不能给向家。”

  秦文峰秦文秀的事情,李廷恩自然也是考虑过的。正如石定生所说,人既然被托付给了自己,就说明秦先生对啊向家并不放心,自己责无旁贷要将这两个孩子好好照顾长大。

  李廷恩就道:“老师放心,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他膝下仅剩的血脉我必会好好照拂。待这场会试过后,若一切顺当,我还打算拜托先生再帮我寻两个妥当的教养嬷嬷。”

  “嗯。”对石定生而言,这都是小事。他很满意李廷恩尊师记恩的态度,摆了摆手道:“这都是小节。”他犹豫了一下,抚须问,“我听下人说,路上你们碰到明慧郡主了?”

  听到石定生的问话,李廷恩有些奇怪。

  自己这位老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同时出身世家。永溪石氏在大燕建立之前便已名传天下。区区一个明慧郡主,就算是当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也不过就是一个贵女罢了,怎么被老师放在眼里,还一见自己特意提出此事?

  李廷恩想了想,试探道:“老师的意思,**郡主有不妥当的地方?”

  石定生看着李廷恩那张面如冠玉中又透出几分英挺的脸,语气有些矛盾,“朝廷开科取士,虽说看重文才,对相貌也并未强求,可照旧例,相貌出众者,前程必然走的更顺当,走的更高。为师以往颇欣慰收了你这么一个样样皆佳的关门弟子,你文才出众,心智过人,少年解元,又有君子之仪,真是上天眷顾。如今为师倒是觉着你这张脸么,平淡一些也无妨,横竖为师还能活几年。”

  李廷恩越听这话越糊涂,怎么就像是有人看中了自己似的。他坐直身子,正色道:“有人在老师面前提起了我的亲事?”

  没想到李廷恩如此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石定生不由失笑,“你啊,尚未束冠,说起自己的亲事倒坦然的很。”他捋着胡须微笑道:“不错,看中你的人正是寿章长公主。”

  “寿章长公主。”其实自石定生先提明慧郡主,再隐晦的提起亲事,李廷恩就隐隐猜到人选是谁,不过真从石定生口中证实,他还是觉得意外,“老师,从平告诉我,明慧郡主是寿章长公主唯一的爱女,就连太后也颇为溺宠。如今太后摄政,明慧郡主的亲事自可随意挑选,京中多少勋贵世家,长公主爱女为何会瞧中一个区区河南道的解元?”

  见李廷恩虽吃惊却容色镇定,石定生欣慰的笑了笑,给李廷恩释疑,同时也是趁机将京中的形势告诉李廷恩。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廷恩,你也会在太后摄政前面加以如今二字,京中多少传承数代的勋贵,他们又岂会如此看不清形势?女子主政,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太后摄政十余年,以前还能以皇上年纪尚幼阻拦。可皇上已过束冠礼,太后借皇上尚未大婚,迟迟不肯还政于天子。不过即便前后没了三位皇后人选,世家望族碍于太后颜面,轻易不肯让族中女子入宫为后。但皇后之位乃是国母,迟早总有人会动心。这天下,终归是男人的天下。太后今年便是六十的千秋,皇上却未到而立。加之如今永王谋逆,天下流匪四起,近日朝堂上接连有数位御史上书,要太后尽快还政,宗室亲贵也颇有怨言,认为一切皆是太后恋栈权位,以日凌月触怒上天之故。朝臣们越是攻歼,太后越发紧握手中权柄,重用外戚。天下人见此情景,只会对太后摄政加重不满。这朝政,看似浑浊不清,实则分明的很。眼下还有许多人不愿意投效皇上,不过是摸不清太后还能支撑几年罢了。说到底,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摄政也是奉先帝遗命。一日太后在世,皇上是绝不敢逼迫太后还政的。”

  石定生说完这一段话,轻轻笑了笑,赞许的道:“寿章长公主身为太后爱女,眼力见识自然不凡。她所以看中你,是在为诚侯府留一条后路。”

  李廷恩就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了。寿章长公主不是看中自己这个人,而是看中自己身为石定生关门弟子的身份,也许寿章长公主还听到石定生用私恩让郎威带兵到三泉县救自己的事情,所以才会不惜以爱女下嫁。毕竟石定生是名门天下的大儒,文人之首,自高到如今的三朝元老,更是出自永溪石氏。不管是太后还是皇上,只怕轻易都不敢对石定生这样的朝廷柱石动手。

  只是他还有点奇怪的地方,“老师,外戚也许会有重重顾虑,可寿章长公主她是皇上嫡亲的胞姐。”大燕对公主一向厚待,再说毕竟是亲姐弟,皇上迟迟不能主政并非寿章长公主之过,将来皇上登基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胞姐白白留下恶名。寿章长公主何必将爱女如此委屈的下嫁自己这样出身农家,根基浅薄的解元?

  说到这个,石定生叹息道:“明慧郡主年已十四,却至今无人有与诚侯府联姻之意。两年前,寿章长公主曾看中姚太师的嫡长孙,被姚太师在众人面前当场推拒。一年前,太后亲自出面,有意为明慧郡主与平国公世子岑子健指婚。岑子健乃瑞安大长公主的嫡孙,瑞安大长公主得知消息,亲自入宫拒绝了婚事,并言她违逆太后,甘愿去太祖陵前自尽谢罪,只求太后收回成命。经此二事,明慧郡主在名门望族中名声彻底败坏了。”说起这个,石定生也为**郡主颇感惋惜。

  听完这一切,李廷恩悚然动容,吃惊道:“朝臣宗室,清流权贵为何都如此行事?”这是因寿章长公主而拒绝还是对明慧郡主有不满。

  “老师,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罢。即便明慧郡主娇纵,寿章长公主行事跋扈,终归是皇上的胞姐。姚太师与瑞安大长公主如此不给寿章长公主颜面,皇上心中未必不会存下芥蒂。”

  石定生笑着看李廷恩,“你这孩子。”说着他眼底浮现一层淡淡的怅惘,沉声道:“廷恩,你还记得罢,你曾问过我洛水宋氏的事情。”

  这与洛水宋氏有何干系?

  李廷恩敏锐的觉着早前笼罩在洛水宋氏身上的迷雾即将揭开,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石定生。

  “寿章长公主并非诚侯杜如归的原配发妻,碍于太后威势,如今虽无人提起,可杜如归的原配出身洛水宋氏,这一点当年京中无人不知。”石定生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李廷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忽然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窜上他心头,他挑眉道:“老师,洛水宋氏是因寿章长公主之故才……”他没有将话说完,不过话中含义昭然若揭。

  “唉……”石定生脸上颇有几分愤愤不平的神色,他怒声道:“此事朝中无人不为宋氏鸣不平。洛水宋氏也是传承上百年的望族,太宗皇帝曾钦赐牌坊盛赞宋氏子孙仁义之风。太后却为一己私欲,用语焉不详的罪名将宋氏全族诛杀,真是荒谬。”他说完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震的梅瓷茶盅哐当一声脆响。

  居然真是如此,难怪当年游学至洛水时,就连当地百姓说起宋氏也是赞不绝口,问他们宋氏为何会被灭门,却无人能清楚明白的说出来,每一个说出的真相都不同。及至后来为了打探李桃儿三个女儿的消息,重查宋氏之事,翻阅朝廷给出的文书记载,上面也说是有宋氏子孙徇私舞弊,祸乱朝纲,至于到底如何徇私舞弊,如何祸乱朝纲,朝廷公告天下的文书却一字都没记录。

  不过在心里对了对宋氏被除族的日子,再算算明慧郡主的年纪,李廷恩疑惑道:“老师,**郡主已然十四,更别提诚侯世子已年过二十,洛水宋氏被落罪却不过数年,这里头……”

  “寿章长公主看中杜如归时,先帝尚在。先帝是个性情温和仁义的君主,只可惜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太后那时已开始代先帝处理部分朝政。寿章长公主将她看中杜如归的事情告诉太后,太后得知杜如归已有妻室,原本有意拒绝,谁知寿章长公主非杜如归不嫁,太后宠溺长女,便下懿旨要杜如归休妻。洛水宋氏从无被休之女,杜如归之妻宋玉梳宁肯自尽也不愿被休。杜如归与宋玉梳夫妻情深,便冒着触怒太后的危险进宫求见先帝,先帝得知此事后大怒,责令太后对寿章长公主严加管教,并赐青雀珠冠给宋玉梳。事情到此本该了断,谁知寿章长公主当晚竟自尽了。”石定生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话中颇有几分惋惜的道:“先帝再仁厚,寿章长公主毕竟是他膝下唯一嫡出的爱女,眼看寿章长公主如此,先帝便对此事不再插手,默许了太后的手段。”

  这种事情即便与朝政相关,也有关男女之情,李廷恩对此既无经验,更无法感同身受。他唯一所想的,便是杜如归为情太过冲动,寿章长公主依仗身份,强求感情叫人不齿。

  沉默片刻后李廷恩问,“先帝罢手,诚侯是否便答应了太后休妻?”

  石定生摇头,十分扼腕的道:“没有。杜如归若此时休妻,只怕日后宋氏不会有如此下场。得知寿章长公主自尽,杜如归便知先帝不会再为他们夫妻做主。诚侯府后人世代军功,杜如归当初惦记爱妻,一直未上战场,为了避过赐婚,杜如归自请去西疆戍守,太后见到杜如归的奏折勃然大怒,并未准许。去西疆的折子被驳回来,第二日杜如归便约了几个勋贵子弟去山中狩猎,回来时杜如归脸上便受了伤,左腿也被猛兽拍碎了筋骨。寿章长公主听到消息,得知杜如归脸上的伤可以治好后,求太后用宫中圣药给杜如归治好了脸,并再次恳求太后赐婚,即便杜如归后半生都是个瘸子,寿章长公主也执意如此。太后再次将杜如归的父母传入宫中,回来后,当时的诚侯夫人,杜如归之母黄氏便以死相逼,让杜如归写了休书给宋玉梳。宋玉梳带着休书回了洛水,杜如归在三个月奉旨迎娶了寿康长公主。”

  对杜如归的行事,李廷恩说不上是赞同还是如何,他沉默片刻道:“老师,宋玉梳回到洛水之后可有再嫁?”照理来说,虽说宋氏没有再嫁之女,可宋玉梳的情形与别人不同。宋玉梳再嫁,是解决一切争端的好棋,也是化解因杜如归行事为宋氏所带来的危机的钥匙。宋氏族人若是明智,便该尽快让宋玉梳再嫁。

  “没有。”石定生一面欣慰弟子的聪慧,一面为宋氏惋惜,“洛水宋氏代代书香,对太后依仗强权将族中女儿休回家中本就不满。哪怕多次被相交之人提醒,也执意将宋玉梳留在家中。谁知杜如归被迫与寿章长公主成亲后并未忘情,在杜玉楼出生后,杜如归借口远游暗中来到洛水,与宋玉梳重温了旧情。”

  听石定生说到此处,李廷恩也不由感慨一声何苦。

  “杜如归身边有寿章长公主的侍卫跟随,此事没能瞒多久,很快传到寿章长公主耳中,太后便也得知了,谁知此次太后一反常态不管寿章长公主哭求,竟未降罪。反倒提拔了几名在朝为官的宋氏族人,并且答应宋玉梳做杜如归的妾室,还为宋玉梳赐了一个四品的诰命。宋氏骑虎难下,只得答应让宋玉梳回到诚侯府,只是由妻变成了有诰命的贵妾。”石定生苦笑了两声,“自宋玉梳回到诚侯府,杜如归便不再前往公主府与寿章长公主见面。你师母曾与我提及,宋玉梳为妾后先后有四次身孕都小产了。数年后先帝驾崩,太后摄政,宋氏在朝为官的族人开始一个个被罢官,寿章长公主便因此生下了明慧郡主。”

  石定生虽未名言,但李廷恩已经明白其中深意。很明显,**郡主更像是杜如归为了保住宋玉梳,保住宋家而与寿章长公主做得一项交易。可李廷恩并不认为杜如归这样亡羊补牢的做法就能挽救的了宋氏与宋玉梳。

  “明慧郡主出生头两年,宋氏在朝为官的族人逐渐自己上书致仕,只余下寥寥数人。洛水宋氏蜷缩在洛水之旁,族中子孙亦不许科举,为师与数位朝臣也曾与太后提及此事,暗中为宋氏求情。眼看四年平静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太后罢手了,谁知宋玉梳又传出有了身孕。杜如归为了保住宋玉梳腹中的骨肉做出了一件大蠢事!”说到这个,石定生语气恨恨,他攥了攥拳头,怒声道:“他将寿章长公主赐给宋玉梳的婢女全部杖毙,并且借口杜玉楼是诚侯府世子,要亲自教养,将杜玉楼抱到了诚侯府。宋玉梳孕期十月,以前一直在寿章长公主膝下养育的杜玉楼就在诚侯府呆了十个月,直至宋玉梳平安产下一女,杜如归才将杜玉楼送回公主府。这之后,洛水宋氏便被落罪除族。”

  李廷恩听石定生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些复杂,更多的,却是对太后如此癫狂行事的诧异。

  能够得到先帝信任,在先帝还在位时便代为处理部分政事,先帝驾崩前还亲自下旨让太后摄政。即便先帝也留下了数位辅政大臣,本意是想让太后为继位者看住江山,防止朝臣篡权。可由此也能看出,太后是个手段非凡的女子。

  可这位太后,行事太跋扈狠辣了,半点都不肯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后路。这样为了公主的婚事对待士人望族,难免不会让其它大族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到石定生说的话,李廷恩有些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老师,在我看来,即便杜如归不下最后那一步棋,以太后行事看来,也不会放过宋氏。“

  石定生闻言一愣,半晌后他怅然道:“的确如此,太后最初留下宋氏,是先帝尚在。后来放过宋氏,只因权势不稳,不过那时网便撒了出去,只等最后捞鱼罢了。”

  洛水宋氏的事情弄了个清楚明白,李廷恩也有些明白为何朝臣宗室都不肯迎娶寿章长公主的女儿了,想必当年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的行事,不管是朝臣还是宗室都颇为不齿。只是事不关己,李廷恩并不相信若有足够大的利益,这些人会清高自持至此。

  “如今人人不愿与寿章长公主联姻。”李廷恩手指不着痕迹的交叉搓了搓,笑道:“老师,不仅是因此事之故罢。”

  见到李廷恩脸上戏谑的神情,石定生丢掉了脸上沉重的神色,失笑道:“你啊。”笑过后,他一脸正色,“不错,其中还有缘故。五年前,朝中就有朝臣提出让太后还政天子,退居后宫,这些朝臣既有文臣,亦有武将,其中便有当时的左卫军都督种燃。左卫军乃护卫皇宫的禁军,太后得知种燃出面,又惊又怒,下令将种燃打入天牢。只是在重新挑选左卫军都督时,太后犯了难,盖因武将勋贵无一人愿意担此重任。最后寿章长公主为年仅十五的杜玉楼出面请缨,太后大喜之下,还赏了一个轻车都尉给杜玉楼。也是因此事,寿章长公主至今进宫都不曾得见皇上。”说到此处,石定生笑了笑,看着李廷恩道:“廷恩,如今你可明白了。”

  当然明白。只是李廷恩更有些不解,寿章长公主如今知晓提前为儿女留下一条后路,以爱女联姻石定生这样的大儒。当初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她的身份超然独特,既是太后爱女,又是天子胞姐,无论如何总有一席之地。为何最后竟自断后路,非要选择站在太后一边,甚至不惜为此断绝与皇上的姐弟之情,还将儿子拉下了浑水之中。

  这个困惑,显然石定生也有,并且石定生一直想不明白。不过此事不碍大局,石定生与李廷恩都没有在上面纠缠。

  石定生将这些往事都告诉李廷恩后,最后叮嘱道:“这门亲事,寿章长公主并未当面向为师提及,只是托人来露了几句口风。想必寿章长公主终究有些担心你此次会试不中,因而尚且拿不定主意。不过明慧郡主绝非良配,她的身份,除非太后这能有千秋高寿,或是皇上回转心意,否则注定是要吃苦头的。既然寿章长公主尚在犹豫,为师便顺势做主给回拒了。以寿章长公主的性情,她不会轻易揭过此事。当年姚太师与瑞安大长公主拒绝婚事后,都将儿孙远远的送了出去躲避此事。你要考会试,避无可避,寿章长公主拿为师没法子,只会对你下手。为师之所以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多加小心。”

  看到石定生面容慈和的谆谆嘱咐,李廷恩恭敬的起身应了是。

  也许是怕李廷恩心中存下压力,石定生又说了几句宽慰他,“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寿章长公主虽说性情跋扈,到底是个聪明人,以前她就对为师多有顾忌,如今这情势,她更不敢太过张狂。科举是士人清流们的地方,就是太后也不敢在抡才大典上动手脚。只要你自己不出差错,她就拿你没法子。待你过了会试,殿试之上,为师另有法子。”

  其实李廷恩一点都不担心。若寿章长公主真的手能遮天,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将爱女下嫁给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人。就是太后,只怕对朝政掌控的也吃力的很,掣肘颇多,否则怎会对永王毫无办法,对皇上妥协。

  自李廷恩进入京中,对这位摄政太后便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许多人看来,太后如今行事是掌权经年后的自大昏庸,是女子无力治理朝纲的显现。在李廷恩眼中,一切的一切却都说明太后是为聪明的女人,也许正是因看到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被天下所接纳,前路都是黑暗,这位太后才会在晚年行事张狂无度。

  不过这些揣测李廷恩知道石定生这样的人是不会认同,因此他只是在心中将这个推测牢牢记住。

  将该说的事情都说完后,石定生便让李廷恩去早就安置好的院落歇息,自己继续查验佛经。

  石定生让自己的心腹从总管亲自带李廷恩去歇息。

  从管家一面带路一面给李廷恩说话。

  “李公子,从平这小子使着还顺手罢?”

  看着从管家笑呵呵的脸上透出一股自豪的味道,李廷恩和气的笑了笑,“从平在我身边帮了不少的忙。”

  从管家闻言立刻收起笑容,惶恐道:“这小子就是老爷给您使唤的,为主子分忧才是本分,哪能用帮忙二字。”

  见从管家是真觉得不自在,李廷恩就换了说辞,他点头称赞道:“从平机灵懂事,我如今身边倒是离不开他了。”

  “您用的顺手就好,用的顺手就好。”李廷恩这样说,从管家心就静了。他笑的一脸褶皱,很欢喜的在前面带路。

  行到逐水亭时,两人碰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穿着一身红衣,明眸皓齿,明明是个男娃,却比女孩子更玲珑俏美。他在亭中看到从管家,趴在栏上大喊,“从管家,你带的是谁?”孩子的眼珠转了转,不等从管家答话,就蹭蹭蹭跑过来,瞪着李廷恩道:“他是不是李廷恩!大伯的关门弟子。”

  从管家看着这个男孩额上就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弯腰拱了拱手求饶道:“十五少爷,老爷有命,让从管家带李公子去好好歇息,您快让开道罢。”

  男孩并不理会从管家,反而用一双又圆又黑的大眼睛冲从管家翻了个白眼,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郑重的围着李廷恩饶了几个圈。

  李廷恩堂弟亲弟都有好几个,这些年还陆续有族人的孩子常常上门。对付这样的孩子,李廷恩早就有心得。他双目含笑,同样束手静静的站在那里任凭对方打量,颇有几分你不动我不动的意思。

  男孩转了几圈,脑子直发晕的撑不住了,看到李廷恩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他跺了跺脚,两腮气的鼓了起来,跺了跺脚指着李廷恩大声道:“李廷恩,我要与你比斗!”

  “比斗?”李廷恩好笑的看着面前不到自己腰高的男孩,俯视他道:“你要文斗还是武斗?你在族中排行十五,我也听说过你,你是文哥儿罢。”

  “不许叫我文哥儿,我是石晖徵。”男孩又一次在地上蹦了蹦。

  “好,晖徵。”李廷恩从善如流的叫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自小聪慧,三岁便由老师亲自启蒙,一直跟在老师身边,算起来我该是你的师兄。”

  石晖徵闻言轻轻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李廷恩的话,一脸傲然的将小脑袋抬了起来朝天看。

  “不过你虽是三岁启蒙,我这个师兄也有过目不忘之名。晖徵,你才六岁,只读了三年书,你确定要与我文斗?”李廷恩笑了笑,伸手在石晖徵头上摸了摸,将手掌平移到自己腰下,戏谑道:“若要武斗,你这个子……”他啧啧摇头感叹了一声,半弯着腰对气的脸色涨红的石晖徵笑道:“晖徵,还是等两年罢。”

  石晖徵气的跳脚,尤其在听到身后跟随的丫鬟笑出声后,他更是一蹦三尺高,愤愤不平的指着李廷恩扬声道:“李廷恩,你敢小瞧我。”

  看到石晖徵大张的嘴,李廷恩啊了一声,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晖徵,你这牙……”

  “啊。”石晖徵闻言急忙收回手捂住嘴,没有再说一句话,蹭蹭蹭的跑远了。

  看着石晖徵远去的小身影,李廷恩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容。

  在李家的时候,解决过烦心的事情,他就喜欢去逗逗弟弟妹妹,原本以为在恩师那里听了一篇朝廷过往,宋氏覆灭的缘由,心中会沉闷些时候,没想到就送上一个早闻大名的石晖徵。

  一直站在边上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切的从管家忍不住给李廷恩竖了大拇指,“李公子,还是您厉害,咱们这位十五少爷,可不是谁都能有法子的。原本我已打算将老爷搬出来。”

  李廷恩掸了掸衣袖,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是老师庶弟的幼子罢。”

  “是。”从管家一面引路一面道:“十五少爷是七老爷的妾室所出,原本连到老爷跟前露个面都没机会。只是十五少爷与老爷有缘,他的生辰与老爷恰好是同一天。老爷那时候已经致仕在家,听说了这事儿,便叫七老爷将十五少爷抱去瞧了瞧,过后也常常问起。老爷发现十五少爷天性聪慧,族中同辈中无人能及,这才破例将十五少爷带在了身边。”从管家说完这话,想了想又接了一句,“不过自从老爷打定主意为十五少爷亲自开蒙后,七老爷那位妾室便早早给打发出去登州那边另外许了人。如今十五少爷回去七老爷那边时,也是七太太在带着。”

  李廷恩明白从管家暗示的意思,闻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好奇的是石晖徵为何会要来挑战自己。

  听见李廷恩的疑问,从管家先是愕然,尔后笑了两声,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解释道:“李公子不知罢。咱们老爷有一个至交好友膝下有个孙女。一次老爷与好友闲谈,老爷提起您这个得意门生赞不绝口,那好友便说要将孙女许给您。十五少爷打小便与那位孙小姐常常一道玩的,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顺溜。听说了这消息,十五少爷便一直吵着要见您,说要将媳妇抢回来。”

  无论如何李廷恩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还以为是石晖徵在石定生面前听多了对自己的称赞,小孩子心性发作不服气罢了。原来是争风吃醋。

  性情冷清如李廷恩一瞬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到最后他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此将事情丢到脑后。

  谁知,他愿意放下此事,石晖徵却不愿意,并特意为此找了帮手。

  第二日,当李廷恩听到从平一脸赧然的来回报说石晖徵寻了几个好友做帮手上门挑战时,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在石晖徵上蹿下跳拙劣的激将法下,只得揉了揉鬓角,出去应战。

  作者有话要说:o(╯□╰)o,明天一定早点起来写,大姨妈来了写起来太慢了。说一下红包的事情,明天如果没有另外通知就是九点半更新,到时候大家来抢沙发啥的吧。可以只打一个数字,前一百名留言的送个红包,送满一百个。送多了我也送不起,送霸王票长评的好像味道不对,感觉变相鼓励投霸王留长评一样,于是就比手快吧,哈哈。前一百名有喔。也比较透明,前一百个留言的是谁大家都能看见。

  晚安,有错别字等我这几天过了一起改吧,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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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无尽期。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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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情蕭寻得一处温泉,邀好友共沐,获得1点福缘。
第58章

  “世子。”公主府的门房看见杜玉楼,急忙殷勤的上前牵了马。
  
  杜玉楼盯着洞开的大门看了良久,翻身下马,缰绳一甩扔给了门房,对闻讯出来的安长史道:“母亲呢?”
  
  对诚侯府与公主府唯一的继承人杜玉楼,安长史的腰弯的不能再弯,“回世子爷的话,公主在秭归亭。”
  
  听到秭归亭三个字,杜玉楼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身边簇拥上来巴结的人,径自进府往秭归楼而去。
  
  等站在寿章长公主面前时,杜玉楼满腹的话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性情刚毅,周身气韵华美,坐在如意玲珑塌上居高临下能看的无数朝臣都胆颤心惊的母亲,终究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成了如今这个眼神哀戚的弱质女流。记忆里还有几年是母亲抱着他在屋中吃梨,丫鬟们一点一点用首乌膏给母亲慢慢养发,母亲总说父亲喜欢她一头如云瀑布般的秀发。可眼下……
  
  杜玉楼看着寿章长公主鬓角隐隐现出的斑白,喉头有些哽咽,他唯恐打扰寿章长公主一般的轻声道:“母亲。”
  
  寿章长公主收回朝西边远眺的目光,侧身看了看面前的儿子,神色有些怔忡。
  
  长得可真像!
  
  一样的泼墨浓眉,一样的深廓高鼻,无论任何时候都微微弯起带着浅浅笑意的薄唇。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笑起来,黑的不见底的瞳孔中在这个时候会荡漾起一潭清泉,眼角的细纹层层叠叠的铺展。那种感觉犹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树盛放的红梅,让人冰冻的心一瞬间就暖和了。
  
  可自己到底有多久再没看到过那个人笑了,或者该说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过那个人了。虽是红梅,却到底是开在浓冬。远看动人心神,近观冷彻人心。
  
  寿章长公主沉浸在回忆中,看到她眼神习惯性的放空,杜玉楼恻然的又喊了一声母亲。
  
  “玉楼。”寿章长公主这次彻底回过神,收回心思,招招手示意儿子坐下,她亲自给儿子斟了一杯凉茶后笑道:“近日京中举子云集,你是左卫军都督,身担护卫皇城之职,如何有空回来看母亲?”说完她自嘲的轻笑了声,“你都肯上这秭归亭了。”
  
  自从元庆元年,宋玉梳有孕,杜如归便彻底定居在诚侯府,连到公主府敷衍两日都不肯。元庆二年,宋玉梳病亡,杜如归将在公主府一应用具俱都焚毁,自此带着膝下的幼女在诚侯府中的咏院中居住,连诚侯府都不肯出后,寿章长公主便令人在公主府中最高处修建起这座秭归亭。坐在秭归亭中,就可以清楚的眺望到一墙之隔的诚侯府中的咏院。这里是寿章长公主平日呆的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杜玉楼两兄妹最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听见寿章长公主的问话,杜玉楼眼神暗沉,对着寿章长公主满面关切的笑容,斟酌了一下,小声道:“母亲,我听说了。”
  
  寿章长公主笑了笑看着儿子,“没头没脑的,玉楼,你听说什么了?这京中多少流言蜚语,我这长公主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母亲,您有意招石大人关门弟子李廷恩为婿?”
  
  “你听谁说的?”寿章长公主问了杜玉楼一句,随即却轻声笑道:“我这公主府如今果然是四面漏风,话传的也太快了些。”
  
  察觉到寿章长公主话里的意思,杜玉楼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是石大人叫人露的消息。”
  
  “哼!”寿章长公主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扣,凤眼微翘,眼底散发出讥诮的寒意,就似瞬间换了个人一样周身气势凛然。她冷笑道:“石定生这个老东西,本宫看得起他一个区区农户出身的关门弟子,他三言两语给推了就罢,还要特意叫人到你耳边说三道四,真当本宫这个寿章长公主是吃素的!”
  
  “这事是真的!”杜玉楼原本只以为此事是误传,又唯恐寿章长公主真动了这个心思,这才亲自赶到公主府想要防患于未然,没想到寿章长公主居然已经找过石定生。他登时豁然站起,怒道:“母亲!您明知石大人是为何回京,如何回京,您还要将玉华许给他的关门弟子!”
  
  面对杜玉楼的怒气,寿章长公主满脸都是讥嘲,“石定生是闻名天下的大儒,门下徒子徒孙无数,就是区区一个弟子罢了,玉华乃是你外祖母封的郡主,名下尚有封地,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女。我让玉华下嫁,不过是担心玉华的性子,嫁到高门大户受了拘束。玉楼,你何必如此担心!”
  
  “母亲!”杜玉楼失望的看着寿章长公主,“事到如今,您还要给我说这些话!”他向前逼了一步,沉声道:“朝廷清流勋贵,除了外戚,如今有哪一家不在私底下太后不欲还政之事。皇上年近而立,太后却迟迟不愿皇上大婚封后。朝政之上,太后重用外戚,用宗室贵婿以遏制大臣。石定生两任帝师,高宗心腹重臣,当年太后用计逼迫石定生心灰意冷,自请致仕。皇上为请石定生还朝,与太后你来我往,多方筹谋,不惜以后位相换,这才将石定生从永溪请回京中。太后迟迟不肯放权给石定生就罢了,如今您为了太后,还要将玉华拉进来,我这个儿子还不够,玉华何辜,您为何要这么对她?”
  
  说到最后,杜玉楼近乎是咆哮了,他攥紧双拳,哑声道:“母亲,您罢手罢,这天下,本就不该女人执政。先帝当年病弱,担心宗室篡位,才让太后辅政。可太后擅杀大臣,打压宗室勋贵,以致永王叛乱,藩望不稳。您……”
  
  “住口!”寿章长公主愤怒的随后抬起面前的残茶,兜头就给杜玉楼泼了过去,她猛的拍了拍石桌,指着杜玉楼大骂,“张口太后,闭口太后。太后是谁,不是宫中一尊泥菩萨,她是你嫡嫡亲的外祖母。玉楼,你问问自己,若无你外祖母,你何以一出生就得封世子,十五岁就任左卫军都督,你一出门,人人对你弯腰赔笑,你以为是凭借你自己,全都是你外祖母给的颜面!”她冷冷的笑了一声道:“女人主政又如何,以月凌日又如何。你外祖母是你舅舅的生母,不过是代管几年朝政,外头那些男人,就恨不能在史书上将你外祖母置诸死地。玉楼,我告诉你,天下人人都能骂你外祖母,唯有你和玉华,却骂不得!”
  
  面对寿章长公主的暴怒,杜玉楼平静的抹去脸上的残茶,直直的看着寿章长公主。半晌,他忽然笑了。
  
  “母亲,我出生得封世子不是我所求,十五岁任左卫军都督更不是我所愿。”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母亲,当年我的左卫军都督是如何来的,您心里比我更明白。”
  
  面对杜玉楼的质问,寿章长公主没有接话。
  
  杜玉楼复在寿章长公主对面坐下,轻声问,“母亲,您五年没与皇上见过了罢。”
  
  除了杜如归,这件事就算是寿章长公主的一个心结了。从小在宫中互相庇护扶持的姐弟,如今却数年不得一见。哪怕是在宫宴中,身为天子的弟弟也绝不会向自己这个姐姐多看一眼。无数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寿章长公主面上毫不在乎,其实心中难受的数次想放声痛哭。可她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也会用这件事来戳她的心。
  
  “玉楼!”寿章长公主艳红的双唇微微颤抖,红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儿子。
  
  杜玉楼别过头不为所动,“母亲,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想将玉华许给李廷恩,外面的人,或许就算石定生也会以为您是在为我与玉华找一条安稳的退路。可我明白,您不是为了我们兄妹,您是为了父亲。五年前您让我任左卫军都督,五年后您想让玉华做棋子嫁给李廷恩。看起来都是您与太后母女情深,您一心一意的要追随太后,支持太后,说不定还要借此在石定生与皇上之间埋下根刺。只是谁能明白,您不愿让皇上亲政,其实是担心连诚侯夫人这个名号都保不住。”
  
  寿章长公主满脸愤怒都消失不见,脸色迅疾苍白,她藏在层层堆金锦绣广袖中的手颤抖了几下,故作镇静的道:“玉楼,你在胡说什么?”看到杜玉楼不假辞色,她急忙解释道:“玉楼,我的确是想帮你外祖母一把。可就像你说的,皇上也是我亲弟弟,当年的事情是我错了,不该将你也拉进去,惹得你舅舅这些年连你都不待见。不过我与他终归是亲姐弟,只要玉华能嫁给李廷恩,也算是我这当姐姐向皇上赔罪了,怎么可能心里还因此生出根刺来。石定生是皇上千辛万苦才请回来的,哪有这么容易就轻易放弃,不过是一个关门弟子罢了。”
  
  面对寿章长公主略显语无伦次的辩解,杜玉楼抬了抬手阻止了她说下去,“母亲,我已不是垂髫之年了。石定生门下徒子徒孙不少,关门弟子仅此一个。当年石定生大弟子秦琼云病重,石定生恪守规矩不肯为他逾越本分向先帝索要御医,秦琼云活活病死,石定生大病数月。李廷恩在三泉县被流匪围城,石定生不顾颜面,用旧日恩情请郎威率兵前去救援。这个关门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天下人都看的清楚。”他顿了一顿,叹息道:“母亲,别的我不想多言,我只问您,元庆元年,在宫中染天花而亡的馨妃是不是原本姓宋?”
  
  一瞬间如惊雷炸响,寿章长公主面色全无惊慌失措的看着杜玉楼。
  
  也许是早就预料到了寿章长公主的反应,杜玉楼没有多言,站起身看着寿章长公主说了最后一句话,“母亲,罢手罢。”说罢不待寿章长公主回话,转身大步而去。
  
  寿章长公主愣怔怔的看着杜玉楼的背影,扭头又看了看西边的诚侯府。
  
  高高竖起的坚固院墙,生命力旺盛的青翠藤蔓,一圈又一圈,阻隔了人的视线,哪怕穷尽全身的力气,目光也只能在一片苍翠中寻找到一点可怜的缝隙。她看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从天真高傲的皇七女到如今心狠手辣,名声败坏的寿章长公主,那个人,却连一个抬眼都不肯给她了。
  
  而如今,连儿子都要她放手!
  
  寿章长公主呆呆的坐在石桌上,感觉到四周的孤寂,忽然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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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廷恩小试身手将石晖徵带来的人打发走后,就叫从平暗中去打听打听今日来的到底都是何方神圣。
  
  半个时辰后,从平就满脸带笑的回来。
  
  “少爷,都问过了,全是十五少爷进京后结实的各家公子。石大人将十五少爷送到琼林幼学呆了几日,十五少爷没两日就认识了一大堆好友。一听说十五少爷受了委屈,就呼朋结伴的上门来找您讨个公道。”
  
  讨公道倒是讨公道,就是文才实在不怎么好。
  
  李廷恩正理袖口,打算洗洗手,忽发现袖口上沾了一个巴掌印,看样子像是几岁孩子的手。他笑了笑,叫长福从衣箱里拿身衣服出来替换。
  
  长福一脸菜色的找了身干净衣裳来给李廷恩换上,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少爷,您今儿就该狠狠给他们一通教训,这些高门大户的少爷们,吃撑了没事干。您可是来考状元的,又不是陪着他们耍猴戏。”
  
  听见长福这么说,李廷恩还没如何,从平先讪讪然笑了两声,毕竟他出身石家,亲爹还在石定生身边做着总管。他拍了拍脑门,小声解释了两句,“少爷,十五少爷打小跟在石大人身边,他年纪小,又会读书,被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给捧惯了,您才高八斗,他一时心眼儿没转过来。您放心,我爹已经说了,就今儿胡闹这一回,明日石大人就会将十五少爷给拘起来。”
  
  李廷恩擦了擦手,笑道:“不过是件小事。”
  
  说起来,李廷恩的确没将一个石徵晖放在心上,就当是哄哄孩子罢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与他们对诗时,听见晖徵称呼其中一人为宋大哥,问过名字,是叫宋祁澜。你方才说晖徵带来的人都是京中大户人家出身,这宋祁澜是京中哪家的?”也许是才听石定生说过洛水宋氏的原因,李廷恩隐隐总觉得宋祁澜会与洛水宋氏有关联。
  
  从平是知道李桃儿三个女儿被卖到洛水宋氏后随着洛水宋氏被灭族下落不明的,他一听李廷恩这样问,当即也联想了起来,想了想道:“小的叫人去打听了,这个宋祁澜据说是宫中宋容华的胞弟。”
  
  “宋容华?”涉及到后宫的妃嫔,李廷恩脑海之中就是一片空白,石定生也不会跟他讲这些事情。事实上,若无必要,后宫之事,即便是太后皇后与贵妃不睦,若不牵累到前朝,朝臣们是绝不会去注意的,更何况一个区区侧四品容华。
  
  后宫的消息,不可能从官员们口中打探。不过从平在京中呆过,自然有消息来源,他笑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少爷您要问,特意在猫儿弄里寻了个休值的太监。他告诉我宋容华是皇上的新宠,以前就是个掖庭出身的宫女,还是犯官之后,生父以前是沧州那边一个县令,起初是要送到沧州那边的教坊去的,她娘当了三根金簪疏通了关系,她又才出生,就将她送到了掖庭养起来,八岁后便做了小宫女。没想有运道,去年被皇上瞧见了,步步得宠,将全家人都带挈了起来。皇上下旨赦免了她父兄的罪过。太后看在皇上宠爱,她又有了身孕的份上,不仅特意在京城给赐了栋宅子,还赏了宋容华父兄两个闲职,又将宋容华全家都接到了京城。宋祁澜是宋容华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前跟着家里人在西疆流放吃了许多苦头,进京后宋容华十分溺爱这个幼弟,几次三番求了皇上从宫里给带东西出来,京里的少爷们便都给宋祁澜几分颜面。”
  
  李廷恩静静的听从平说完,对给颜面这三个字抱之一笑。看样子,京中上上小小都以为宋祁澜是靠着姐姐在龙床上伺候得好,肚子争气才能成为一个纨绔,可宋祁澜对人接物的反应,尤其是那眼底深藏的清傲,可并不是一个流放西疆,罪官后人所能养的出的。
  
  只是这都是小节,李廷恩暂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打听,只是出于小心谨慎的习惯,也是唯恐石晖徵在京中交友有误,石定生又事务缠身无暇管教反而坏事罢了。既然目前看起来宋祁澜并无可疑之处,李廷恩就先将事情放下,开始一心一意的准备会试。
  
  这中间,石晖徵又来过两次。一次是被石定生教训后过来赔礼,第二次却是扭扭捏捏的想要李廷恩帮忙说服石定生让他去考童子试。李廷恩委婉的拒绝了他,惹得石晖徵又一次在院中跳脚了半个时辰,最后被从管家叫人带走了。
  
  看了十来日的书后,得知京中各处对他这个总是闭门读书的大儒关门弟子议论少了几分,李廷恩决定出去走一走。
  
  长福这些日子早就跟在从平身边把京里稍有名气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跟在李廷恩身边出来,他更是兴致勃勃,主动在边上给李廷恩讲解起地方名胜。只是他脑子不灵活,记性不好,又只是跟着从平走马观花的看过一遍,说起来就结结巴巴的,弄到最后,李廷恩只好哭笑不得阻止了他。
  
  重新来到春安坊,见到街道上林立的铺子前依旧立着色彩斑斓的花树,绫罗绸缎经由妇人巧手扎制,成为一朵朵可以乱真的各色花朵,隐隐然还能闻到一阵阵精心熏制过后残留的幽香,再看看彩门下铺子外热情招揽生意的伙计,李廷恩忽就想起了三泉县外为了一个带着粪水石灰,混合血水人肉的馒头而不惜断腿丢命的流匪。
  
  盛世与乱世,似乎简简单单的就被隔开了。
  
  “少爷,您看鸣鹤楼又开了。”
  
  听见长福的话,李廷恩才恍然竟然又走到了鸣鹤楼的门口,他仰头看了看,果然发现数日前还贴在鸣鹤楼门上的封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想到从平那日说的话,李廷恩心下有些诧异。
  
  从平见状,很知己的上去小声道:“少爷,鸣鹤楼三日前卖给王家了。”
  
  李廷恩闻言神色不变,淡淡的点了点头,“走了大半个时辰,进去歇歇脚。”
  
  “好好,咱们进去进去。”长福搓着手满眼放光。他一直听人说鸣鹤楼是士子云集的地方,早就想进去见识见识。只是鸣鹤楼虽说重新开了,他却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不敢怎么迈脚。这会儿李廷恩说要进去,他便有了胆气。
  
  看李廷恩身上价值千金的织云锦,再掂量掂量赵安随手给出的碎银子,伙计满脸带笑的就将人直接给领到了二楼厢房里。
  
  鸣鹤楼的厢房十分不错,对门就能看见外面迤逦而过的金水河。整套桌椅都是上等软梨香木,无需熏香,屋中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雅香气。东面摆着一架巨大的檀木嵌玉石珐琅绘四季常青图的屏风,南面墙上有一副气势铮然的狂草,乃是天德五年的状元莫同卿所书,北面一架古琴,静静的摆放在剔红桃枝纹四脚案上,琴上方墙壁挂着的女子霓裳舞衣图宛若活人,显然亦是大家手笔。
  
  单是这件屋子的陈设,最少也超过三千两。
  
  李廷恩暗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鸣鹤楼的大小,随口问了从平一句,“这鸣鹤楼卖了多少银子?”
  
  从平一怔,他自诩包打听。石定生将他给李廷恩本意也是想要他做李廷恩的耳朵,只是这会儿却答不上这个问题了。
  
  “少爷,鸣鹤楼卖给王家的事,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知道呢。”卖了都没几个人知道,多少银子卖的就更没人知道了。
  
  这样一说,李廷恩也不需要从平回答了,他淡淡道:“罢了,我不过随口问问。”
  
  从平心中却觉得黯然,他在心里赌咒发誓的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价钱打听出来。
  
  上菜的伙计推了门进来,口齿伶俐的一样样给报菜名
  
  “八仙鸭子,烩虾仁,桂花翅子,飞天摆尾,翡翠白玉。”
  
  伙计一个个接着上菜,长福看的拼命咽口水,他笑嘻嘻劝李廷恩赶紧用菜,“少爷,您快吃。”一面说一面捂着肚子。
  
  “浑似少爷将你饿过了头。”李廷恩抽起筷子反手就给长福手背敲了一下,吩咐伙计,“照着菜再让人在屋里另外安置一桌。”他虽不介意与仆人同桌而食,但上下尊卑是这个时空的铁律。勉强让赵安他们同自己一起用饭,不过是让三个人都吃的不痛快罢了,还会让他们沾上不尊主的恶名,自己也落的成为别人口中不懂规矩的笑谈,既如此,又是何必强要将前生的理念带过来,不如让他们单独一桌痛痛快快的吃去。
  
  伙计听着李廷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眼睛扫了下桌上满满当当的菜,替李廷恩肉疼的在心里抽了一口气,回过神立刻一脸笑的点头哈腰奉承道:“公子您对下人可真是。”他艳羡的看了长福三个几眼,退了几步出了房门后就能听见他在走廊里扬声喊着菜名。
  
  “等等罢。”李廷恩嘱咐了傻笑的长福一句,随手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八仙鸭子。
  
  还没尝到滋味,外面忽传来一阵喧闹声。赵安与李廷恩对了个眼色,径自推门出去,片刻后回来脸上颇有几分少见的无奈之色。
  
  “少爷,是明慧郡主。”
  
  “又是明慧郡主!”长福与从平异口同声的感叹了起来。
  
  长福看看满桌子的菜,嘟哝道:“怎的又是这个明慧郡主,少爷,算上您来京城,一共才在外头两回,两回都撞上明慧郡主惹事儿,您说您是不是和她有孽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安与从平都是隐约被石定生叮嘱过的人,大略知道些寿章长公主想要将明慧郡主下嫁给李廷恩之事。听到长福这么说,不仅是两人,就是李廷恩都噎了一下。
  
  从平在心里偷笑了两声,上前道:“少爷,要不咱们先回去。”好笑倒是好笑,可以明慧郡主的脾气,若是没有听过寿章长公主有意许婚的事情还好,若是听过又知道石大人给推拒了,再一看到自己和赵安,只怕就能将少爷的身份猜个大概。那时候明慧郡主发作起来,才是难以收场。毕竟少爷这会儿空挂了个石大人关门弟子的身份,连进士都不曾考上。
  
  长福不明所以,愤愤道:“明慧郡主来就来了,管她在外面带着女兵冲谁使鞭子,少爷坐在这里吃自个儿的,她还能冲进来打人不成?”在京城跟着从平混了十来天,达官贵人见过无数,长福对一个郡主,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
  
  “你懂个屁。”赵安没忍住,瞪了长福一眼。
  
  长福不怕从平,对赵安却打心眼里畏惧,登时不敢再开口。
  
  李廷恩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牙筷,淡淡道:“叫个人进来。”
  
  他没开口要走,就算从平与赵安满心着急,两人也不敢再多加劝说。从平无奈的开门叫了一个端着菜从门口经过的跑堂,跑堂才十二三岁,生的敦敦实实却很机灵,一进门听到李廷恩是想打听明慧郡主的事情,眼珠一转就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瑞安大长公主,平国公府世子爷从军中回来了,约了姚太师的嫡孙在咱们鸣鹤楼小聚,这不明慧郡主听到消息,就追了过来。明慧郡主要让手下的女兵和岑世子在军中的护卫比比身手,岑世子不肯,明慧郡主发脾气堵了门,下头正闹着呢。”跑堂说完嘿嘿笑,脸上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像是见惯了一样,还劝道:“公子,您是外地人罢。您放心,明慧郡主折腾不了多久,也不会伤着旁人。您尽管放心用菜,要不了半个时辰,京兆府尹朱大人一来,明慧郡主一准儿就走了。”
  
  “平国公府世子,姚太师嫡孙?”从平一听就喃喃道:“再加上咱们少爷,这乐子可大了。”他抓着跑堂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姚太师哪个嫡孙,是嫡长孙还是次孙?”
  
  跑堂嘿嘿笑,“您才来京城,消息倒是通的很。”他小声道:“您说是长孙还是次孙,要不是长孙,姚公子还能让明慧郡主一起堵着,这不明慧郡主还在底下骂姚公子是个连把刀都扛不动的呢。”
  
  从平这时候可没心思去跟跑堂说笑了,他松开人蹿到李廷恩面前,急道:“少爷,咱们走罢,前门不走走后门,这会儿明慧郡主正在气头上,要让她看见咱们,那可惨了。石大人吩咐了,叫您在会试前一定不能出差错。”
  
  李廷恩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桂花酒,细细一品,口齿中满是淡淡的清香。他扫了一眼恨不能跺脚的从平,悠然道:“从平,你说一桩国戚勋贵联姻,为何最后会闹得人尽皆知?”
  
  为何?
  
  勋贵宗室国戚望族联姻,都是叫信得过的人暗地里透透消息。不管成与不成,双方脸面都会过得去,别的人家会看眼色,也不会将事情拿出来说嘴。依照寿章长公主与瑞安大长公主还有姚太师的身份,亲事的确不会弄得连个跑堂的都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这其中不是有人故意在中间做手脚就是被说亲的一方有意撕破脸。
  
  从平顺着李廷恩的话想了一圈,回过神来看着依旧在喝酒的李廷恩忍不住埋怨道:“少爷,您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时候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而是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跑堂叫了过来赏了二两银子。
  
  鸣鹤楼虽是大燕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可他一个小小跑堂,二两银子的打赏也是不常见的。收了银子,跑堂笑呵呵的出了门,也不管一肚子在听了从平说的话后所产生的疑问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趁从平与李廷恩说话时候跑出去看热闹的长福从外面跑了进来,乐道:“少爷,岑世子不肯和明慧郡主比试,明慧郡主一怒之下叫女兵将姚大公子捆了起来装到了一个木箱子里面让马拖着在外头道上来回走呢。”长福说着哈哈大笑,“岑世子带着手下的亲兵来回追了好几圈,硬是连根姚大公子的头发都摸不到,两边茶馆酒楼的人都伸了脖子出来看热闹,就是咱们这儿临河不临街面,要不少爷您坐这儿就能瞧见。”
  
  长福边说还惋惜的砸了咂嘴。看的从平恨不能一巴掌给他打上去。
  
  “这才多久,明慧郡主又玩出了新花样。”从平听了长福说的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李廷恩稳如磐石的样子更担心了,“少爷,咱们快走罢。”
  
  就连赵安都有些撑不住了。
  
  姚太师位高权重,夫人也是一位县主,算是明慧郡主的长辈,明慧郡主尚且对姚大公子全无顾忌。岑世子身为瑞安大长公主之孙,世袭罔替的平国公府世子,赫赫军功在身,面对明慧郡主却投鼠忌器的救不了一个挚友。
  
  赵安一想到李廷恩的身份不由悚然,上前低声道:“少爷,鸣鹤楼后院有一小道,穿夏意坊回朱雀坊也不远,您……”
  
  没想到连赵安也着急了,李廷恩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感慨。一个长公主之女就让众人束手无策,长公主又如何,坐在顶端的太后又如何?原本想要楼下看看明慧郡主行事的他忽然意兴阑珊,放下牙筷,起身道:“走罢。”
  
  从平与赵安大喜,急忙要去叫人进来结账走人,唯有长福脸上还带着点不甘愿,觉得浪费了一桌子好菜又不能看戏,有点磨磨蹭蹭的。赵安拎着他脖子上的肉给了两下,长福就老实了。
  
  厢房的门忽被人推开。
  
  几人抬头一看,就看见三个威风凛凛,身着红色软甲,腰佩战刀的女兵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为首的女兵眼神锐利的在屋中扫视了一圈,掠过赵安身上时眼底流露出一抹诧异,却并未说话,径自落在了李廷恩身上。
  
  她以军中的礼节抱了抱拳,沉声道:“李公子,郡主听说您在这儿请您下去一见。”
  
  自从看到女兵的一刻,从平与赵安就觉得事情不好,等听人亲口说出来,赵安与从平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猜测到底是哪里漏了消息,却听李廷恩一句话揭开谜底。
  
  “鸣鹤楼如今果然已是王家的鸣鹤楼了。”
  
  赵安与从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李廷恩话里的意思。从平拍了自己一巴掌,暗道怎么瞎了心眼,忘了鸣鹤楼换了主子,自己送上门了。可他又有点奇怪,既然少爷一早就记着这事儿,为何还不避忌的有意选择鸣鹤楼?
  
  三个女兵听到李廷恩的话,脸上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为首的女兵再次冲李廷恩行了礼,示意道:“李公子请。”
  
  李廷恩用罗帕擦了擦手,淡淡一笑,在女兵们弯腰行礼中径自出了门。
  
  “少爷!”从平不由跺了跺脚,指使长福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去。”拽了晕头晕脑的长福就往外走,赵安脸色端凝的走在了最后。
  一到鸣鹤楼门口,李廷恩就看见街面两旁林立的酒楼茶肆里伸出的人头,街面上也站满了,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在不远处正狂奔而来的十来匹骏马上。大燕京城坊市街面修建一贯开阔,能够并行八匹大马。看热闹的人群都贴着两边铺子墙根站立,给跑马的人留下了宽阔的施展空间。骏马卷起一路烟尘,很快行到李廷恩面前停下。
  
  “李廷恩!”马背上红衣金冠的女子扬了扬长眉,精致描绘的凤眼露出一丝淡淡的锐气,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指着李廷恩道:“你就是李廷恩?”
  
  李廷恩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了看拴在马尾上的一个木笼,笼中一名男子灰头土脸的蜷缩着,身上唯有腰间一块羊脂鲤鱼佩还能看出一点世家公子的痕迹。
  
  一列整齐的红衣软甲女兵后是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看就是出身行伍,身上带着这群女兵并不具备的煞气。为首的男子宽额浓眉,不大的眼中藏满隐忍之色,按在腰间马刀的手背上可以看见清楚分明鼓起的肌肉。
  
  也许是察觉到李廷恩的视线,男子向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抱拳道:“可是石大学士关门弟子李公子?”
  
  李廷恩含笑回了一礼,“岑世子。”他并未应承身份,但众人却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岑子健笑了笑道:“李公子,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你喝杯水酒。”
  
  平国公府以军功立身,岑子健这种作风并不出乎李廷恩意料。只是他们两人应和了两句,明慧郡主却被撇到一边。
  
  眼看李廷恩与岑子健你来我往,却对自己视若无睹。明慧郡主火气冲头,抬起鞭子对准李廷恩的脸就甩了下去。
  
  “少爷!”
  
  从平三人都急坏了。朝廷开科取士,面容有瑕疵者一样得不到朝廷重用,不管男女,脸是不能轻毁的。赵安一个箭步就要上去,却被明慧郡主的女兵给拦住了。
  
  坐在马背上的岑子健也救援不及,再说他想要救姚凤清,也不欲为一个才结实的李廷恩再去让明慧郡主怒上加怒,登时只是惋惜的叹息了一声。可等他再看时,结果大出意料。
  
  李廷恩抓住马鞭底部,眼尾一扫,就能清楚的看见马鞭上的金线,他冷笑两声,对上明慧郡主惊怒交加的面庞,右手猛一使劲,竟将长于马背功夫的明慧郡主生生从马背上扯了下来,登时周围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廷恩!”
  
  “郡主!”
  
  “少爷!”
  
  明慧郡主被李廷恩猛不丁扯了下来,就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她无视身上摔倒的痛楚,一把将簇拥上来的女兵推开,翻身爬起,凤眼中盛满怒色,又是一鞭子给李廷恩抽了过去。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寒,抬手阻止欲上前的赵安,就手在一个女兵身上拔出长刀,刷刷将明慧郡主绷直的长鞭砍成了三截,周围再次响起人群惊叹的声音。
  
  看着跌落在地上已成三截的马鞭,明慧郡主愣了一会儿神,她简直不敢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斩断她的马鞭。
  
  一名女兵愤怒的越众而出,指着李廷恩怒道:“放肆,此乃太后赐给郡主的马鞭,区区庶民,居然敢对郡主不敬,还斩断了马鞭!”
  
  李廷恩漠然的看着女兵,淡淡道:“在下乃大燕河南道乡试解元,并非区区庶民。按大燕律,举子为半官之身。再即,就算在下是庶民,只要在下一日未签下卖身契,依旧是良民之身。太宗年间,温慧公主当街杖杀良民尚且除名玉牒贬为庶人,未知明慧郡主意图当街鞭杀我这个解元,又该如何论罪?”
  
  女兵语凝,她们随着明慧郡主在京中一贯无人敢顶撞半句。就算是最耿直的京兆府尹,来了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劝她们离开,若是郡主不愿意走,京兆府尹也不敢勉强。没想到一个书生,用胆量斩断郡主的马鞭就算了。当他一时情急,生怕伤了脸会耽误会试。谁知马鞭断了,面对质问,对方不仅不赶紧赔罪,还要问郡主的罪?
  
  听到李廷恩的话,所有人都忍不住向李廷恩投去好奇的目光。
  
  明慧郡主此时回过神,将方才质问李廷恩的女兵推开,仰首冷冷道:“你是读书人,最善诡辩。你说我方才是想要鞭杀你,我不跟争这个。我只问你,这马鞭乃太后钦赐,你将之斩断,意欲如何担罪?”
  
  李廷恩将手中的战刀扔在地上,双手束在身后淡笑道:“郡主,这马鞭并非太后所赐罢。”
  
  没料到李廷恩不答反问,明慧郡主愣了愣,随即扬声道:“你放肆!本郡主的马鞭当然是太后所赐,你居然敢说本郡主冒用太后之名。”
  
  李廷恩摇头笑了笑,俯身捡起一截断掉的马鞭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了几下。
  
  “大燕尚军功,对一应军备之物有明律规制。按律,天子马鞭以犀牛筋混以金丝缠制,鞭柄可用乌木,镶以碧玺红宝。皇子亲王乃用牛筋混以银线,鞭柄可用绍木,镶以翠玉。宗室贵女只许用牛筋混以韧丝,不得加任何金丝银线,鞭柄只得一般的硬木中挑拣,鞭柄上可雕纹路,却不得饰以珠玉。”说到这里,李廷恩左手轻轻捏着鞭子一滑,浅笑着看向脸色铁青的明慧郡主,将断鞭送到明慧郡主眼皮底下,上等的金丝在日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郡主,这马鞭真是太后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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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明慧郡主没想到一个马鞭居然会被李廷恩说出这么多的道理,而且拐来拐去,最后竟指责到了太后头上。偏偏她即便明白李廷恩话里的讽刺,也只能隐忍,更不敢再借太后钦赐之物来压制李廷恩。
  
  她看着面前一如既往带着浅淡笑意的李廷恩,心里面怒火渐渐熄灭,片刻后,她往前迈了一步,将一截断鞭接到手中,眼中闪烁着纯挚的好奇之色,“你不怕?”
  
  李廷恩没想到明慧郡主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随即清冷的反问,“郡主觉得我会怕?”
  
  这句话颇有几分傲然之意,李廷恩原本以为明慧郡主必然会被再次激怒。
  
  谁知明慧郡主真的凝神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与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修长的白玉指往侧面一伸,皓腕上繁复的蝴蝶赤金链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我娘当年找人去姚家提亲,姚家的人拒绝了婚事。外头人一片叫好之声,说姚家门风清白,不畏权贵。他在外面跟人说宁可死也不会娶我这样的贵女。还有他,姑祖母的嫡长孙,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爷,姑祖母唯恐他被我祸害了,跑去外祖母面前推拒婚事。人们说平国公府世代军功传家,他少有勇武,为人称赞。”明慧郡主指尖在面色青白的姚凤清与岑子健身上一一流连而过,目光却一直牢牢锁在李廷恩身上。
  
  “我以为他们敢拒绝婚事,敢触怒我娘和外祖母就都是果敢勇毅之人。我以为姚家与平国公府果然就是外人所说的不畏权势,谁知……”话到此处,明慧郡主不屑的冷笑,“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明慧郡主!”岑子健可以忍受一切,唯独无法忍受明慧郡主对平国公府的折辱,他立在马背上,忍无可忍的扬声喊了一句。
  
  明慧郡主却扭头冲他继续不屑的笑,“岑子健,你若觉得本郡主说的不是实话,就答我一句话。”
  
  岑子健看着明慧郡主,沉声道:“郡主请说。”
  
  “好!”明慧郡主昂起头,眉眼一片锋锐,“岑子健,你告诉我,当初为何要去军中?”
  
  岑子健觉得明慧郡主实在无理取闹,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看了看被折磨了半个时辰的姚凤清,见好友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又被如此咄咄追问。岑子健拧了拧眉,压下燥意道:“郡主方才也说平国公府世代军功传家。在下前往军中乃是成例,京中无人不知,郡主何意多此一问。”
  
  “哈。”明慧郡主讽刺的笑了两声,傲然道:“岑子健,你离京前就已被选入右卫军。以你的出身,至少也是右卫军统领。”见岑子健张口语言,明慧郡主抢先一步道:“怎么,要说你只愿凭军功靠真本事。可惜啊,我杜玉华不是一般的贵女,我三岁便被外祖母抱在膝上看奏折,七岁已开始随我大哥出入左卫军营。行军布阵或有不足,西疆南疆是否有战事我却分的很清楚。你放掉右卫军统领不做,跑去边塞军中做一名郎将,又正好是在外祖母欲为我赐婚被推拒之前。岑子健,男儿大丈夫,今日在众人面前,你敢不敢说你自己是真心实意一早就打算去边军!”
  
  眼看岑子健被明慧郡主一番话逼的无言以对,周围就有人混在人堆里起哄。
  
  “对啊,岑世子,男子汉大丈夫,人家郡主都把自己的亲事拿出来说了,您也得给句话啊。”
  
  “快说快说,岑世子,您是不是怕了郡主才躲得远远地。”
  
  岑子健生生被逼出了一头冷汗。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对周遭百姓动武,否则人们口中仗势欺人的便会成为平国公府。可若不辩驳,当初平国公府不惜触怒太后也要推拒婚事的名声就会在明慧郡主的质问声中毁于一旦。左右为难中,岑子健眼中不禁浮上一丝凶狠之色。
  
  李廷恩看出岑子健的为难,心头哂笑了一声,随口插了一句,“郡主,有些事情,岑世子与平国公府不说,未必是怕。民间说亲,尚且须顾忌彼此颜面,郡主又何必非要在众目睽睽下追问个彻底。”
  
  没想到李廷恩会帮岑子健说话,明慧郡主对面前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她觉得这是她十几年中最琢磨不透的一个人。岑子健与姚凤清拒绝婚事又唯恐留在京中会生意外,很快就远遁离开。而面前这个李廷恩,石定生做主拒绝了婚事,李廷恩为了会试不得不留下,可他大摇大摆上了鸣鹤楼,自己让人去逼请。明明带着赵安而且他身手不弱,居然也堂堂正正的来了。来就来了,就算岑子健与姚凤清,看到暴怒的自己,都难免神色赧然,满口赔罪之辞。唯有李廷恩,从头至尾不仅不说一句软话,还反过来将自己给教训了一顿。
  
  如今李廷恩又帮连交情都算不上的岑子健说话!
  
  好奇心占据上风,明慧郡主居然忘了发怒,她试探道:“你要帮他?”
  
  李廷恩笑了笑,淡淡回了一句话,“郡主,有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明慧郡主喃喃将这话念了几遍,恍然道:“你将我当做敌人。”
  
  是不是敌人并非自己的选择,而是天然的立场划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既然根本和面前这位明慧郡主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人,又何必在开始势弱。凤座居于龙座之上十几年的太后,也不会因自己今日在众人目光之下对她的外孙女势弱讨好就改变心思。选择了一边,当然就更要拉拢另一边。这与人无关,与利益有关。
  
  李廷恩看着面前红衣明艳的女子,很坦然的点了头,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事到如今,郡主以为我们还能谈的上交情?”
  
  明慧郡主愣了愣,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容,抬手示意女兵去将木笼打开,也不再管岑子健与姚凤清,只是对着李廷恩神色认真的道:“李廷恩,你比他们强。”她说完这一句,又扭头看着岑子健扬声道:“什么名门才子,勋贵将星,一个自负清流传家,却手无缚鸡之力,被我关起来只会在笼子里装死。一个号称世代行伍,重情重义,浑身本事只会眼睁睁看着我将好友在坊市中拖行。身边带着一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亲兵,连我的亲兵都拦不下。岑子健,你到底是不想拦还是不敢拦?”说完这一段,满意的看着岑子健面色陡变,明慧郡主俯身将三截马鞭都捡了起来,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女兵扬长而去,没有再回头。
  
  看见明慧郡主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平围上来,与长福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心问李廷恩是否有伤到什么地方。
  
  “我没事。”李廷恩交代了一句,阻止两人的问话,到了岑子健身边。
  
  看着李廷恩过来,岑子健面上全赧然之色。先前出于顾忌,他未对李廷恩施以援手,谁料最后竟是李廷恩主动为他缓解左右为难的局面。他不由连声赔罪,又邀李廷恩一道饮酒。
  
  李廷恩看了看被护卫们搀扶着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的姚凤清,再看看岑子健,心里不由对明慧郡主的看法有了改变。这个女孩子,果然不愧自称是三岁就被太后抱在膝上教养政事。她临走前那一番话,精准又毒辣的在两个交情莫逆的人身上撕开了一道伤口。就算姚凤清与岑子健彼此都心知肚明明慧郡主有意挑拨,这道伤口依旧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无可挽回,说不定还会影响一直交情深厚的姚家与平国公府。
  
  也许,故意将其中一人关入笼中在街面上拖行,却任凭另一个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随亦不仅仅是灵机一动的主意。
  
  李廷恩心思翻滚,面上不露声色的拒绝了岑子健的邀请,温声道:“今日之事,只怕市井流言不小,在下还须早日回去向老师交待。日后再请两位一道饮酒。”
  
  他只字不提姚凤清需要看大夫养伤的态度让岑子健大为感动,与李廷恩道了别后,又再三道谢,这才带着姚凤清离开。
  
  他们一走,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这些百姓虽说对李廷恩胆色好奇,不过都还不清楚李廷恩的来历,自然不会继续留下来看戏。
  
  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赵安忽走上来,低语道:“少爷,姚凤清的手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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